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她宿在謝園。
明知窗外落雪遮蔽天地, 她卻仍貪戀此間溫暖。
雖是同榻而眠,卻不要誤會,他兩仍然清白乾淨得很。兩個被褥, 兩個枕頭, 她老老實實縮手縮腳的躺着, 一動不敢動。
而謝若蓮, 就在身邊。
悠長輕微的鼻息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輕響, 他就躺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
南湘心中愈發安寧,輕輕閉上眼。
感受到某種清訣雋永的氣息籠罩身周。
落雪輕緩,雪原無垠向前方伸展, 厚重的雲層在陰翳中層疊堆積。滄海桑田時光如流彷彿就發生在身邊,有種細微而清涼的觸感落在額頭上, 南湘心中猛地一緊, 又緩緩釋然。
謝若蓮輕吻南湘額頭。好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一如她心境般安寧平和,“睡吧, 我熄燈了。”
燈火熄滅。謝若蓮脫去衣衫,平平躺下,在黑暗中靜靜睜着眼睛。淚順着臉頰輕輕滑落,他用長袖遮住溫熱的眼瞼。
窗外落雪無聲。
*** *** ***
他說,“我不願意, 你生我氣。”
他說, “我不願意, 你我心生縫隙, 就此誤會。”
他說, “我不願意,一切努力和親近都付之東流, 你重新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謝若蓮深望南湘眼眸深處,良久,方纔靜靜移開視線。窗外落雪綿密,不辨日月,他聲音一如既往的安逸平靜,卻在心底深處驟然綻放作響,“我不願意,你那樣禮貌的,看似溫柔實則決絕的,將我阻隔在心門之外。”
在心口有劇烈的轟響聲,一時轟鳴,她卻能那麼清晰清楚的聆聽他的心意,她心中持續不斷的轟鳴,彷彿墜落的山石。
其實是煙花。
以無盡的驚喜喜悅姿態綻開的花朵,至高處綻放。竭盡全力,開出盛大的花。
一朵連接一朵。
接續不斷。
持續不斷的歡喜之花在身邊頃刻間綻放,如同繁花驟然開放,滿地錦繡,縱使冬日驟然大雪仍阻攔不住春意生機萌萌。
南湘心中歡喜到近乎酸楚。在不期然間她受到了太大的驚喜,縱然神仙也料想不到。
湍急世事裡,她卻彷彿緩慢睜開了第三隻眼睛。
在迅即流走的時間中,看透紛繁事物,慢慢觸摸到生命景緻的內核。
心底那股頑強的鮮活的隱秘情愫,此刻彷彿驟然被旭日眷顧照耀,欣喜的伸展開了枝丫。
她所傾慕的少年啊……
她一直隱忍在心不曾吐露的憧憬和欣賞,是什麼時候慢慢變成了以愛慕的眼神追隨他寬廣衣袖飛舞?
南湘歡喜,卻不知爲何萌生羞澀,她爲成爲此間的大女子而竭力做出的姿態,頃刻間倒塌,她似乎又回到那個曾經溫和內斂到羞於表達的李明月,面對着心愛的少年,卻笨拙得無法表露心中無邊的欣喜。
囁嚅羞澀之下,她只能緩慢且堅定的明言,“我很欣喜。我很幸福。我很感動。”
我也很喜歡你。
你是此間少有的男子。不屈從,不媚俗,不逢迎,不造作。不似菟絲需要攙扶,不是藤蔓癡黏糾纏,更不是需要捧在手中小心翼翼脆弱轉瞬即逝的露珠。你自得其樂的生活在此間,生而高貴,性卻達觀。身有傲骨,卻無傲氣。高貴聰穎的心智,卻平和待人。戲謔的神情望着世人,又輕輕將視線投向更遠的天下。
清和的眼神裡掠過一抹戲謔的笑。便讓我感覺到幸福的甜蜜與酸楚。
“我喜歡你呢。”
縱使羞澀,微有扭捏。稍一踟躕,南湘還是微微揚起笑靨,勇敢表露。
當然在此之前,她需要道歉。
“若蓮,我對今日之事感到歉疚。我並未將我的心意說清,未坦誠相待,你不清楚我的意圖和要求之下,便得承擔我責怪你態度輕慢的罪名。也是我過了。”
“所以,我們彼此都不要記住彼此的氣怨,可好?”
謝若蓮笑意如神山山巔積雪,在暖陽之下緩慢融化,流淌。
他並不惶恐着急的打斷南湘的自責言語,也不誠惶誠恐的感謝南湘的錯愛。他坦然接受。
“好。”謝若蓮淺淡微笑。
好。
南湘頓了頓,輕輕眨了下眼,“不會小心眼的記恨,以後尋着機會報復回來?”
“不會。”謝若蓮還是笑。
話盡於此處,謝若蓮彷彿知道南湘還未說到正題,前面的只是鋪墊,所以一直安然等待。不催促,不急躁,他靜靜等着南湘欲說還未說的話語。
南湘垂下眼眸,靜靜道,“有些話,你不知道或許還好些。或許是我自私找的藉口,可獨善其身自避於風雨也是好的。所以,你還願意繼續聽下去嗎?”
“願意的。”謝若蓮依舊微笑。
少頃,南湘低頭一笑,“從此上了賊船,可就下不來了,我也不放你走了。”
謝若蓮靜靜的鐫刻着此時的低頭的南湘一抹側顏,她意圖以低垂額頭的姿態,掩飾的嘴角那抹愈發不受控制擴散的歡喜笑意,謝若蓮亦含着笑意,從無猶豫:
“從來就沒有,所謂獨善其身的打算啊。”
南湘歡喜的看着他。雖然知道下面的話語神鬼之道,恐怕他是不信的。或許心生恐怖厭惡怨恨或者其他……縱使如此,她也要冒這個險。
她喜歡他。若他也有同樣的心境。那便需要坦誠。
她不願在她知心之人面前還需掩飾躲藏。哪怕真相殘酷荒誕近乎不堪。
*** *** ***
南湘靜靜說來,謝若蓮靜靜聆聽:
“墜湖之後,醒來的端木王女遺忘前事,性格突變,全然陌生。御醫說,是受驚過度,恐見鬼神失卻心智。事實,卻並非如此。”
“靈魂轉化這種異端邪說,你可會相信?當日的我是不信的。可當我再次睜眼,已經是另外一個陌生不識的世界,我佔據這一個陌生人的身軀,需要完成一個陌生人的人生之後,面對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方纔相信,靈魂轉換,前世今生,並非妄言。”
“我其實,不是端木王女。不是這個驚採絕豔,貴爲一國王女的碧水南湘。”
“真實的我來自與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與這裡……截然不同。我也僅僅只是個普通的學子,一個普通到融在人海中絕對不會被辨認出來的普通人。我自知慚愧,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別人的欽慕?所以,或許你所喜歡的人,並非是我。”
“或許,我這個鳩佔鵲巢的人,應該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南湘緩慢說完。深深的低下頭,不敢望向對面的男子,她害怕他清秀的眼裡露出的是驚恐厭惡傷心欲絕的目光。
看到那樣的神情,比讓她死令人更難過。
…………
…………
彷彿千年已過,又彷彿不過言語落地之後的一瞬間。
但聞謝若蓮依舊平靜的聲音在耳畔靜靜作響:“……我知道你不是她。”
輕微至幾乎可被略去的聲音,卻如同轟雷在腦海中炸響。
南湘擡起驚詫幾乎失態的眼,承接着謝若蓮溫淡的雙目,“至你醒來,我便知道你不是她了。”
他毫不意外。
亦不驚詫。
只是微微好奇的繼續問,“我一直想問你來自什麼地方,什麼地方,纔會有你這樣的女子。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謝若蓮微微落下聲音,比細雪更輕薄。
南湘夢遊一般,一字一句吐露,“李,明,月。”
明月。明月。謝若蓮在嘴中來回反覆的唸叨,繼而連續不斷的輕喚,“明月,明月,明月……明月……”
南湘雙眸已溼。
用袖子掩住自己失態的模樣,她死死咬住脣,才能剋制慟哭的衝動。
隱忍了這麼久,她幾乎就要強逼着自己成爲另外一個人。
她幾乎要忘去了的已然逝去的名字,現在卻在她欽慕的少年嘴邊被珍惜的唸誦,彷彿是精美的詩。
溫軟潮溼近乎窒息的心境之下,讓後面猶豫許久的話語順暢的說了出來:
“我千般謀算,只是想着能離開這裡,回到我該回到的地方。只是法子尋遍,卻無些許線索。所以我想,走遠些,在海邊,在神山,在某個角落……天下之大,總有歸去的辦法。”
“所以,現今的我,或許和你所想像的有些區別。我不想報復,也不想奪回什麼,我只想平靜的生活,廣博天下,我能自由行走,尋覓道路。”
“這便是我這一生,全力索求的,自由和歸去。”
你說的北方。
是清涼殿上那個權力巔峰寶座。還是北國那片冰雪覆蓋的國土,抑或是藏身王府的雨霖鈴對於我來說,都沒有太大意義。
因爲索求的目的不同。
道路也截然不同。
你可明白?
南湘透過腫脹且不停流淚的眼,看見了謝若蓮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正認真靜寂的思考着南湘的話語。
而並非僅僅是傷心,或者憤怒,或者其他南湘能想象得到的激烈情緒。
可他偏偏不,他總是出乎人意料之外。
他便是這麼一個人啊,不先傷心,不先感情用事,他竭盡全力用理智將感情撇開,先分析事物的本質,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後,方纔容忍自己將心意肆虐表達。
天地渾噩。
陰沉的雲雨遮蔽蒼穹。落雪無聲卻肆虐侵襲。
燈火之外,世界一片黑暗沉淡。
謝若蓮深呼一口氣,仍能維持平和眉目,“你要走,我便陪你走。你要離開,我也隨你去。天下之大,你便是安心之處。”
“你不再孤單,有我陪伴,即便道路艱阻,我亦相隨。明月又爲何哭泣?”
深刻的黑暗之中,唯有大雪肆意。
而溫暖如不斷的的燈火,這股明亮雖微弱,卻持續不斷,彷彿一抹希望,點亮了王府中深深院落,次第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