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傅雲蒼躺在車上,感覺車停了下來。

他迷迷糊糊地睜了眼睛,捂着自己的胸口,抑制着心上一陣陣的痛。

“青鱗……”他低低地喊了一聲。

等了一陣,也沒見有什麼迴應。

他坐了起來,撩起了車簾。

刺目的雪白讓他眼睛一痛。

那是月光照射在雪上的顏色。

“青鱗!”他提高了聲音喊道:“青鱗,你在嗎?”

青鱗不是先要帶他去城外,然後再作打算的嗎?

……那不是白梅嗎?

難道……疏影回來了?

定了定神,他走下了車。

四周安靜地出奇,白雪寒梅,美麗的景緻令他有了一種不安的感覺。

青鱗怎會把自己一個人留在車上?

青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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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鱗……”依稀看見了遠處的崖邊站了一個身影,他慢慢走了去。

“青鱗……”到了身前,他想喊他名字,卻沒有能再喊出來。

這個人……

“你是誰?”傅雲蒼扶着石桌,看着眼前這個背對着他的男人:“你是誰?”

“你醒了嗎?”

“青鱗?”聲音明明是青鱗的,可是這個人……

這個人回頭了,對他笑了一笑,問他:“你睡得可好?”

傅雲蒼晃了一晃,差點站不穩了。

這個人……不是……

“我是青鱗。”這個人用手把一縷被吹亂的發握在指間,動作優雅好看之極:“不過我不是解青鱗,我就叫做青鱗。”

他的發在夜風中舞動,俊美的五官還是帶着微笑。

可是,這不是青鱗,青麟的衣發近乎黑色,但這個人的發在月光下閃爍着青綠色的暗沉。還有眼睛,他的眼睛……

“青鱗……”

“是我啊!”

“你得我個樣子可怕嗎?”青鱗一步步地靠近了來。

“你不是青鱗……”傅雲蒼白着臉:“你不是……青鱗呢?青鱗……你把青鱗還我!你這個……”

“妖怪?”青鱗笑了一聲:“你想我是妖怪對不對?”

傅雲蒼看着他,整個人完全呆住了。

“對,我是妖怪不錯。可青鱗一定是人嗎?你肯定青鱗就一定不是妖嗎?”青鱗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雲蒼,我是青鱗啊!你看看我,你一定認得出我的,對不對?”

傅雲蒼不由自主地在他的眉眼之尋找着熟悉的痕跡。

青鱗的眼神……青鱗的笑容……青鱗……

青鱗……是一個……

“妖!青鱗是妖!”青鱗替他說了出來,然後嘆了口氣:“雲蒼,你現在知道你愛着的青鱗是一個妖,你準備怎麼辦呢?”

“妖……”驀得手腕一熱,傅雲蒼急忙捂住了手腕,制止着躁動的琉璃。

“你準備殺了我嗎?”看着他指間透出的光,青鱗像是毫不在意地問他:“雲蒼,你想殺了我嗎?”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傅雲蒼呆滯地看着他,喃喃地問:“青鱗……你爲什麼要瞞着我……”

“我告訴了你,你會怎麼樣呢?恐怕會立刻讓我魂飛魄散吧!”青鱗伸手摸上了他沒有一分血色的臉龐:“雲蒼,你是一個狠心的凡人呢!”

“青鱗……”傅雲蒼抓住他的手,用力握着:“你既然要瞞着我……爲什麼現在又要告訴我呢?”

“雲蒼,如果我說我真的深愛着你,你會不會介意我是個妖?你會不會和我在一起了呢?”青鱗收起了笑容,真真切切地問他:“雲蒼,你會不會因爲我是妖而不愛我了呢?”

“你是……妖……”傅雲蒼的手一顫。

“不錯,我就是妖!”

“不……就算你是妖……”傅雲蒼垂下了眼簾:“你是青鱗……我怎會殺你……”

“那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天涯海角,永不分離?”青鱗懇求似地看着他。

傅雲蒼看着自己的手抓住的青鱗的手。

修長瑩白,堅定有力的手。

青鱗的手……這是青鱗……

許諾着天涯海角,永不分的青鱗……

“你是青鱗……”傅雲蒼終於說:“不論你是人是妖,你就是青鱗。我決定了和青鱗天涯海角,永不分離,就是和你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淡淡的聲音,是那樣清晰分明。

“沒關係的,青鱗。”傅雲蒼擡起了頭,帶着倦怠的,蒼白的笑容:“就算你是妖,我也會和你在一起。”

迴應他的,不是溫暖的懷抱,是一個有些冰冷,有些嘲弄的聲音。

“真可惜!”那個聲音這麼對他說:“我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在一起。”

手從他的掌心抽離。

傅雲蒼又晃了一晃,再也站立不住,終於捂着心口坐倒在了身後的石椅上。

他的臉,比雪還要白,他的嘴脣,一瞬成了深色。

“爲什麼……”

“傅雲蒼,你知道我是誰嗎?”青鱗身上墨綠色的衣服在風裡舞動,這一刻的他,看起來就像來自九天外的可怕神魔:“你還記得在困龍谷裡遇到的,那個叫做翡翠的妖精嗎?”

翡翠……翡翠……困龍谷……妖精……

“你殺了她,實在是太可惜了,她這麼妖嬈嫵媚,你也下得了手?你這人還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啊!”青鱗張狂地笑着:“不過,你有斷袖之癖,也難怪你不懂得欣賞美麗的女人。”

“翡翠……誰……”

“雖然翡翠算得上咎由自取,不過再怎麼說她也是我的人,你殺了她,不就是在和我作對嗎?”青鱗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你說,你這麼公然地和我作對,我怎麼可以輕易地就放過你了?”

“你……她是你的人……”傅雲蒼只聽見了這句。

他想起來了,那一夜,那一個想要殺他的妖精……

嫵媚妖嬈……

腥甜的液體涌上了喉嚨。

“你這是在捉弄我……”傅雲蒼盯着他的眼睛:“青鱗,你這是在捉弄我……爲了報復我殺死了那個妖精……你報復我……”

“不是報復,這怎麼能說是報復呢?”青鱗搖了搖頭,心情很好地說:“這是個玩笑,最多也只能說是一個遊戲。我贏了,而你,輸得一敗塗地。”

“那你爲什麼要對我說,你是爲我……”

“解青鱗是爲你傅雲蒼而來的。”青鱗替他說完,臉上帶着惋惜的神色:“只可惜,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解青鱗這個人。”

“你騙我!”再也沒有忍住,一口鮮血就這麼從傅雲蒼的嘴裡吐了出來。

“我當然是在騙你。”青鱗嘆了口氣:“你也不想想,我憑什麼會愛上一個男人?你從來沒有照過鏡子嗎?你以爲你這種模樣,也能讓我傾心?”

傅雲蒼放在胸口的手垂落了下來。

輸了,一敗塗地……

因爲這個人,不,這個妖……

他居然敢這麼對我,他怎麼敢!

可惡!可惡!可惡!

手上的琉璃突然之間閃爍出千萬光華。

慌亂之中,傅雲蒼直覺地用另一隻手捂住了琉璃。

一陣鑽心的痛從手心裡傳了過來。

光芒居然透出了手背,直往青鱗射去。

“不!”傅雲蒼大叫。

七彩光華,卻只是讓青鱗的笑容看起來更加清晰。

青鱗的手在半空虛畫了一個半圓。

光芒像是撞上了一面無形的鏡子,四散反射到了空中。

這一個照面就讓翡翠不治的光芒,在青鱗輕描淡寫的一個動作下,成了無用的焰火……

“別白費力氣了。”青鱗對他說,帶着憐憫:“就算給你這琉璃的人親自動手,我也未必會輸。哪怕我想讓你殺我,恐怕你也沒那個本事。”

傅雲蒼松開了手,卻發現手心上已經鮮血淋漓。

“怎麼會……”

“啊!我忘了告訴你。”青鱗也看見了他手上的傷:“你最好不要繼續帶着那個東西了,那是鎮妖的寶物。你身體漸漸妖化下去,只會讓它也跟着死去,白白浪費了這麼好的法器。”

“什麼?”他眼看腕上的琉璃光芒暗淡了下去,聽到了奇怪的話:“妖化……”

“傅雲蒼,你都知道我是爲什麼找上你的了。就沒有想過,那‘金風雨露’……”

“那是什麼?”傅雲蒼厲聲追問着他,語調卻微微發抖。

“你看,你吐出來的又是什麼呢?”青鱗指了指他面前的雪地。

他低下了頭。

潔白的雪上,鮮紅的血跡。

不是……不只是血,那是……

蛇!

細細長長的血色的蛇,扭曲着盤繞在一起,看起來像是鮮血,卻是蛇……

“那本是我用來煉妖的藥物,要是被凡人吃了,也會慢慢地慢慢地變成妖喔!”青鱗手一揮,一條蛇飛上了他的手掌,在他的指間緩慢滑動着:“恭喜你,再過一陣子,你就會變成你生平最討厭的妖物之一了。”

傅雲蒼伏在桌邊嘔了起來。

大口大口地嘔着血,像是要把全身的血液都嘔吐乾淨一樣。

“沒有用的,就算你抵不住先死了,你的魂魄身體還是會被妖化。然後變做美食,千鬼萬妖,啃食殆盡。”青鱗手一握,他手上的血蛇化作了一片紅色的霧氣,在空中消失無蹤:“和我作對的人,只能是這樣的下場,傅雲蒼,你現在知道了嗎?”

“不過,看在你對我癡心一片的份上……”他話鋒一轉,又說:“如果你願意求我的話,我也許會救你一命。”

聽到了這裡,傅雲蒼突然停下了嘔吐。

在青鱗有些訝異的目光裡,傅雲蒼擡起了頭。

他竟在微笑。

“這是場遊戲,不是愛情。”傅雲蒼擡起衣袖,輕輕擦掉了嘴邊的血漬:“是我太過不自量力,以爲自己值得一份真情。你說得對,我不過是個醜陋的,一無是處的男人。”

“我輸了,一敗塗地。”傅雲蒼站了起來,站得那麼穩:“你贏了,贏得徹徹底底。”

“解青鱗……不,青鱗!”傅雲蒼看着他,目光一片冰冷:“什麼天涯海角,什麼永不分離……你不值得!你不值得我愛……”

有些失常的笑聲裡,傅雲蒼掉頭離開。

走到一株梅樹下,他停了下來。

伸手摺了一枝梅花,他拿在手裡看了看,然後回身擲到了青鱗的腳下。

“我把這個還你。”傅雲蒼臉色依舊蒼白,可神情裡已經不見了剛纔的軟弱:“你不過送我一枝梅花,我現在還給你。我們之間,再不拖欠。”

青鱗彎腰撿了起來,輕笑着揉碎。

傅雲蒼也笑了,笑着轉身,笑着離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一字一字地念着:“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技依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那是解青鱗第一次遇見傅雲蒼的時候,所念的那首詩。

那時,解青鱗對傅雲蒼說:“我能和公子相逢於此,必定是有前世的宿緣。今日折梅相贈,望他日還能有緣相遇。”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那是傅雲蒼在明亮月色下,爲解青鱗所念的詩。

那時,傅雲蒼想說:“不知何時,你纔會願贈我一握月光?”

無趣!

青鱗看着,聽着,冷冷哼了一聲。

這人真是倔強,就算是輸了也不痛痛快快的。就算傷心之極,也擺出一付說放就放的樣子。

不過是硬撐,不肯認輸罷了!

沒關係,我就不信,生死關頭,你不來求我!

踏出圍欄,他憑空飛起,不過轉瞬,就消失不見。

風裡傳來了反反覆覆的詩句,雪地上灑落着斷斷續續的鮮血。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貴堂東。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燭燈紅。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這是傅雲蒼和解青鱗最後一面時所念的詩。

這時,傅雲蒼決定,從此以後,和青鱗折梅斷情,再不相見。

傅雲蒼走回了惠州城。

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支持着自己走了這麼長的路也沒有倒下。

走到家門前時,那紅的喜字依舊張貼在大門上。

可傅雲蒼,卻和昨日舍下這喜字離去時的那個傅雲蒼完全不同了。

他站在日出時分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看着那嘲諷似的鮮紅。

人生如夢,人生如夢……

想着想着,眼前一暗,再也沒有了知覺……

傅雲蒼大病了一場。

所有被請來爲他看病的人都搖頭,說要準備後事了。

“這人心都死了,哪裡能救得活?”最後一個大夫是這麼說的。

傅雲蒼看上去不像是說得這麼嚴重。

他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院子裡,照常起居,就和以前一樣。

除了隔三岔五,他會突然之間吐血以外……可吐完以後,他還是安安靜靜地找人來收拾,然後繼續做之前在做的事情。

元月十五,五行金日。

諸事不宜。

這一天,傅雲蒼的精神格外地好。

入夜時分,他找來了這些日子不願見面的父親,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他父親老淚縱橫,卻也沒有辦法開解唯一的獨子。

心都死了……

送走了父親,他找人把他送上了城北的棲鳳山。

到了一處梅林,他把僕人差走,一個人提着燈籠走了進去。

青石小路,白雪白梅。

他走走停停,終於穿過了梅林,到了那片崖邊。

石桌石椅,一株老梅,卻再不見有什麼粉牆烏瓦的小屋。

他走得累了,放下燈籠,在桌邊坐了下來。

“疏影。”崖上沒有半個人影,他竟是對着那株白梅在說話:“我知道是你。”

有風吹過,白梅上的積雪紛紛揚揚落了些下來。

“其實我早就該想到的,你怎麼會是一個凡人呢!白梅嶺上住着美麗的花仙,我都忘了有這樣的傳說呢!”他笑了笑:“我知道你不能出來見我,你就不必出來了。我今天來是求你幫我做一件事,你如果可以幫就幫,不能幫也就算了。”

他動手把自己手腕上綁着的那塊琉璃解了下來,放在了桌上。

“這東西我已經帶了十年,也許真是它讓我活到了今天,可我最近卻開始怨恨把它給我的那個人。”傅雲蒼摸着琉璃,冷漠地說:“不過就是一個早就該死的人,何必要讓他多活這麼多的時候,早早地死了不是更好?”

風吹熄了他腳邊的燈籠,四周一下子黑暗寒冷起來。

“不過,我還是要死了。”他自嘲地說:“也好,總算是走到了頭,不論是好是壞,總都要結束了。”

暗沉的天空突然明亮了起來,原來是烏雲散去,露出了月光。

“今夜月色真美。”傅雲蒼擡頭看了一看:“這種時候死,倒也是風雅的。”

月光……虛無美麗……

“疏影,幫我把這個交給他。”傅雲蒼揚了揚手裡的琉璃:“告訴他我死了,告訴他,他終於贏得徹底了。”

“還有……”傅雲蒼笑着說:“告訴他……他是我這一生最恨的人!還有……也是我一生最愛的人……”

愛和恨啊……

“疏影,你聽過嗎?”他站起來,走到崖邊,山風吹得他衣衫飄蕩:“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這相思真是無益又煩惱,還是不要的好……可是,能說不要就不要該有多好……”

回頭看了一眼石桌上的琉璃,視線開始漸漸模糊起來。

他坐了下來,靠着圍欄坐在了地上。

擡起頭,月華清亮。

於是伸出了手,在空中輕握。

他喃喃地說:“不知何時,纔會有人願贈我一握月光?”

“青鱗……”他幽幽地念了一聲。

猝然地,手落了下來,落到了地上。

掌心打開,除了那琉璃熾下的印痕,空無一物……

白梅後走出了一個素白的身影,清麗的臉上滿是淚痕。

“雲蒼,你這人……真是癡傻!”梅疏影走到了他的身邊,在他身邊跪坐下來:“他那麼殘忍,絲毫不懂珍惜,哪裡值得你這樣地去愛?”

輕輕幫他合攏起手掌,放回他的胸前。

看了眼他安詳的容貌,梅疏影嘆了口氣,轉身拿起一旁石桌上的琉璃,轉身失去了蹤影。

傅雲蒼知道自己死了。

他聽見自己最後的那一聲心跳。

終於結束了,他告訴自己。

什麼妖魔鬼怪,什麼愛恨情仇,終於要結束了……

千鬼萬妖,啃食殆盡……好討厭的死法!不過這樣也好,乾乾淨淨,毫無痕跡……

雖然死了,他還是聽見了疏影對他說的話,他也看見疏影拿走了他留下的琉璃。

都結束了……

一陣風吹來,把他吹上了半空。

他低下頭,看見了那個躺在崖邊的身影。

還來不及做何想法,又一陣風,把他卷出去老遠。

飛翔!

在月色裡飛翔!

明月就在身邊,幾乎觸手可及。

腳下山川河流,轉瞬即逝。

他忍不住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能夠!翔天際……

就這樣飛着……再不想其他……

有什麼能夠比在天上徜徉更加重要?

那些該忘記的事,不該記得的事,再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