“淺苔,今日我專程來看你。”
南湘微笑招呼,淺苔卻恍若未聞一般,毫無反應。
她自己尋了凳子坐了,撐着下巴望過來:“淺苔你不願意?昨天看你是個話嘮戲癡,誰想今天竟變成了個鋸嘴葫蘆。真是不給面子。”
南湘再等了等,見他仍無開口的意思,繼續微笑,“很多事情,非常不公。有人可以輕鬆揮別忘卻,另一些人卻註定揹負它。昨日一席話,只覺只覺你是個難得的奇男子。——我以前有誇讚過你嗎?”
南湘自顧自的緩慢說着話。不指望淺苔會有多少反應。
“我很羨慕你呢。曾經有一個人叫做徐霞客。他揹負行囊,亦同你一般走遍了山水。他寫了一本偉大的著作來紀念他所走過的每一脈山水,你有空也可嘗試。”
南湘話到此處,終於轉如正題:“你父親的死,茗煙母親的死,若與我無關,那是真正最好的事。你昨日是這個意思麼?”
“呵……”
南湘正自顧自說着話,恍惚間彷彿聽見一聲微嘆,從遠處一浪接一浪的涌過來。
她詫異擡頭,落入一雙平靜的眼眸之內。
那雙眸靜靜望來,卻彷彿被斜陽照得分明然了紅塵顏色,是落日湖泊映照着蓮花。
……
淺苔坐在那。落日荷塘的眼。卻是迷濛。
你如此安之若素的微笑,如你所說,忘卻了前事。多麼不公平啊。
承受一切的,只有我了。
你安安靜靜,站在河邊,沒有任何負累。我纔是很羨慕你呢。
淺苔迷迷濛濛的覆上心臟那處,覺得血流奔流得太慢,許久都沒了痛意。多久沒有痛過了?
心裡是有痛過。在父親死的那一刻。到後面就再怎麼也再覺不到痛意了。
小時候在神山,居士一身青衣就像山頂的雪。會有荷花開,有梨花綻枝頭,可那裡一年四季都像冬天。
女媧的神像悲憫天人。女媧的大殿空曠可以容下無邊寂寞。他累了倦了傷心了,便躲在香案下哭。居士在外面輕輕唸誦經文。女媧一雙眼悲憫的垂着,慢慢他便不再哭。
添香掃案,焚香祝禱,祈福誦經。
第一次進端木王府。出王府。
進左丞相府。出丞相府。
進梨園。出梨園。
還記得當初再回神山,滿山的梨花落。香火沉沉。女媧像依舊悲憫的望着。
居士一身青衣,低垂眼眸,輕輕道,“既被紅塵染了不再幹淨,便要把自己浸在淤泥中。”
他安靜站在一邊,他不太懂。
居士眼裡有了點點鋒芒,照得他心有瞬間的陰影。
“爲何逃。又能往何處避。”他不太懂。
居士一身青衣如數點青峰過,她的眼神是落日荷花般的柔和,她的聲音低沉如山間的風吹過舒展灌木,“當你擁有一切,你同時一無所有。”
他似懂非懂。
再後來他便走得遠了。一直向東,見着海。那一刻海浪涌來漫天覆地,深覺自己渺小。躺在海水中,泥沙覆蓋過面孔,他把自己浸入淤泥中——那一瞬間覺得自己身心都變得乾淨過。他便自以爲懂了居士的話語。海天合一時,有曾想過那悲憫天人的神像,青衣的居士,握着自己手拽着不鬆的丞相,還有一雙靜靜望過來的眸,曾經炙熱燃燒又冷水般冰冷,貴氣又柔和的眼。——這是誰呢。
再後來驚聞左丞相病重,趕回去,結果在父親牀前,看見一雙灰死的眼大滴大滴的淚,貴爲丞相的父親還是死死拽着自己的手,他被那力氣弄疼,不由得低下頭,低低喚了聲,“父親,孩兒回來了。”
回來了。左丞相深凹下的眼無神,卻滾出許多淚來,一瞬間心疼難忍。
他說,他一生對不起許多人,最對不起的卻是他,兒啊你可怨。他說左丞相府註定要散,他能違抗天地夫道,卻違抗不了天意,違不了君命。
他說我的兒啊,天意難違,天要我死我不得不死,可我的兒,你該怎麼辦。
世人傳言,左丞相不過以色侍人,終不長久。
他卻明白,自己父親並非只是空有容色之人。他是女帝手中的刀,是孤絕的臣子,身後從無退路。
而今,更要爲女帝做劈向另一人的刀。
大滴大滴的淚。父親深凹的眼,蠟黃的臉,瘦骨嶙峋的身子。
父親躺在那,再無先時那般的頂天立地,敢冒天下之不可違的勇氣。他本是個奇男子。最後卻淪落到這個地步。他死死拽着自己的手,難受得自己心疼,父親死死拽着,一字一頓,我要你去端木王府,改名換姓,求得一命。
“我死了方能閉上眼。”父親如是說。
他會唱戲。會誦經。他會說書。會寫經。會走嶙峋的路,過沒有橋的水。
可若要他停下腳步。收回展翅的雙翼。看遍的眼……也應是可以的。
“當你擁有一切時,你同時一無所有。”居士如是說。
這話突然在腦中翁然作響。
左丞相深深一呼,微微有個笑,卻還未等及那笑意染上眉梢,便沒了氣息。
手被拽着。慢慢鬆掉。
……
那雙靜靜望過來的眸,一雙曾經炙熱燃燒又冷水般冰冷,貴氣又柔和的眼。——他明白,在海邊想起的眸子便是她。
她來了。
牽過他的手,進了她的府,成了她的人。
他成了沒有名姓的淺苔。住在端木王府,身邊沒有人。
沒人敢靠近他,他也樂得自在。閒暇時觀星,測月。誦經,唱戲。鑿石頭,心歡喜樂之。
左丞被宣稱,相遇刺身亡。守衛京畿今城的茗將軍因此牽連受責。兩個權貴府邸輕易便散了。
而他一個人躲在此方,唱戲。誦經。說書。禮佛。
……
他在父親前哭泣。
在海濤洶涌前許下願望。
他喜樂得太平常,早覺察不出任何痛意。
爲何看見她那般平淡的望向自己時,心裡會有一瞬間的空茫。心裡會有一絲痛意。卻是爲何?
他坐在牀邊,心裡微疼,卻不知是爲何而痛,爲何而傷。
等日光斜斜,他卻突兀一笑。
淺苔一雙眼是死寂的湖,此刻卻帶上淡淡紅塵。
他忍不住,便笑了。一瞬間,便碎了月。便落了花。
……
“我不曾怨你。父親的死,也與你,無甚關聯……你且放心,我從未想過,要害你。”
“父親確實並非遇刺,他早在被先帝冷淡時就知道,他命不久矣。他最後的死,也是獻給先帝的禮。茗家素來不馴,以功臣自居,她死了……至此,京畿守備收於女帝手中。”
“父親求仁得仁,復無怨言。”
“茗煙……則不是我能懂得的。茗家的事,您且去問他罷。”
南湘看着淺苔清淡不動的雙眸,內心震動,而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