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秉性本就是一個平和清靜,冷靜自持的主。
初見的驚嚇疑惑在她慢慢忍耐之下,這些裝腔作勢唱詞,竟也察覺到美感,彷彿滿園梨語桃花香。
她從沒見過這種人。
端得一副好皮相,一把好嗓子,一腹妙詩情,一身異鬼魅,又是一臉莊寶祥。
只可惜就是有些精神分裂。
……
“楓葉半山,去了煙霞。燒了秋寂,梨花滿地,碎了冰心。終究是承乾出震,懷怨吐氣。不思春情,但惜真意——”
南湘微笑問道:“你必定唱累了吧,我們說話好麼?”
淺苔,身形悄然一退,長袖微旋挽出水花:“秋宵明月桂花滿,曲曲相邀奏桐君……”
淺苔眉舒眼淡,剛想開唱,南湘已擺手道:“我聽不懂的。”
“竹間斜白接,醉紅裙自是花下染,——南湘兒若是聽不懂,那淺苔自然就該再唱,直唱到我的小南湘聽懂爲止……”
淺苔神色柔軟,眉梢帶情,眼角平平,他又唱道:
“淺苔還沒這般的幸運,終究不能梨園出生。只偷學了幾手,終是粗糙。只是南湘兒愛看愛聽,喜歡我的扮相,拼了命,也要唱下去。有道是花下醉紅裙,不知是花醉玉樓人……”
南湘心中默嘆,自知今日也無甚大事,便索性由着他唱,待他唱累了,再說吧。
他樂意唱多久,就唱多久。
……
“暖溶溶的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淚。不過數點紅豆相思垂,離人遠去,最是受罪。”
男子聲音頓了頓,又緩緩唱到:“一鞭殘照,女子妖嬈眉。遍人間煩惱填胸臆,淡煙暮靄,秋風時殘曉。”
“去肌剜骨,抵不過你冷冷一瞥……不上心,心上無人。剔骨割肉,搗成了灰沫,撒向海,果是你一面不現,心上無人,再無心。”
微風細吹,時有微雨淅淅瀝瀝。
竟下起雨來。
斜風吹入亭中,他自舞自唱,輕輕一個折腰,衣袖萎落在地。
正好唱到,“願爲一粒塵,匐在君腳邊,只求得一處安生……”
南湘飲了一杯酒,垂眸,輕聲問道:“宵淺苔,我是應該喚你折月,蘭若,還是宵斐?”
……
他水袖輕舞,低聲而唱:“時光明滅,車兒投北,何處是路,獨泣涕而淚下……”
南湘看着手中杯,拿捏在指尖輕輕迴轉,慢慢道:“那年初秋,今城卻應花瑞,左丞相有喜,得麟兒,取名斐。”
“左丞相一介男子,卻驚世絕豔,先皇極重之,誰神山上侍奉女媧的居士竟要將斐公子化去,據說是斐公子命格太貴,天上神童臨世。小小年歲上了神山,侍書奉經,一呆便是十年,從此改名爲蘭若。”
淺苔步伐微微凌亂,似有些疲憊,他慢慢依靠住廊柱。
任由外面的細風斜雨打溼衣裳。
耳邊一陣淅瀝之聲。
“那年,端木王女,奉先皇御旨上神山供奉女媧,祈禱天順和諧,卻是孽緣,竟遇着在禪堂誦經的蘭若,一見傾心,再不能放。強擄下山,無人可阻,從此府中,便多了一位茹素祈禱的蘭若公子。”
“可惜左丞相府上門,偷將小爺帶走的,那王女又氣又着,登府要人,卻無法。衝上殿去求告先皇,結果捱了一打,給丞相府謝罪。”
淺苔輕輕開口,接道:“先皇並不是真氣您胡來,只是您那時已與右丞相公子訂約,國風公子御前得批‘國之風範’的故事天下皆知,您這麼一鬧,引得兩位丞相,相見兩尷尬,兩廂何尷尬,白眉,赤目,鬱郁還休……”
南湘低頭,微微一笑:“那位蘭若公子回到了左丞相府,錦衣玉食,卻舊意難平。誰知道,他竟偷偷溜回了神山。”
淺苔輕輕仰頭,任由清涼的雨灑落在臉上,仿若滿面淚意,他嘴角卻隱約有笑:“可他的師母卻說,不潔之人,不能上山侍奉女媧娘娘……世上再無蘭若此人。”
“色與空,當我擁有一切,我同樣一無所有。”
他嘴邊的聲音混在雨中,含糊不清。
南湘將蘭若二字放在舌尖默唸了一遍,微微含笑,“端木王府失卻了一個觸怒王女,被打發出了府的侍郎,而左丞相府多了一位錦衣玉食鮮衣怒馬的小公子。可這位小公子,真是不好伺候。誰知道他的心思呢?”
“從神山回來,那位小公子便把困在自己房中足足十日,不飲不食。出了丞相府,獨身一人去了秦淮梨園。名喚折月,桃花時節出師,登臺一曲,名動今城。”
“聽說那折月扮相風流絕豔,與當初神山上清朗淨沐的樣子截然不同,卻是孽緣,王女閒暇一瞥,竟然又見着在臺上的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南湘微微搖頭,這般情誼,縱使你改頭換面,默然重生,一眼還是認出了你。
只是仍然沒有留住——
“左丞相府又尋來,大模大樣將小爺擡出府,左丞相附書說,哪怕容得公子墮梨園,也容不得王女欺負,當時,我怎麼就這麼牽掛你?”
南湘語氣疑惑。
淺苔衣衫盡溼透,嘴中一直輕輕吟唱着什麼:“既被紅塵染了不再幹淨,便要把自己浸在淤泥中……”
“可是我留不住你,他也留不住你。那個固執又清訣的公子啊,修書一封便走了。到底走了多遠,可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那端木王女四處尋找,順着線索,拜會過神山,順着河流穿,聖音腹地,直下東海,過海越山,又去了那遠在崇山後的暢國……後來便沒了音訊。”
“你啊,你究竟去了多少地方,我真是很好奇呢。”
南湘仔細看着他,無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