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經今城的寒江江水,在夜色下緩緩流動。
卻是這般的悄無聲息。
寒江上艄公早已收起過河的船,河上片片黑影,估計是那順流而下的過今城直到巢洲,蘆洲,往錦官城去的運紗船緩緩前行。
也有趕水路的女人,領着一口家眷,側耳看着一艘艘不歸的畫舫蕩在水色中,都是不歸家的浮萍。夜色裡反倒洗去了白日喧囂鉛華的歌女聲,遙遙順着水波一波一波盪漾開去,月色沉沉水色沉沉歌聲沉沉,讓人心裡徒增寂寥。
月色明亮慘白,隱約倒有不少暗雲阻隔着,只能偷偷摸摸從屋檐下漏下幾滴光,路旁有戶人家侍夫大半夜的睡得有些氣悶,勉強撐起身子支開半扇窗,未等他支起竹支架,樓下漆黑的道路上,有一架馬車早已悄無聲息的駛過。
他半躺半倚在牀上,正睡眼惺忪,眼睛隨便往外一溜也沒看清楚,嘴角吐了口唾沫出去,含糊嘟嚷道:“誰呢大晚上還到處溜達……”
開了窗戶,通了風,只覺心中舒暢些,——這鬼天氣,怕是又要下雨了,這麼悶。
正準備側身再睡,等他耳朵剛貼在枕上,除卻枕頭中那決明子窸窸窣窣被壓扁的聲音,彷彿聽見你有人足尖輕點屋瓦,輕輕落地又彈開的輕微碎裂聲。
他翻轉身子,心想,“估計是哪的野貓在屋頂亂打架呢,咳。睡了罷。”
……
夏日夜空絲毫沒有半分明淨,烏雲慢慢往中間攢着,蓋了底。雖在夜色裡看不明瞭,卻也覺得天又黯淡了幾分,有無數長着翅膀的蝙蝠密密麻麻將天空蓋住一般,讓人透不過氣來。
杏小心翼翼的給南湘披上披肩,又見王女手指冰冷,竹枝一般安靜擺放在膝上,面上顏色雖平靜,卻白的駭人,沒有半分血色。
南湘從坐上馬車起,便閉緊脣,一聲不吭。
杏知道,此時即便她如何插混打鬧也只是惹人心煩,便也閉緊了嘴。
她從身後帶來的暖盒中取出一個官窯填白蓋碗,裡面是炯炯熱茶,捧着便覺暖和。即便是夏日,此時半夜子時,依舊有些不知覺的寒意的。
待南湘慢慢掀開蓋碗,熱氣如一線緩緩溢出,她才覺得周身回暖了些。
那個銀月一般的宮殿啊,寒得瘮人。無論何時何地面對着何人是怎樣的情景,卻都是那般不變的冰冷涼寒。
“唉……”
南湘用手細細撫摸着杯沿,鬢邊頭髮微亂,直到此時,她才容忍自己最終漏出一聲嘆息。
……
一路平安無事,回到王府時,杏方纔鬆了一口氣。
見南湘此時仍舊不言不語,杏忍了忍,還是低聲開口道,“王女可想是想一人單獨呆着?”見南湘並無二話,再低聲道:“王女心煩,可想去各位公子那休息?——若,王女心煩得,只想找個心思剔透的人說說話,去謝公子那可好?”
謝若蓮麼?
南湘低頭坐着,杏見南湘低垂着的睫毛似乎輕輕顫了顫。
……
西上閣那面住着個謝若蓮。
謝公子生平愛好衆多,最最出名的便是好起名字。因他那園子的名字一日十改,從沒有定數,弄得王府中人只要提起這地方,一般便用謝園代了。
此時在謝園附近巡夜的一隊侍衛見悄無聲息的來了頂轎子,正要上前見禮,見轎子絲毫不停頓的往謝園去,又忙收隊站在一邊,彼此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不用人喚,自覺的紛紛離遠了去。
卻道是幸運了,謝園值夜的小廝洗硯迷迷糊糊忘了拴上門閂,便宜了這頂小轎子,一路順風順水的闖了進來。
大半夜看不了什麼模樣,只有黑漆漆的園子,沒有半點燈火。
南湘下轎時勉強望了望四周,只覺得伸手一片黑。
她輕叩房門,並無響應。
一手便推開了房門,這門亦沒上閂,忒容易進賊了些。容易進採花賊。
黑漆漆一片。南湘反身,將侍女手中的長柄燈自己提了,半堵着門揮手讓她們都去外面,自己一個人往裡走。
若不是她南湘此時心情低落得讓她沒心思再想其他的,要放平時,她怎會大晚上的一個人闖陌生男子的空房裡去?
只覺室內漆黑月光無影,窗戶亦是閉着的,南湘提高手中長燈,居然看見一牀榻,依稀還可以看見一個人影躺着。
“謝若蓮謝公子?”
南湘本提着燈,此時手下意識的一鬆,琉璃燈罩落下砸碎在地板上,“嘩啦”一聲,砸了個稀巴爛。如同溺水之人居然尋到一塊浮木,朽不朽先別管,南湘着魔一般脫口而出便是一句話:“謝若蓮麼?起來陪我說說話吧,聽說你聰明,肯定比我聰明。”
片刻裡,帳內響起一聲拉長的哀號,聲音頗爲悽慘。
我有沒有說其實謝若蓮忙亂了一晚上,安撫衆人收信回信籌謀半天,實在撐不住了揉着一雙浮腫黑眼直接倒在牀上連衣服也沒換直接躺屍?
我有沒有說謝若蓮謝公子雖然嗜睡,可也異常容易被驚醒,他是個淺眠的傢伙。
我有沒有說過謝若蓮平生最大的奢望便是睡了一天一夜再接着睡個一天一夜,不吃飯不說話不喝水直接讓他睡足了?
我有沒有說,平生最恨晚睡最恨傍晚做事最恨睡着了睡熟了被吵醒的謝公子,其實是個勞碌命?
悲慘,真是悲慘。
南湘不知爲何,聽着這聲拉長的哀號心裡驟然舒爽許多,雖說依舊笑不出來,卻可以稍稍加重語氣,重複道,“謝若蓮你醒了麼?那就起來救我於水火中吧……”
等南湘雙眼終於適應了摔了燈以後便一片漆黑的臥室,入眼最最清明的畫面是一雙眸子,在黑暗裡依舊清晰的浮腫和黑眼圈中,因瞌睡而迷濛的眼睛,以及終於看清楚面前吵醒自己的認識誰後一閃而過的悲愁和哀怨,
——愁啊愁,愁啊愁,他是惹了誰了今天,連覺都不讓人睡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