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十年後洛陽洛陽候府

“夫人!夜深了,您還是早些安歇吧!”丫鬟朝暖爐裡多添了幾塊炭,朝躺在牀上的主子說。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半躺在牀上的女子有氣無力地問道。

“已經快到子時了。”

“子時了嗎?”女子擡頭看了看窗外:“怎麼這麼亮啊?”

“夫人您忘了,前幾日下的雪還沒有化,被月光一照,天色自然顯得亮了!”

“是嗎?那梅花呢?院裡的梅花有沒有被雪壓壞?”她連忙問。

“夫人,沒有啊!我都說了許多遍了,絕對沒有騙你!”丫鬟笑着答她:“夫人這麼愛惜這些梅花,老天爺怎麼會忍心把它們壓壞啊!”

“啊!那就好了!”她露出疲倦的神態。

“對了夫人!”丫鬟走到她的牀邊,對她說:“您今日囑咐我把箱子裡的東西拿去曬曬,我在箱子裡找到了一張舊畫。快過年了,我看這屋裡冷清,就掛在牆上做了裝飾。”

“舊畫?”她迷迷糊糊地答道:“哪有什麼舊畫?”

“就是那幅畫了梅花的畫啊!”丫鬟朝她說:“夫人,你累了吧!早些睡吧!”

她的確是累了,也沒有在意聽到了什麼,點點頭就慢慢睡着了。

丫鬟看她睡着了,就熄滅燭火,關門出去了。

清冷的月光照進來,照在雪白牆上。

牆上,掛着一幅畫。

白雪,寒梅。

紛揚的白雪,怒放的寒梅。

還有……

她覺得有些寒冷,那種寒冷讓她醒了過來。

她張開眼睛,看見屋子裡一片光亮。

怎麼這麼亮?

她定了定神,努力集中起視線。

窗戶開着?

窗戶怎麼會開着的?

明明記得是關上的啊!

仔細看過去,她的目光一下子定了格!

半開的窗戶邊,有一個淡淡的身影。

那影子很淡很淡,但確實是存在着的。

那背影修長高挑,長長的頭髮像是一直拖到了地上。

然後,她聽見了一個很淡很淡的聲音在說。

“梅花……開得真好……”

“誰……你是誰?”她一陣慌亂,急速地喘着氣問。

那個影子卻像是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只是站在窗邊,看着窗外。

“來人啊!”她驚慌地喊着,卻發覺自己喉嚨發乾,根本就喊不出什麼聲音。

“梅花……真好……”那個虛無的身影發出飄渺的聲音:“疏影橫斜水清淺……暗……暗……”

她應該害怕,她真的覺得很害怕,可她望着那個半透明的影子,不由自主地接着唸了下去:“囧囧浮動月黃昏。”

疏影橫斜水清淺,囧囧浮動月黃昏。

這詞,是她最喜鍾愛的。

“對!”那個影子像是點了點頭,說:“是囧囧浮動月黃昏。”

“你……是什麼人?”看見那個影子只是站在窗邊,沒有要危害自己的舉動,她的膽子大了許多:“你是誰啊?”

“誰……我是誰?”那個影子喃喃地重複着:“我是誰啊……”

“對啊!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會在我的房裡?”她撐起了自己的身子,靠在牀頭問道。

“我是什麼人……嗯……不記得了……”那個影子斷斷續續地回答他。

“那你總有名字吧!”

“名字……對!我有名字……我叫……我叫做……蒼……”那個影子不太肯定地說:“是……是蒼……”

“蒼?”她皺起了眉:“蒼,你從哪裡來……”

“哪裡?”那影子終於移動了一下。

她看見了影子望着的地方。

雪白的牆……牆上的畫……

那幅畫……

白雪寒梅……

“蒼?”她倒抽了一口涼氣:“你是蒼!”

那個影子像是被她尖銳的聲音驚醒了,終於轉過了身來。

洛陽侯府鬧鬼的傳言沸沸揚揚。

傳說,每當明月當空的夜晚,在侯府後院的梅園裡,總會有一個男人的影子在梅林間徘徊。

侯府中不止一個下人看見了,可是洛陽侯治下極嚴,下人們不敢在府中多話,外間倒是把這事傳得街知巷聞的。

鬧鬼啊!還是在洛陽侯的府邸裡面……

洛陽侯俞韜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平時最忌諱別人說他的不是,自然沒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談起這些,可是說的人多了,也多多少少傳了一些進他的耳裡,偏偏傳進他耳裡的又是其中最荒唐的版本。

傳說,這鬼是纏上了人才會在家宅裡留連不去的,這被纏上多是病弱又陽氣不盛的人。

這鬼既然是男的,纏上的當然是女眷,而這梅林旁邊很巧地住了一位多病的女眷……

俞韜勃然大怒,不爲其他,正因爲住在這梅林小樓裡的女眷是他的正室趙氏。

他不信什麼鬼怪,在他看來這多少影射了他的妻子不貞。

雖然他和趙氏感情淡薄,但這事傳成這般,讓他堂堂洛陽侯的顏面往哪裡擺去?

可俞韜雖然自負,卻也明白謠言不可盡信,說是趙氏被鬼纏上也好,不守婦道也罷,總也要眼見爲實才行。

於是挑了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帶了兩三個膽大的僕人,躲在趙氏居住的小樓邊,決定不論是鬼還是姦夫,定要瞧個分明。

直到三更時分,眼前還是白雪梅花,什麼花樣也沒有。

就在俞韜意興闌珊準備走人的時候,卻聽見了僕人發出的怪聲。

“侯……侯爺……你……你瞧……”那個平時膽大包天的僕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鬼……鬼啊……”

俞韜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見一株梅樹旁,正站了一個身影。

淡淡的……卻清晰……

的確是一個男人的背影。

不,不是人……

無形的月光分明地穿透了那個身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畫面。

俞韜的心裡也是一驚,可他畢竟是經歷過風浪的人物,知道這個時候害怕是最沒有用處的舉動。

“我俞韜在此!”俞韜深吸口氣,站到了明處:“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在我的洛陽侯府裡放肆!”

然後,俞韜聽見了一聲悠遠空曠的嘆息。

那嘆息在風裡縈繞不散,就算俞韜,心裡也有些發毛。

“梅花又要謝了……”那個背對着他們的身影輕聲地說着:“年復一年……開了又謝……”

就在俞韜還沒有弄清這個無視他的鬼在說些什麼的時候,眼睛裡明明白白就瞧見了這個不知什麼東西輕飄飄地飛上了半空,然後就飄進了一旁小樓上緊閉着的窗口,就這麼穿透進去,眨眼不見了。

俞韜只怔了一怔,立刻就追了過去。

那棟樓,正是趙氏住着的地方!

俞韜輕手輕腳地上了二樓,臥房的門關着,隱約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他想了想,還是把耳朵貼了上去。

“你又去看那些梅花?”那是一個有些氣虛的女聲,俞韜模糊記得這是趙氏的聲音。

“就要到正月了吧!你瞧,畫上的梅花也快要謝了!”趙氏嘆了口氣:“總是這樣的,時光不住流逝,我們再怎麼想要挽留,總也是徒勞無功。”

“要是梅花謝了,你就不再來了吧!那明年梅花再開的時候,你還會不會來呢?蒼,你到底是在看花,還是在想念着誰呢?”

俞韜聽不下去了!

有夫之婦說出這種話來,簡直就是暗通款曲的鐵證!

“砰”的一聲,俞韜一腳踹開了大門。

一室冷冷清清。

出乎俞韜的意料,也沒有料想中的那個鬼魂或者男人,迎接他的只有一片安靜。

“誰?……侯爺?”一個有些意外的聲音傳了過來:“半夜三更,你怎麼……”

俞韜看了過去,看見了半靠在牀頭,臉色蒼白的女子。

“趙玉清,那個男人……不,那個鬼怪呢?”俞韜冷冷地問道。

“鬼怪?”牀上的趙玉清,也就是洛陽侯夫人同樣冷淡地回答他:“侯爺莫不是喝醉了,這麼晚到我的屋裡喊什麼男人鬼怪,還真是好興致!”

“趙玉清!我可是親眼看見那妖怪進了你的房裡,你最好老實跟我說,他躲到哪裡去了?”俞韜冷哼了一聲:“你不守婦道,我今天親耳聽見了,你別想狡賴!”

“侯爺也看見了,我這屋子也就這麼大,你要找什麼男人鬼怪,儘管找好了。”趙玉清不溫不火地對他說:“你說你聽到了什麼?我是因爲夫君長年冷落着我的緣故,心裡發悶,就喜歡跟自己說說話,難道也是不守婦道了?”

“你!”俞韜被她堵住了詰問,氣憤地說:“你趙家果然是被妖孽纏身,纔會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我是看在你我自小有着婚約的份上,想盡辦法保全了你的xing命,還娶了你過門,讓你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沒想到你非但不心存感激,還把不乾淨的東西帶到我這裡來了!不記得我的恩惠,還說我冷落你,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嗎?”

“侯爺,不要把自己說得這麼偉大。”趙玉清直視着他:“我心裡明白,你也不是真的想要娶我,到現在應該還是在怨恨被我坑害了。什麼你的恩惠?要不是當年老侯爺念在和我父親的交情上硬逼着你娶我,我哪裡有這樣‘錦衣玉食’的日子可以過?”

“趙玉清,你還是一樣伶牙俐齒!”俞韜受不了地咬着牙說:“也就是我這麼倒黴,才娶了你這個不守婦道,不知廉恥的女人回來作踐自己!”

“多謝侯爺誇獎!”趙玉清彎了彎嘴角。

“我不管你是不是和什麼妖孽男人廝混,總之,你最好收斂一點,你不要臉面我可是還要的!”俞韜忿忿地擱下了狠話:“最好不要讓我抓到什麼實證,否則的話,別怪我真把你趕出侯府去!”

俞韜氣呼呼地轉身就走,真是再一眼也不想看這個討厭的女人!

屋裡又是一片冷清。

趙玉清的臉上顯露出疲倦的神情,現在的她一點也看不出剛剛那種能言善辯的樣子。

“我們……怎麼會是今天這樣的呢……“她輕聲輕聲地嘆了口氣。

眼前像是出現了在許多年許多年以前,那個總是繞着自己打轉的個頭小小的男孩子。

“小清!我爹說,等我長大了,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到那個時候,我會騎着真的大馬來接你的喔!我一定會來的,你要等着我啊!”

我記得……我一直在等,可是你呢?你是來接我了,可你也忘記了……

一滴淚水順着她蒼白的臉頰滑落下來。

月光下,淚水掉落了下去,落在一隻半透明的手掌上,滾動着,最後還是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擡起頭,看見了一張近於透明的,淡然的,沒有什麼情緒的臉。

“你哭了……”那個聲音飄飄渺渺:“哭什麼呢?沒什麼值得你哭的,你很快就會忘記了!什麼都會結束,梅花謝了的時候,就都結束了……”

她再也剋制不住,捂住臉,悶聲地哭了出來。

哭了許久,趙玉清才漸漸地止住了眼淚。

淚眼朦朧裡,她看見那雙像是沒有焦點的眼睛還是定定地在看着她。

“我恨你……”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說,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我恨你!我真的很恨你!”

“我知道……”那個虛無的蒼第一次沒有答非所問:“你恨我……所有的人都恨我……”

“要不是因爲你,我也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又有淚水從眼角滑落了下來:“要不是因爲你,我不會變成無依無靠的趙玉清。就不會變成像是被折斷了翅膀的雀鳥,被關在這個籠子裡動彈不得的侯爺夫人。”

“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做對過什麼……從來沒有……”

蒼斷斷續續地說着,趙玉清聽見了,心裡一痛。

“不,其實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沒有做過任何錯事。”趙玉清無奈地苦笑着:“我從前不明白,我爹爲什麼會讓大好的家庭毀於一旦。可是我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爲什麼他要說畫中仙人,爲什麼他會爲了一個影子,不惜一切……”

爲什麼直到最後的一刻,爹爹他居然沒有想要保住全家人的xing命,而是讓自己帶着這幅畫遠嫁洛陽,說是救她,卻是爲了保住這個影子……她現在終於明白了。

十丈紅塵無顏色,只緣斯人落九天。

“怪不得當初把你交給我爹的那人要說,如若見到了你,什麼好事也會變成了壞事。”可是,爹爹還是忘記了那人的囑咐,在一個臘月的夜晚在宴會上打開了卷軸:“要是我爹沒有見着你,要是他那時沒有改變主意而是把畫獻給了皇上,也許……什麼都會不同了……”

那麼,也就不會有人處心積慮地要得到這個虛無的鬼魂,全家上下百多人命也就不會被人誣陷,問罪滿門……

“因爲這幅會隨着四季改變的奇畫,我趙家名動天下,因爲這畫裡的你,我趙家一夜滅門……”

“爲什麼……”蒼問她。

“你沒有照過鏡子嗎?”她別過了臉:“因爲縱然世上真有仙子,恐怕也及不上你半分的美麗。”

“美麗?”蒼轉過了頭,身旁的銅鏡上空無一物,什麼也照不出來:“什麼是美麗呢?我從來不知道,美麗是什麼……我只記得,有人說我很醜……很醜……”

你從來沒有照過鏡子嗎?你以爲你這種模樣,也能讓我傾心?

“我很醜……”

“你要是醜的,那麼這世上,哪裡去找什麼美麗的人……”就像世上大多數人一樣,自己得不到的,總想所有人都得不到,就像……她的父親……“那人,定是戀慕着你,卻沒有辦法得到你的心,所以纔會這麼說。”

有如染着霜雪的寒梅,這麼清貴傲然的容貌……只要是有眼睛的人,怎麼會說他醜陋?

可是這種高貴的美貌,讓人心生仰慕的同時……也有無法企及的恐懼……

“美麗,很重要嗎?”蒼目光裡有着疑惑:“爲什麼要這麼對我說,我不明白……”

問這樣的問題,是因爲一顆沒有污濁的心,還是因爲早就沒有了心……

“因爲,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如果不偶爾欺騙自己,是活不下去的。”她淡淡地告訴他:“如果他們覺得終會失去一樣東西的時候,會告訴自己那樣東西不值得得到。有時候,得到……比永遠得不到更令人覺得恐懼……”

“是嗎?人……真是奇怪呢……我做人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人……你以前是人嗎?”

“他們說……我是鬼……”

窗紙上,漸漸泛了白。

“天亮了……”蒼飄忽一笑,隨着光線的增強漸漸隱去了身影。

爲什麼那麼傲然的眉宇之間全是毫不相稱的淡然死寂?

畫中仙人……或者只是困在俗世的遊魂野鬼……

趙玉清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