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城山

“山主回來了!”

“恭迎山主!”

青鱗從雲中落下,看也不看在山門外迎接他的衆人,直往裡走去。

“山主。”他的隨侍過來,想要接過他手裡抱着的人。

他停下腳步,卻不是因爲要把人遞出去,而是懷裡的人動了動,像是要醒過來了。

有些凌亂的頭髮擋在臉上看起來有點礙眼,青鱗想也沒想就伸手幫他撩到了腦後。

迷朦的眼睛睜開,慵懶地看着他,轉眼像是認了出來,笑着並低低地喊了聲:“青鱗。”

青鱗一怔。

擡眼,發現周圍的視線都聚集到了自己的懷裡。

“很好看嗎?”他看了眼那些目不轉睛的下屬侍從,臉色是陰沉的。

每個人都低下頭,躲避着他銳利的目光,心裡面一陣陣發怵。

“我要你們這些廢物是在這裡發呆用的?”他沒來由地怒火上涌:“都給我滾!”

一瞬間,飛天的飛天,遁地的遁地,山門外的衆人立作鳥獸散。

青鱗低下頭,看着靠在自己胸前昏昏沉沉,沒什麼意識的蒼。

都是因爲這種原本不存在的美麗……

“山主。”

青鱗頭也沒回地問:“什麼事?”

什麼事?站在他身後的霞衣一下子被問住了。

“我……只是……山主辛勞……”山主這是怎麼了?每次他回來,自己不都過來迎候?怎麼會……“霞衣只是想要過來服侍山主……”

“不用了!”青鱗打斷了她。

“我已經讓人去收拾攬月宮了。”霞衣見他懷裡是那個上次從這裡逃走的男人,也不像要降罪的樣子,於是討好地說:“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

“多事!”青鱗不悅地撂下這兩個字。

霞衣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他抱着人走遠。

那個方向……是逐雲宮……

青鱗走進房間,把懷裡的人放到了牀上。

“青鱗……”就在他要直起身子的時候,一把被拉住了前襟。

他看進了那雙依舊朦朧的眼睛。

還沒有清醒嗎?

“青鱗……你爲什麼會是這樣的呢?”蒼喃喃地問:“你怎麼是這樣的呢?”

“你希望我是怎麼樣的?”青鱗坐在牀頭,俯視着他:“是當年那個說愛上了你的解青鱗嗎?”

“我還記得的,我還記得你說過你愛我的,可是一轉身,你就變了……”那雙眼睛裡有着沉痛的悲哀:“我生來有病,是活不長的。到了最後,我也沒有希望能和你白頭到老,我只想着,要是有你在身邊,哪怕只能再活幾年,我也甘願了。所以我和你走了……你知不知道,我跟你走,是賭上了所有的東西來信你……可是你卻說……”

這是個玩笑,最多也只能說是一個遊戲。我贏了,而你,輸得一敗塗地。

手指一根根地從青鱗被緊抓住的前襟鬆開。

“我輸了……雖然我以爲這種事不能說輸贏,可是你說我輸了,我就輸了。”他像是就要哭了,卻沒有流出眼淚來:“青鱗,我希望自己就算有一天要死,也是安安靜靜,沒有遺憾牽掛地死了。可是,是你讓我那麼不甘心,變成了遊蕩在世上的孤魂。連死了……你都不放過我……”

“是你不對……”

“我做錯了什麼呢?是我殺了那個妖怪,可那是因爲她先要來殺我的!我保護自己有什麼不對?”蒼連聲追問:“還是你覺得,我以命償還了還不夠?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你說啊!你說了,我就去做,哪怕魂飛魄散了也好。往後,我們再不要這麼牽扯了好不好?”

青鱗沒有再說話,只是坐在那裡看着他。

“我這裡一直痛……一直痛……”蒼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真想讓你也痛一痛,也許你就會知道了,你對我做了多麼殘忍多麼殘忍的事情,比你殺了我還要殘忍那麼多……”

他當然清楚這有多殘忍,就是因爲知道,纔會那麼做的。

愛情,只是可以利用的籌碼!

只有癡傻的凡人,纔會爲被這些無用的情感迷惑。

說什麼只要能再活幾年……想要無牽無掛地走了……果然只是自私……

“你後悔遇上了我嗎?如果是那個無名,是不是就會好好珍惜,好好呵護你了?所以你愛上他了,是嗎?”明明是想着要好好嘲笑一番,可到了嘴邊居然變成了這樣的話:“他很溫柔,絕不會傷你的心,所以你就把心給了他嗎?”

“無名……要是無名,該有多好……”蒼淡淡地笑了:“若是愛上了他,該是多好……”

青鱗站了起來,一聲不吭地朝門外走去。

“可我偏偏卻是愛上了一個根本不懂得珍惜我的人……我的心只有一顆,給了一個只折了一枝梅花給我的人。”蒼的目光朦朦朧朧,像是根本沒有發現青鱗已經離去,只是一徑說着:“那個人……連一握月光也不肯送我……”

青鱗直衝衝地出了逐雲宮的大門,差點撞上了迎面走來的霞衣。

“做什麼!”青鱗衣袖一揮,怒氣橫生地說。

“山主恕罪!”霞衣嚇了一跳,連忙跪到了地上:“我只是來看看有什麼需要……”

“給我滾!”他大聲地斥責:“不知所謂!”

“是……是!”從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霞衣嚇得聲音都發了抖。

青鱗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冷哼,拂袖而去了。

“來人!”遠遠聽到他在吩咐:“給我守在門外,不許任何人進出,要有閃失,要你們的命!”

霞衣在地上跪了許久都沒有力氣自己爬起來。

“夫人。”她身後的丫鬟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您沒事吧!”

“是他……”霞衣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殿門裡面:“是因爲他,山主才把蝶妖趕走的……”

“您說什麼呢!山主是知道了夫人的好,決定要專寵夫人,才把瑛……蝶妖趕出宮去的。”丫鬟連忙說:“夫人你可別胡思亂想的,山主心中再沒有女人能和夫人相提並論了。”

“是這樣的嗎?”霞衣不安地說:“可是……山主最近好奇怪,我從來沒有見他這麼生氣……還把蝶妖也趕走了,我總覺得……”

“山主只是心情不好,過一陣就好了!”想到山主最近的脾氣,丫鬟嚥了口口水:“夫人,也許等山主心情好些了,就不會這樣了。”

“是嗎?”霞衣覺得腳還是有些發軟,順手扶住了身邊的門柱。

“嗤”的一聲輕響。

“啊!”她抱着自己的手掌,往一旁倒去。

“夫人!”丫鬟趕忙扶住了她。

她擡起自己的手,目瞪口呆地看着像被什麼東西蝕去一小塊皮肉的掌心。

這是……山主的禁制……

爲什麼?

山主不但讓人嚴密看守這裡,還在宮門上下了禁制……

那個男人到底是……

大殿裡,大家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的,沒有人敢出聲。

不是沒什麼事要稟告,而是坐在上位的山主今天臉色實在是太難看了,沒有人敢第一個跳出來當炮灰。

山主臉色變幻不定,所有人跟着膽戰心驚。

“卡!”

衆人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

“沒什麼事就退下吧!”青鱗甩手丟開了從扶手上捏斷的那塊玉雕。

玉雕敲擊白玉地面的聲音在大殿裡迴盪,大家連忙低頭行禮,一個個魚貫而出。

不過多久,階下從濟濟滿堂變成了沒有一個人影。

“他……還是不說不動?”青鱗斜靠到了一邊的扶手上。

“是。”他身邊站着的隨侍謹慎地答道。

“該死的!”他竟是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從牙縫裡擠出字句:“他以爲自己是在和誰作對啊?”

“山主……”隨侍猶豫了一下:“最近都在傳言……”

“說下去。”他擡起了眼睛。

“宮裡傳言說山主近日是爲了住在逐雲宮裡的那人,所以纔會一夜之間就滅了玉蓮山的狐妖族……這事已經傳揚了出去,分屬四方的下臣們都有些騷動。”

“我做什麼事,什麼時候需要看他們的臉色了?”他聽了,語氣卻溫和起來。

隨侍低着頭不敢回話,心裡卻不以爲然。

想那玉蓮山的狐妖族仗着族人衆多,寧願歲歲獻貢也不願向山主歸附,山主從沒有當成回事,只是一笑置之,說聲有骨氣之類半真半假的話。

可前兩日那狐妖族的少主來宮裡,經過時見到了逐雲宮裡關着的那人,說了聲:“這樣美麗的人,見了就賞心悅目。”

山主在他身邊聽了,只是笑笑。

偏偏那狐妖少主不知收斂,接着說了句:“我的那些侍妾們可差得遠了,要是個個這般,我不快活死啊!”

當時山主就變了臉色。

那一夜,山主獨自外出,次日,玉蓮山狐妖一族千餘性命,再沒有一個活口。

傳言,那不知輕重的少主,被山主扒了皮毛,當作門前踏腳,鋪在了逐雲宮裡……

兩句調笑輕浮的話和滅族之禍不過相隔半日,實在太容易讓人聯想到一起……

“夫人,梳好了,您瞧瞧可還滿意?”丫鬟在霞衣身後捧起銅鏡,爲她照出梳好的髮髻。

她依舊瞧着鏡子發呆,像是半點沒有注意。

“夫人,您這是怎麼了?”丫鬟問:“是不是這頭髮梳得……”

“你說,山主是爲了什麼才滅了狐妖一族的?”

“這……”丫鬟陪笑着說:“山主的心思,我一個奴婢,哪裡猜得到啊?”

“他們說山主是因爲那狐妖少主對那人說了兩句輕佻的話,就發了火。”她疑惑地擡起頭問:“山主怎麼可能爲這種事生氣,我不信,你信嗎?”

“當然是不可能的!”丫鬟急忙回答:“夫人你可別亂想。”

她當然知道霞夫人是在意什麼,霞夫人到山主身邊不久,也是那狐妖少主在山主誇了霞夫人幾句,山主當時竟問霞夫人可願意跟那少主回玉蓮山去。霞夫人要死要活才讓山主說聲算了的,要真是像傳言的說的那樣,霞夫人怎麼可能會不在意?

“山主現在身邊只有夫人一個,對夫人恩寵漸深,最近不也是一直住在這彩霞宮裡?您可別信那些閒言碎語,不定是那個妒忌夫人的在瞎說。”丫鬟接着安撫她:“說不準山主是想起當年那狐妖對夫人不敬,所以纔會有這種舉動的。”

“要是這樣那就好了!”霞衣笑了笑,卻笑得不怎麼自然。

怎麼好叫人知道,雖然山主最近夜夜留宿,卻從沒有和自己親近。

別說是最近,就是近百年以來……

“你說……山主究竟爲了什麼把那個人關在逐雲宮裡?縱然那人觸怒了山主,也不見有受罰,好像只是關着吧!”她又問:“山主真的一次也沒有去過逐雲宮?”

“是!不過……”那丫鬟有些吞吞吐吐起來。

“不過什麼?”她皺起了眉頭,預感到接下來的話自己不會喜歡聽到。

“山主雖然沒有去過逐雲宮,不過我聽說,山主最近倒是常在宮裡散步,偶爾經過那裡……”丫鬟婉轉地回答:“有時也會問問那人的情況,像是怕那人跑了。”

“經過?逐雲宮獨立而成,去哪裡散步會需要經過……”說到這裡,霞衣住了嘴,露出深思的表情來:“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

“沒什麼了,只是有些小事……”那丫鬟有些緊張地說。

“你說吧!是我讓你去打探的,不會怪你!”霞衣咬了咬嘴脣:“要不是這宮裡規矩太多,我早就……你還不說?”

“真的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還聽說……”丫鬟附到她的耳邊,輕聲地說了句話。

“什麼?梅花?”她訝然地重複:“山主不是最討厭梅花了,怎麼在逐雲宮的內庭會有梅花的?”

“好像……是因爲那個人……說了一句……是春天了,梅花也該謝了之類的話……第二天山主就讓人移了一園的梅樹……”丫鬟猶猶豫豫地說:“山主對那人說了,你說梅花謝了,我就偏要這滿園梅花四季不敗,我要讓你知道這世上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山主真這麼說了?”她猛然站了起來,打翻了妝臺上的花鈿胭脂。

“奴婢不敢欺瞞夫人。”丫鬟跪到了地上,一臉無辜:“奴婢只是轉述聽來的話,絕沒有添加半點不實。”

“這是怎麼回事?山主他……怎麼要說這樣的話呢?”霞衣在原地轉來轉去,滿臉不安。

“夫人你別急,山主頂多是和那人鬥氣呢!”

“鬥氣?你什麼時候見過山主和人鬥氣了?”霞衣瞪了她一眼:“山主最恨對他不敬的人,你見過哪一個人言語得罪了他,還能活到第二天的?”

山主居然說出那樣的話來,怎麼想都不對勁。

什麼叫“我要讓你知道這世上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聽起來,好奇怪……

“不行!我要好好想想!”霞衣用力咬着自己的手指,慌亂地說:“我要想個辦法,一定要……”

那丫鬟從霞夫人房裡出來,沒有急着回自己房裡,反倒往宮門外走去。

她走了很遠,翻過了幾處山頭,走到了一處看似荒廢的院落,穿過人高的野草,直直地走了進去。

院裡有一座池塘,因爲無人照料,早就乾涸了許久,像一個長滿了野草的大坑。

丫鬟穿過架在池塘上的廊橋,直走到了院裡唯一的一座屋舍前停了下來。

“過來。”

就在她左右張望的時候,傳來了招呼她的聲音。

她往聲音來處尋去,才轉了個彎,就發現要找的人其實就在眼前,不過是被茂盛的荒草遮住了而已。

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衣服,坐在一塊大石上,手裡竟然拿着一根釣竿。

“屬下參見城主。”丫鬟立刻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起來吧!”那人一笑,手一抖,泛着銀光的釣鉤筆直地落進了乾涸池塘的雜草叢裡。

“謝城主!”那丫鬟站起來,垂手站到一邊,像是他不問,就不敢開口似的。

“怎麼樣了?”他漫不經心地問。

“回城主,我已經照着城主的吩咐,說了那些話。”丫鬟低頭稟告着:“一如城主預料,她心情大亂,應該不久就會有所行動了。”

“這種方法,不論用了多少次,還是一樣有效的。”青衣男人心情像是很好,笑得格外開心:“你做得很好!等回了千水,我一定會好好嘉獎你的。”

“多謝城主!”那丫鬟面露喜色,又跪到地上行了個禮:“屬下一定會完成城主的交待。”

他揮了揮手,丫鬟行禮告退,離開了這座院落。

他繼續拿着無餌的釣竿在無水的池塘邊,像是悠閒地在釣魚。

“你以爲你施了界陣擋我,我就真的沒辦法靠近了?”他專注地看着眼前的大坑,像那裡真是一座有水有魚的池塘一樣:“要說你也懂衝冠一怒爲紅顏,我還不怎麼信呢!也不知是新噱頭還是個陷井?”

“你就是太狠了,誰也不放在眼裡。”他笑眯眯的,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你到今天也沒有想通嗎?哪有人每一次都贏的?輸一千次也沒關係,只要贏最後一場就是贏家了啊!”

他手裡的釣竿微微一沉,像是被什麼東西咬住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