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今城萬人空巷, 人潮擁擠,皆簇擁在官道之上。
周鬱芳腰背筆直騎馬在前,南湘御馬在她身畔, 身後是十八匹駿馬及它們所馭華麗的鑾駕, 簾幕始終低垂。
即將遠嫁大奚的薄熙王子身披火紅嫁衣紋青鳥雲紋, 披飾金鑲珊瑚東珠帷帽, 端坐其間不見其影, 卻能聞到馥郁華麗的香味,像潑水般紛揚瀰漫在街頭。
道間有興奮民衆紛紛呼叫,甚而叩拜, “王子殿下……王子殿下千歲……”一時喧鬧聲響如山回聲一般。
紛鬧的臣民渴見王子尊榮,簾幕卻始終低垂, 始終未曾見到素手纖纖, 掀開幕簾。
路旁紅綢鋪道, 百花插枝,金甲的禁軍侍衛持刀開道, 嚴整以待,此時阻攔着擁擠人潮,卻攔不住這漫天的紛揚喧囂。如此吵嚷之下南湘耳邊卻不知爲何,甚至能清晰聽着鑾鈴每一步的輕響,叮鈴, 叮鈴……
彷彿某種命運躡手躡腳腳步, 南湘努力傾聽, 試圖捕捉。
那周鬱芳未曾側顏, 卻能感受到南湘動作一般, 突然道,“王女殿下若疲憊, 一會可入馬車休息。”
南湘正視前方,笑道,“無妨,難得能與周將軍並行。”
……
清晨。
皇城。
南漓清涼殿前叩首三拜,女帝親自扶起,將其送出清涼殿。
爾後鳳後一路相送。他執手看着面前遠嫁的皇子,依稀記着當日那般真切的笑着幼時年少,而今竟將成爲他國尊貴的太女夫,神色欣慰也有傷感,他微微側首,遮掩着拭去淚。
南漓輕笑着,“鳳後殿下。”鳳後自嘲一笑,“大喜之日,我失態了。”
他甩開手,朗朗面目無限大氣風流,二人相視一笑。
此時內侍小意湊上前來,躬身道,“鳳後殿下,王子殿下,吉時已到……”
鳳後不待他話畢,“我且送送你,以後隔山隔水的,可就遠了。”又看一眼身邊侍從,侍從識趣忙避退在一旁。
鳳後輕挽着南漓手肘,慢慢走下臺階。
南漓眼角瞥見內侍們皆隔着幾丈距離後,抿抿脣,方纔低聲道,“仲微哥哥,以後……就拜託你了……”
其聲幾不可聞,周仲微心中卻正正一顫,面上卻不顯分毫,雙目直視前方,神色不變道,“自會盡力而爲——”
“就怕那人,另有想法,我卻……”周仲微慢慢道。
周仲微聲音極低,南漓卻聽得清清楚楚,通通透透,只微微一笑,再未曾多言。
南漓視線遊移,看着身畔通體潔白的宮殿在冬陽下燦燦放光,剔透逼人,而今日紅綢妝點,燈籠高懸,倒比平日多顯幾分歡喜雍容之意。
這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瓊林玉宇,亦是無情牢籠,以後再見亦是無緣了,不知他可會想念?可想想那另一頭,不又是一個富貴牢籠麼。雖無趣味,卻到底不同。
以後,以後啊,便天高路長,再無此般牽掛了,另一番天地,他自可放開手來……
南漓收回目光,身後清涼殿,朝陽閣,薄熙宮,宮殿一線垂直接連如山脈,陽光下的粼粼屋瓦更似海浪尖波,剔透照人。
他卻再不回望,頭也不回,在衆人攙扶之下上了鑾駕。
……
鑾駕一路出城,身側兩千侍衛兵戈腳步聲驚心動魄,周鬱芳一直挺直的身板未見一刻鬆懈。而南湘騎行在前,頭頸維持正直,眼睛卻靈活張望,她還未見過如此浩大場面的場面呢,卻突然視線一凝,眼光停留在不遠處。
路旁竟有人牽着馬靜靜站着。
周鬱芳已然道,“前方何人。”
南湘微微眯起眼,待看清那人面容之後,手微微一緊,勒馬在旁邊停下,“周將軍且先行一步,容我去去就來。”
周鬱芳看着她徑直下馬,身法極其乾淨利落,立刻有人替他牽住馬匹。
“殿下?”侍衛詢問道。
“我一會趕上。”南湘頭也不回,靜道。
有侍從躍出迅即跟上南湘離去的身影,追隨而去。
周鬱芳看了一眼,隨即吩咐,“繼續前行!”
鑾駕內的南漓輕輕掀簾看了一眼,動作極小,幾乎不被人察覺。他順着南湘背影望去,待看清來人後,微微搖搖頭,輕聲對侍從道:“那人是孤好友,此時倚仗不便停下。且讓王女替孤寒暄一二吧。”
“是。”侍從躬身而退。
……
南湘微微吸了口氣,然後朝那面走去。
愈走愈近,愈走亦愈清楚。
舒袍緩帶,清雅溫和,國之風範依舊如此清貴。
樹下那人正是國風。
只是雙目隱約有紅腫,南湘掃了一眼,不便發問。
卻不知爲何來送。究竟是送南漓,還是送她……
南湘心中傷別詫異之外,也有一絲心驚,莫非他猜到了她要做何?轉念又想,她此去不知能否歸來,國風如此聰慧怎不知女帝本心,說不定這一路她只是送死罷了,正該是送別,何必故作傷感?
南湘將此念揮開,只定定看着這個許久不見未見之人。
真是料想不到,居然還會再見,竟還是勞他大駕,親自出城相送。
雖說是相送,可是那種執手相握,情意切切,恨離綿綿的戲碼必定是不會演了的,南湘有自知之明。
於是兩人相顧,而沉默。
空剩當時日月,日月也異於當時。想想那日宮中亭間一遇,已然阻斷今後彼此之路,自此相見,盡歸沉默。
國風微微偏過頭,微微抿了抿脣。
“國風公子——”南湘正要輕聲喚,自己又頓住了。
國風看着她,良久,終於開口,靜靜道,“保重。”
南湘轉而失笑,沉吟半天也就等來這麼一句話啊。真是小氣得緊。
她含着笑,亦道,“你也保重。”
國風沉默行禮,轉頭離去。
南湘目送他言簡意賅的送行,沉寂默然的轉身,再無多言的背影,終究沒喚住他。
說不定,以後就再不會見面了。南湘看着這個步步遠離的人,捫心自問,心中遺憾否?卻不知如何回答。
當初三登國母府,只爲叩開那扇看似堅固不可打開的門,認真的思考回答國風母親每一個問題,以爲如同考試般,答對了就可通過,便可以獲得一個圓滿。
她當初是真的以爲,以後相伴終生的人會是他的呢。
她不喜歡此間男子如同藤蔓般依附的脂粉氣,這個世界所推崇的美卻與她所好相背而馳。可這個少年高貴而堅韌,他的苦苦忍耐,一片用心,她不也曾心疼過;其清貴風姿,她難道就沒有以欣賞的目光追隨過麼?
她努力過的呢。
只是。
……
國風轉身步步前行,傷逝俱無,復無怨懟。
他的淚不是在那一日告別她的夜晚流盡了麼,哪裡還會有淚水。
他本想說:
“聖音至大奚路途迢迢,要當心。今日折柳相送,希望你一路平安。
待到花再開的時節,你可會歸來。”
看着她沖淡溫和的臉,卻連半個字眼也吐露不出。
昨晚他夢到幼時與她藏在祥瑞宮的角落,靜靜屏住呼吸,躲避着侍者宮人的童年情景呢。
那個黑暗的角落裡,唯有彼此二人鼻息,輕輕涌在對方臉上,沒有言語,盡力屏息,仿若失卻了呼吸,那般的靜寂歡喜,直到了天荒地老一般。
“爲什麼地老天荒會這麼難。每日醒來都覺得這般痛楚,卻還得緊緊咬着牙關,看着每日的朝陽,繼續走下去。”
“你,還好麼。我不曾後悔,卻也不曾再有一日歡欣。”
“你還會回來麼。”
提筆無言,欲語還休,終是靜寂。
他終究什麼也沒說,縱容自己就這般平淡離去。僅僅一面便足夠。
南湘看着他遠去,心道國風公子多日不見,愈發沉默難懂——卻見不遠處,似乎站着一個人影,即便遠望也知她身形矯健,配有刀劍。
莫非是舒渠——
南線看着國風走到那人面前,站定。
微微停頓,似回頭,又被女子牽引着轉了回去。她緊緊牽住國風的手,雙目直視南湘這方,微微低了低頭,手中緊牽的手卻十分堅決。
而後兩人並肩行去。
——果然是舒渠。
南湘心知應該爲國風找尋到相伴一生的真愛而高興,但是如此這般,倒讓她一時滋味複雜。
末了,還是真心的高興。身邊曾被牽絆住的人,能一一獲得幸福,便是最最完滿的事了。
南湘輕笑着,遙遙衝他們點了個頭,便不再觀望,轉身離開。
那轉身的一瞬,她耳邊彷彿聽到什麼,頓了頓,卻釋然搖頭,權當風聲。
……
他微微掙開她緊扣的手,回過了頭去,慢慢站定。回首卻見着端木王女大步前行的背影,他靜靜垂下眸眼。
舒渠站在他身邊,目送着端木王女廣袖翩飛,如同一幅寬大的羽翼揚起的遠去姿態。
她雖與身邊男子並肩而立,卻又彷彿隔得很遠。他心性固執,從不多言自身情狀,可面上這黯然神色卻怎麼也遮掩不過。
她眼見如此,心中萬般滋味在心口,卻又複雜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