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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州是去不成了。
齊達抱着一種微妙的輕鬆感寫了封信詳細說明了自己的現狀,然後與張先生的家書一起裝了,親自到了驛站,把信交給了驛卒,並以重金相托囑咐交代驛卒千萬要把信送到交州刺史張華手裡。
說起來這還是齊達第一次幹這樣類似賄賂的事情。出來之後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轉念一想這可是張華去交州後收到的第一封家書,千萬出不得差錯,而且自己也是受了先生囑託傳書的,也就釋然了。
只是,想到這一去又有許久不能見到張華,還有之前對合浦百姓作的“少則四月,多則六月,必定回來”的承諾也必定不能實現了,齊又腹內不經又有幾分焦灼。
這樣一路北上到了京城,齊達嘴裡竟然起了幾個大泡,疼得他話都說不清。如此,倒也多少分了一下他的心思,再沒有像出發時候那樣因爲思慮重重而夜不成眠。
一進京城,齊達就收到了皇帝的召見。
匆匆回到自己家裡,扔下行李,隨隨便便洗了個澡,然後齊達就撇開因爲見到自己已經有了功名的兒子喜不自勝而絮絮叨叨的向齊達表述着忠心的何氏夫婦,換上衣服隨着前來宣召的內侍進了宮。
皇帝是在紫宸殿見的齊達。
齊達幾乎一到就被宣進了殿內,然後就見到整個大殿只有一副座位空着,顯然就是等他一個人了——本朝議事,除非是元日和冬至日的大朝會,不然一般的情況下參與議事的官員都是有座位的。
殿內除了他還有三四個不認識的老頭兒,兩個身着王服的年輕人,然後還有兩個他認識的,李度和庾隱。所有的人,非紅即紫。
看到他進來,庾隱遞過來一抹擔憂的目光,嘴脣蠕動,無聲的吐出兩個字,“水稻。”
拜禮過後,上首的皇帝讓他坐下,然後拿出一封摺子讓太監拿到他面前,“齊卿,這上面所言,新稻畝產近二十五石,可是真的?”
齊達翻到後面一看,是張華上的試種摺子,大概瀏覽了一下,上面說的基本上與事實無差,於是點頭,“陛下,這上面所言屬實。”
周圍幾個老頭子眼皮直跳,其中一個忍不住跳出來道:“空口無憑,齊少卿說的新稻,稻種在哪裡?如此產量,可有農人爲證?果真不假,爲何還要靠逼迫強令州人栽種?”
周圍的其他人也都紛紛投以懷疑的目光,上首的皇帝聞言也微微頷首,“齊卿,你有何話可說?”
齊達瞪大眼睛看向皇帝,吃吃的道:“陛下,那谷種,我不是一年三次的送進京來讓人試種麼?”
皇帝的臉僵了一下,喃喃的自語,“那是谷種?”
皇帝坐的太高了,下面的人都沒有聽到皇帝的自語。坐的比較靠近皇帝的一個看着就正氣十足的老頭
子轉頭對着皇帝,“陛下,那谷種試種成效如何?”
旁邊一直閒閒坐着的李度突然擡手做了一個掩嘴的動作,但是距離他比較近的人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低低的噴笑聲。
皇帝的聲音聽着有幾分尷尬,“那谷種產量尚未可知,不過吃起來倒是滿口餘香。”
滿殿大臣頓時啞然。
種子的事情就這麼輕輕揭過了。
不過事情還沒完。畢竟張華在摺子中說的數字太驚人了。民以食爲天,如果真的有這樣的谷種,那自然是造福於民的大功勞;可如果是假的,滿朝的清流文人等着他呢!到那時候,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張華兩人。
“衡文!”剛剛走出紫宸殿,齊達就被後面的聲音定住了。
庾隱一身紫袍緩緩走到齊達身邊,“你清減了。”
“沒有,”齊達搖頭,咬脣,“他們都說我胖了。”
“噗——”庾隱輕笑出聲,原本還殘有幾分疏離的眸中頓時滿是笑意,“你呀!”再也忍不住,庾隱傾身上前抱住了齊達肩膀。
“咳!咳——”後面傳來明顯故意的咳嗽聲。
齊達紅着臉推開庾隱,帶着一種莫名的心虛,轉頭看向來者,“衡之(李度的字)?”
李度笑眯眯的抱着手臂站在身後,“你們感情可真好啊!”最後一個字微微上揚,帶着幾分意味深長的尾音窘得齊達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
“李少傅可是有什麼吩咐?”庾隱彬彬有禮的擡袖作禮。
李度擡手作揖,“吩咐不敢,不過是陛下傳召,李度傳話罷了。”
庾隱眉頭皺了一下,“既是如此,下官便不耽誤李少傅了。”擡手拍了拍齊達的手臂,“去吧,我在小院等你。”說罷轉身離去。
“不——”齊達張了張口,想要說不必了,可是庾隱已經走遠了。
“別看了,人家已經走了。”李度伸手一拉,“不過如果你想的話,追上去吧,我可以通融一下的。”
齊達低頭看了看李度緊緊拉住自己的手,“不是說陛下召見嗎?”
李度收起了臉上不正經的打笑,嚴肅面容道:“那個新稻,齊達你老實跟我說,真有你說的那麼神奇嗎?”
齊達不解的皺起臉,“就是我說的那樣啊,而且也談不上什麼神奇不神奇的,只是出產的稻子多一些而已。”
“那只是多一些嗎?”李度沒好氣的瞪着把那麼重大的事情說的這麼雲淡風輕的齊達,心說以他的態度,難怪曹賾(皇帝的名字)把種糧當口糧了。
“是啊,而且還不穩定。一兩季還好,到了後面種子就會變成以前畝產量十一二石的樣子了。”雖然忘記了前世的事情,但是出於對谷種的執念,齊達依舊隱約記得他曾見過畝產四十石乃至更多的谷種。所以,對於目前的進度,齊達心頭並不滿意。只是他暫時也不知道癥結在哪裡,只好暫且放下罷了。
李度無聲的張了張嘴,擡眼,“延英殿到了,希望待會兒你在陛下面前也能這麼說。”
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延英殿,正是皇帝下朝後召見臣子的地方。兩人整整衣襟,李度上前請門口的內侍通報,裡面的皇帝聽到外邊的對話,揚聲道:“阿度嗎?進來吧。”
門口的內侍慌忙拉起簾子,李度先進,齊達拍拍袖子,延英殿這種平素只有閣臣才能來的地方他還是第一次來,小心翼翼的尾隨在李度身後亦步亦趨的跟進。
皇帝正在批閱文書,條案上堆起尺餘高的文書就有好幾堆。條案的一邊,皇帝的身側,一個青衣女官正在磨墨。聽到齊達幾人進來,好奇的撩起眼皮斜斜看了一眼,隨即又低下頭磨墨去了。
“陛下!”因爲朝參已過,而且這也不是什麼正式的召見,所以李度僅擡手作了個揖表示恭敬,“臣帶齊少卿到。”
“臣齊達見過陛下!”齊達依樣擡手作揖。
“坐吧。”皇帝揉着眉心擡起頭轉過身來,目光聚焦到作勢欲走的李度身上,“衡之,你這是做什麼?”
“陛下吩咐臣做的事情臣已經做到了,請告退。”李度索性大大方方的站起來走到門邊。
皇帝嘴角惡意的扭曲一下,慢條斯理的下令:“坐下!新稻一事涉及天下民生,李少傅務必留下爲朕參詳參詳。”
李度苦着臉不甘不願的坐下,旁邊的齊達撲哧笑了一聲,隨即擡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皇帝臉轉了過來,“李少卿。”
“臣在。”齊達端起了面孔。
“那糧種,”皇帝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也不能怪他啊,那上面又沒說是種糧,他自然只當是讓他試試口味的了,“之前送來的,每一次送的都是不同的嗎?”
齊達看不出來,但是李度和皇帝自小一塊長大,自然看得出皇帝的不自在,橫豎他和皇帝相處從來都是百無禁忌,想到皇帝的故意爲難,插嘴道:“是啊,真的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嗎?感覺吃起來沒什麼不同啊?”作爲皇帝的寵臣兼妹夫,他自然是有那個榮幸獲得了皇帝的新稻的賞賜。
皇帝的臉果然如他所願的紅了。雖然淡淡的看不出來,但是李度何等眼神,於是心滿意足了。
齊達這邊沒感覺,“回陛下,每次都是不一樣的,不過也許效果差不多。但是每一袋糧種裡面都附有種子的類型,收穫的日期,還有可能的產量等等。每一個袋子裡都有的,因爲害怕被水浸壞了,所有的這些都是用油紙寫的……”
……
皇帝讓人去御膳房找那些種糧留下的證據,負責又能幹的御膳房大總管果然給他翻出了一疊寫有這些東西的油紙,還按照日期編了號。
人證物證具在,李度也不火上加油了,皇帝自己已經夠臊的了。
最後,皇帝下了令,不管所謂的穩定性如何,齊達先留在京城,爲皇帝試種一季新稻。
慢慢走出皇宮的時候,來路上那種輕鬆感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對交州的深深思念。看來,這幾年天高皇帝遠的散漫生活,他已經變得不太習慣天子腳下這種繁華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