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雲蒼,雲蒼!”

恍恍惚惚,他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雲蒼,你醒醒,把這醒酒湯喝了再睡!”

有人把他從牀上扶了起來,然後他覺得自己偎到了一個比牀鋪還要柔軟溫暖的靠墊上。

真舒服……

他忍不住用臉頰蹭了蹭,偷笑着貼合了上去。

“雲蒼,你怎麼像只醉貓一樣?”

那個聲音又好氣又好笑地對他說。

“來,張嘴!”有人托起了他的下巴,往他嘴裡灌着酸酸的東西。

因爲靠得太舒服了,他也就沒有考慮反抗,乖乖地一口氣喝光了。

喝完以後,居然有一股力道想要把他和那個可愛的靠墊分開,他立刻用力地抓住那個厚厚的靠墊,決定死也不放手了!

那個力道最後還是輸給了他。

他得意地抓着那個靠墊睡着了。

他決定了,要一直一直和這個舒服的靠墊在一起!

傅雲蒼是被吵人的喜鵲吵醒的。

他動了一動,也掙不開眼睛,就想着再睡一會的時候,發覺不大對勁。

這個靠墊……

不對!

他“呼”地一聲坐了起來,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牀,還有牀上的……男人……

“青青青青青青鱗……”他結巴了好久才完整地說出了這個名字。

“嗯!是我!”比他早醒過來的解青鱗也坐了起來,伸展有些僵硬的四肢:“你終於醒了啊!”

“你……你怎麼會在我的牀上?”突然覺得自己這話有語病,傅雲蒼的臉紅了大半。

“是你不讓我走啊!”解青鱗輕笑着說:“我都不知道,雲蒼你喝醉了居然這麼可愛,昨晚死命抱着我,怎麼拉也不肯鬆手,還喊着‘不要搶,這是我的’之類。”

傅雲蒼的臉由紅變白。

“我……有沒有說什麼奇怪的話?”他謹慎地問。

“奇怪的話?”解青鱗露出回憶的表情:“有啊!還真是奇怪呢!”

“我說什麼了?”他着急地追問。

“你說……”解青鱗笑了出來,得意洋洋地說:“你說疏影是個醜八怪,說青鱗是世上最漂亮的人呢!”

“啊?”傅雲蒼呆住了。

“的確是啊!”解青鱗嘆氣搖頭:“我真不知道你喝了多少,昨天我到白梅嶺的時候,只看見你拉着疏影又哭又鬧。疏影實在被你氣死了,她說等你這次酒醒了以後,再也不要請你喝酒了。”

“真……真的嗎?”傅雲蒼懷疑着自己的酒品:“我真的有那麼爛醉嗎?”

“我怎麼會騙你呢?”解青鱗誇張地皺起了眉頭:“你把我抓得那麼緊,真是傷腦筋啊!到最後,我只能和你同牀共枕了一夜。你看,手腳都麻了!”

“我幫你揉揉!”看見解青鱗一臉痠痛難忍的表情,傅雲蒼連忙想要補救。

“好啊!”解青鱗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腳。

傅雲蒼一怔之後,才輕輕地幫他揉搓活血起來。

揉就揉吧!沒想到還沒揉兩下,解青鱗的嘴裡就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一付很享受的樣子。

傅雲蒼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一樣跳了起來。

“你……你自己揉吧!我要去……要去吃飯了!”傅雲蒼一邊說,一邊跌跌撞撞,手腳並用地從牀上翻了下來。

看着他像是做了什麼壞事,驚慌逃逸的樣子,解青鱗在他背後悶聲笑了起來。

傅雲蒼腳下一顫,差點被門檻絆倒。

他想,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會有比現在更難看的時候了。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你!”傅雲蒼合上了手裡的書本,皺着眉頭看眼前擾人清靜的傢伙。

“怎麼不讀了?”解青鱗搖頭晃腦地說:“讀書真是生平之樂事也!”

“解大夫,最近怎麼這麼空閒?”傅雲蒼退後了一些,有禮地朝他說着:“大夫精通岐黃之術,何不趁着風和日麗,去爲他人解除病痛之苦?免得陪着我這個無用的人在院子裡發呆,白白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不然。”解青鱗也彬彬有禮地答道:“雲蒼何必妄自菲薄,你現在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怎麼能片刻離你左右?”

傅雲蒼果然一愣。

說什麼重要的人……聽得人頭腦都發熱了。

“你胡說什麼……”傅雲蒼臉上泛紅,一甩袖子就要逃走。

“雲蒼!”解青鱗笑吟吟地拉住他的手:“你是我最重要的病人,我怎麼是在胡說啊!”

十指交纏,指腹相貼,竟然帶着說不出的曖昧。

“解大夫!”一愣之後,傅雲蒼忙不迭地甩開了他的手。

“雲蒼對我來說很重要。”解青鱗也收起了戲謔的表情,臉上是前所未見的認真:“我是說真的。”

那種認真嚇到了傅雲蒼,他誇張地退了幾步,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心裡有些慌亂,直怨自己喜歡胡思亂想:“我有些頭暈,要回房去了。”

“雲蒼……”

傅雲蒼不顧解青鱗在背後喊他,轉身就走。

走得遠了,卻還是忍不住停了下來,遙遙回望了一眼。

解青鱗還站在迴廊外,小橋邊,用他泛着異彩的眼睛默默看着自己……

直到傅雲蒼遲疑地走遠不見,解青鱗才勾起了嘴角。

伸手在花圃中摘取了一枝白菊,放在面前輕嗅。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輕聲細語之中,菊花揉進掌心,化作了片片殘瓣落到地上。

傅雲蒼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清冷卻也柔和的月光。

縱然是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對着本應是令人心平氣靜的景物,但傅雲蒼的心裡,卻有着千百樣的心思流轉着。

他知道自己很蠢,不過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也能聽成了別有用意。

可是……還是忍不住那麼去想……

用手枕着頭,傅雲蒼靠在窗邊淡淡地笑了出來。

他說……雲蒼對我來說很重要……

不管是什麼意思,他只說了“重要”,就能讓自己的心底有一種暖流涌動着。

算了,只要日後想起時,心中能是這樣溫暖的感覺,何必爭什麼朝夕?

這樣就足夠了……

相思,最是無益。不若淡然地想着,也許時日久了,也能看得開了……

“雲蒼。”隨着風,有輕輕的喊聲傳進了他的耳中。

傅雲蒼的笑容驀地僵在了脣邊。

緩緩擡起了頭,扶疏花影裡,站着一個修長身影。

“是你?”傅雲蒼站了起來:“這麼晚了,你不去休息,站在我院裡做什麼呢?”

解青鱗慢慢地從暗處走了出來。

走到了傅雲蒼站着的窗前,朦朧的月光照射在那張神情有些黯然的臉上,傅雲蒼心裡一動,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又騷動了起來。

“我睡不着。”解青鱗朝他笑了一笑:“只是想來看看你,不知不覺就走過來了,希望沒有打擾到你休息。”

“不!”傅雲蒼轉開了眼:“我還沒睡。”

“你……在想些什麼?”想了想,解青鱗才補充說:“我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能和我說說嗎?我們……總算是好友……”

“我能有什麼心事?”傅雲蒼勉強地笑笑:“我看你這幾日倒是有些反常,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樣,那又是爲了什麼呢?”

“我……的確是有些事總也想不明白,也許現在是明白了,可是……”解青鱗追逐着他的目光,用一種令他心慌意亂的眼神盯着他:“雲蒼,最近你爲什麼總是避着我?爲什麼總是對我這麼冷淡?”

“你太多心了。”傅雲蒼垂下了目光:“解大夫的看重我很高興,可是說迴避冷淡,我哪有理由那麼做呢?”

“真的沒有嗎?雲蒼……在你心裡,我算是什麼呢?”

傅雲蒼心一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你……是我的恩人……”他強自鎮定地回答:“無論如何,我今日能這麼健康,都是仰賴解大夫妙手回春。”

“你心裡只把我當成了恩人?”解青鱗一把抓着他的手臂,有些激動地問:“只是恩人嗎?”

“不然……那會是什麼?”傅雲蒼被他抓得有些生痛,心裡卻是更加緊張了。

“我不信!”解青鱗深深地看着他:“我不信你真不明白。雲蒼,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傅雲蒼完全怔住了。

見他目瞪口呆的樣子,解青鱗卻是笑了,輕輕放鬆了對他的鉗制。

“雲蒼。”

解青鱗輕輕握住傅雲蒼的手,拉到自己的面前,平攤開了他的手心,把自己的手掌覆了上去。

“雲蒼,那天晚上,你說要贈我月色,我心裡是明白的。”解青鱗輕柔地對他說:“可是我不敢相信,所以才裝作不懂。其實當時我是想說,不要說是一握月色,如果我能做到,我真想把天下的珍寶都拿來送你。”

傅雲蒼看着他緊握着自己的手,心裡一片茫然。

這……不是在夢中吧!爲什麼突然之間……

“你騙我!”

出乎解青鱗意料的,傅雲蒼再一次揮開了他的手。

“要真是你說的那樣,你爲什麼要贊成我娶那林家小姐?”提到這個,傅雲蒼的臉上還是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你不是說我娶她很好嗎?現在又來說這些做什麼?解青鱗,你這不是在作弄我嗎?”

“雲蒼!”解青鱗臉色都變了:“你聽我解釋,我當時……我當時是因爲……”

“你只是在和我說笑嗎?”傅雲蒼冷冷地說:“解青鱗,我這一生,最最痛恨被別人耍弄。你若只是在和我說笑,到這裡也就夠了。”

他迎着月光,臉色已是一片蒼白。

解青鱗覺得自己心口一痛,不知有什麼東西從這個人的眼睛裡偷偷跑進了自己的胸口。

“雲蒼!”他忍不住想要再抓住那逃開的雙手。

傅雲蒼忍住心頭一陣陣的顫慄,把雙手藏到了自己的身後。

“不是這樣的!”解青鱗垂下了手,喃喃地說:“我只是覺得……那對你來說更好一些……可是我現在後悔了,我後悔了……”

冷不防地,傅雲蒼只覺得眼前一花,整個人隔着窗戶被摟進了解青鱗的懷裡。

“你做什麼!”他慌亂地用手撐着窗框,重心不穩地靠在屋外解青鱗的身上。

“雲蒼,不要娶她!”解青鱗在他耳邊說:“你不會娶她的,對不對?”

那聲音輕柔,帶着說不明白的蠱惑,傅雲蒼聽見了,不由停下了想要掙扎的動作。

“你會娶她嗎?”解青鱗捧起了他的臉,越靠越近,眼睛裡閃耀着深邃的光芒:“答應我,你不會娶她的!”

傅雲蒼迷迷糊糊就要答應他的時候,手腕突然一熱,讓他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這是在做什麼?這是在做什麼?

“不行!”他推開了摟着他的解青鱗:“我不能答應!”

解青鱗皺了皺眉,目光轉過,看見了他衣袖裡隱約溢出的光。

這礙事的東西!

“今天你說的話,我會當作沒有聽見!”傅雲蒼咬咬牙,手扶上了窗戶:“你最好也忘了這些,你要知道,不論是真是假,這都是不應該發生的。”

說完,立刻反手關上了窗。

“雲蒼!”解青鱗在窗外喊着:“你不要這樣,你聽我說……”

“不用再聽了。”傅雲蒼靠在窗上,閉起了眼睛:“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解青鱗像是還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來。最後,所有的話都變成了一聲沉重的嘆息。

傅雲蒼的心一緊,閉着的眼前充滿了混亂的色彩。

又聽見窗外的解青鱗站了好一會,才嘆息着離開了,他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靠在牆上,把臉深深埋進雙掌中。

怎麼辦?怎麼辦纔好?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想法,還說他也……

爲什麼突然之間,所有的事情都混亂了。明明打定主意要淡忘了,要看開了,怎麼又成了這樣?

他還說他不願看見自己娶妻,他真的是……

傅雲蒼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只怕那飛快的心這就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

窗外,解青鱗嘆息着,眉宇之間漾着淡淡懊惱。

怎麼這麼心急,居然連這種法子也用出來了……

還是要怪這傅雲蒼,明明心裡對自己存了情意,偏偏要強自壓抑,也不知是在彆彆扭扭折騰什麼。

不過,轉念一想,這人的心要是輕輕鬆鬆就能握在手裡,又怎麼值得費這麼多的心思?

傅雲蒼,我等着看,這“情關”你到底過不過得了!

到後來,臉上終究換了嘲諷的笑容。

轉身要走的時候,不經意看見了地上被月光照出的影子,下意識地擡頭看了看明亮的月色。

不知何時,纔會有人願贈我一握月光?

真是可笑的說話!

信手揮了一揮,一片烏雲遮來,遮住了天上的明月。

廣袤天地間,再沒有什麼光亮……

第二天一早,傅雲蒼就獨自去了棲鳳山。

他下了馬車,走到小屋門前,輕釦着門扉。

一敲之下,門應聲而開。

“疏影。”他隔着門喊了一陣也不見有人迴應,猶豫了一下才推開了門。

屋裡歸置得很整潔,但到處都積着薄薄的灰塵,看得出來主人已經離開了一段時間。

他拿起桌上寫着他名字的信,拆開看了。

看完之後,他的眼裡又多了幾分暗淡。

疏影已遠行,還說歸期不定。

原本還想來和她談談,問問她的想法……

他慢慢走出小屋,茫然四顧。

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到底怎麼辦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