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遙想着極北天高而闊的蒼穹, 冰封萬頃因而不知邊際。
來自異國的王子啊,背井離鄉,隱姓埋名, 奔赴此間繁盛之地, 卻依舊悲傷而寂寞。
你可曾懷念過沉寂千年無言的冰雪, 可曾回望北國子民清素的衣, 隱忍的眼, 而多年之後,蟄伏異國他鄉,殘留在心間的是冰寒不化的雪, 還是焚燒在北國王宮前經久不滅的火?
這個以優美的沉默應對世界的少年,是狡兔三窟的退路, 是索命的把柄, 是王府中藏着的峰迴路轉的奇兵, 還是他日捅向自身最鋒利的刀?
而雨霖鈴只是沉默的將視線投向遠方。
彷彿順着日光遙望,便能望見千里迢迢的日落之處。
不過眨眼。
他卻已毫不留戀的轉回眼神, 直視南湘。
話語亦平靜,明晰,有力。
他說:“自保。”
“天下四分,聖音北國之外,尚有暢國, 大奚。你爲何偏偏選擇聖音, 你北國皇室之敵?”南湘再問。
“執念。”
南湘緊接, “爲何選擇聖音王室, 爲何選擇端木王府, 爲何選擇我?”
“巧合。”
“……若當年是我成爲,天下第一人, 你在後宮又該如何自處?”
雨霖鈴絲毫不停歇的緊接話頭,“你不是。”
南湘亦不放過,“若是呢,你要成爲聖音皇宮的貴卿,那時天下人皆在觀望,你再要潛藏已不可能。你如何自處?是心安的停留,是懷揣野心的蟄伏,還是禍亂宮廷?呵——”南湘話到末尾,自己倒先失笑了。
“你不是皇帝,這個問題沒有意義。”
末了,雨霖鈴靜靜的移開了眸眼。
南湘依舊咄咄逼人,“你究竟是懷揣怎樣的目的,在這裡停留,明明隨時都可以離開,爲何不走?你究竟爲了什麼,在這裡守候停駐?”
“你究竟爲了什麼。”
…………
…………
“大概天意如此。”雨霖鈴依舊堅持。
“天意。偶然。巧合。諸如此類的詞語並不令人信服。”南湘聲音堅定。
靜默良久,南湘亦不催促。
雨霖鈴微微閉了閉眼。
“……爲了知道究竟是什麼使聖音如此強大,使北國如此孱弱。”
“只是這樣?只是旁觀?這個理由仍不能讓我信服。”
兩人沉默對峙良久。
但覺空氣壓抑沉寂,潛藏無數被拉扯的張力,處於邊緣,卻遲遲未見消損。
是窗外一聲雁鳴打斷靜寂。淒涼悠遠的聲音,彷彿來自太古。
雨霖鈴彷彿在瞬間被驚醒,他迅疾道,“送客。”
“這是在端木王府。”
南湘平靜回答。
又回到僵持的最初。
你爲何來。爲何停留。爲何不曾離開。
你究竟隱藏着什麼目的。
你爲什麼將之隱藏在生命的最深處,絲毫不吐露,你究竟隱藏着怎樣不爲人知的深刻心機?
你究竟想做什麼?
南湘只覺時間如此漫長,沉默間尤其凸顯,總得找到迴轉之法。她緩緩呼出口氣,決定從旁迂迴,旁敲側擊。
“好吧,請告訴我,你這北國血統由來,這樣總可以吧。”
“暴斃的北國男皇,沒有留下子嗣,你究竟是怎麼長成的?”
…………
…………
雨霖鈴稍一斟酌,心知不能總以沉默迴避。
“父皇沒有駕崩。詐死罷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隱藏多少驚濤駭浪的陰謀與計策。
“詐死?爲什麼?”
“因爲他有了身孕。”
男皇在深深的院落之中,在敵意,陰謀和艱難自保中,竟發現自己有孕。
他腹中孕育了北國的皇子,這是一個渺茫得近乎微薄的希望。
可這畢竟是一個希望。
它不能就此磨滅在這個沒有光亮充滿陰謀敵意和異國人的宮廷中。
“你們怎麼逃出來的?”
雨霖鈴本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父親的天性和皇族的責任讓他在懦弱了幾乎的一生的日子裡,實現了一個奇蹟。他人豈會明白。
他只淡淡道:“幸得天神護佑。”
“那你怎麼長大的。”
“就這樣長大了。”
從未在一處停留過超過三個月的時間。
永遠的遷移。不安定,驚恐的心。害怕死亡的劍會在臨睡間逼近,所以只能徹夜無眠。沒有快樂輕鬆的時刻。
僅存的回憶,是父親月夜的飲泣,是苦吟,是低聲吟唱的思鄉悲愴的歌。
因爲記憶太過深刻,這一場景多次在夢中夢迴千百遍。
同樣是無法被人理解的經歷。
“是在聖音境內,還是其他國家?”雨霖鈴的言簡意賅,讓她只能在模糊的答案間自己想象真實。
“聖音。”
“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麼。”
南湘低低自問,雨霖鈴沒有回答,南湘繼續詢問。
“北國皇帝,現在……”
“父皇早已去世。”雨霖鈴平靜回答南湘難以啓齒的問題。
“他……”
“骨灰帶回了北國,灑在了他的山河之間。”
南湘已不知說什麼。
“是由你……?”南湘想問,你又回過北國,那爲何又要來到聖音?
雨霖鈴打斷南湘,態度異常的簡單,直接,無所謂置之。
他話語乾淨利落:“不是。”
“那是由誰代替了去了?”
南湘預料到雨霖鈴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果然,依舊是沉默相對。
於是話題的最終,又回到僵持的最初。
你爲何來到端木王府。
你與端木王女是如何相識。
她答應了你什麼條件,你又應允了她什麼,最終達成這麼一個詭異而平靜的平衡局面?
你其實是自由之身,爲何要停留。爲何不走。
你心心念念,牽掛心中的,到底是什麼。
你小心翼翼隱藏,用盡藉口,隱藏的究竟是什麼。
究竟是什麼?
——莫不是,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