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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齊達幾乎沒有在自家開過火。第一天是村正,第二天是族裡的幾個長輩,第三天——

第三天齊達堅決拒絕了村裡人家的邀請,他要去拜訪恩師。

說起來他早該去拜訪張先生的。可是想到張華,他就覺得心虛,所以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此間習俗,走訪人家或者清早,或者傍晚,這樣剛好可以趕飯,方便主人家招待。因爲早飯過後人家差不多都上山下地幹活去了,根本沒有空招待客人。

所以大清早的,齊達就把齊又叫了起來。兩兄弟還有何西好一通忙活,總算趕在太陽升起前出了門。

到了村口,剛好看到俊俊抱着一個籃子從他家院子裡走出來,擡眼看到齊達,急忙招手,“達子,去哪裡?”

齊達舉了舉手裡的東西,“我去看先生!你嘞?”

“等我下!我也起!”俊俊加快了腳步。

齊達挑了挑眉,看到隨着俊俊喊話的傳來,俊俊背後的院門口出現了兩個提着柴刀的貴公子,正是前兩天被村民們騷擾得不勝其煩的杜維曹果二人。

俊俊家在出村路下方,有一個比較高比較陡的坎,距離倒是沒有多遠,因而俊俊沒多時就氣喘吁吁的上來了,回頭,正好看到那兩人舉着柴刀對着齊達齜牙裂嘴威脅齊達不準對俊俊怎麼怎麼樣,當下一個白眼飛過去,惡狠狠道:“你們在幹什麼?還不快去劈柴!今天我回來之前要是沒有把那堆柴劈好,哼!”

眼看着兩人被俊俊的恐嚇威脅逼得縮了回去,俊俊滿意的收回目光,對上齊達吃驚的視線,一下子就臉紅了,“達子,我們——其實,他們兩個——”

“沒事,”齊達不自在的轉開目光,“我們走吧,再磨蹭可就趕不到早飯了。”

從這裡去書院其實並不用太多時間,只是兩個人都算是衣錦還鄉,一路上不斷的有人堵着打招呼說話,所以到書院的時候那邊已經開課了。

雖然鄉下人家一切依着這裡的規矩,可是畢竟是師長,所以頭天齊達兩人就遞了拜帖過去。因此到了書院門前的時候,師母已經等在那裡了。

遠遠看見溫柔敦厚的師母站在門口,齊達幾人連忙快步上前,長揖問禮,“學生齊達/齊文俊/齊又見過師母。”

師母微微欠身還了一禮,面上滿是溫厚關切的笑容,“快些進來吧,就等着你們了。”

因爲路上耽擱了些時間,一邊的書堂裡已經響起了琅琅的讀書聲,齊達想起當初在這裡讀書的日子,心頭一陣溫馨,“師母,先生還好嗎?”

“還能怎麼樣?不就是那個倔性子。”師母溫厚的笑着,以自己的方式調侃着不在場的丈夫,同時招呼幾人進後院的廳堂休息,“這是又子吧,這麼大了。”

“師母。”齊又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在他不多的關於家鄉的記憶中,這位溫柔的師母佔了相當大的比重。直到現在他還隱約能回憶起當初師母溫柔的拿出張華的零嘴兒來哄自己的情景。

“你們先坐會兒,我去叫你們先生回來。”師母殷勤的拿出一碟炒杏仁和一些杏脯擺在廳中的小桌上,“你們先吃點東西玩兒。”最後一句話是對着齊又說的。

俊俊現在比起以前在小院的時候甚至以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有活力的多了。他伸手拿過桌上的兩碟零嘴兒送到齊又面前,“小又子,來!吃你的零嘴兒。”以前在這裡的時候,師母的零嘴兒從來都是齊又的,就是師母的親生兒子張華都要往後排。

齊又紅着臉瞪了俊俊一眼,反擊道:“俊哥哥,你準備給先生的那幾本古籍是從哪個那裡拿來的?”

這下輪到俊俊吃癟了。

幸好沒過多久先生就進來了。幾個人先後給先生問禮,然後獻上各自早先準備好的禮物。齊達的是來自交州的一枝二尺高的珊瑚,還有張華自己準備的禮物和書信;齊又的則是他和他的小朋友外出遊玩時撿的貝殼讓人加工成的松鶴延年圖。除去張華的書信,都是些土物。而俊俊送的則是幾本古籍孤本,毫無疑問的來自二人組之一。

齊達自從十六歲那年出去,到現在二十三歲,已經是整整七年的時間,包括張華在內,都沒有回來了。而俊俊比齊達他們提前出去一年,到如今已經是八年了。眼下雖然大家看着都還是年輕模樣,但是七八年時間的宦海浮沉,無論是誰都不再是初出山村的淳樸少年樣了。

先生看着倒是沒見什麼老態,依舊腰桿挺得筆直面色嚴肅的坐在上首,看着和當年指點他們的時候沒有什麼差別。不過,接過齊達帶來的張華的家信的時候,先生還是激動了起來。一時之間,一向極注重禮節的先生竟也顧不得還有客人在,就這麼拆開信當着衆人的面看起來。

張華的信並不多,也就薄薄的三張紙。先生又是素來一目十行的,就算是因爲這是兒子的書信而看得格外仔細了些,也沒用多少時間就看完了。然後,先生的臉色就分外詭異起來。

師母一直注意着丈夫的臉色,看他臉色由剛開始的矜持的狂喜——這個是隻有師母才能看得出來的——轉爲得意,心知定然是看到了兒子得意的地方。可是後面的詭異,師母就不理解了。

與只會持家的普通婦人不同,師母是個能識文斷字、頗有幾分才華的奇女子。也正是因爲這樣,一向古板的先生纔會對偶爾男裝混進來的女學生睜隻眼閉睜眼。所以當下覺得不對的師母就伸手了過去,“怎麼了?”

先生用詭異的眼神看了眼齊達,把手裡的信紙遞了過去,乾巴巴的道:“你自己看。”

師母滿臉狐疑的接過先生遞過來的書信,目光直接下移到信紙的最下面,一句話直直映入眼簾——

“兒欲以衡文(齊達的字)爲妻,奈何不許,乞二老從旁說之。再拜頓首。”

因爲心虛,齊達一直沒太敢直視先生和師母二人,甚至連目光也有意的避開先生的方向,一直在廳堂兩面的牆壁上掛着的字畫上面遊移。

所以,等他發現不對勁而把目光投過去的時候,師母已經收拾起信件招呼大家吃飯了。

飯桌上,師母似乎不經意的問,“衡文,華兒在交州可有什麼心儀之人?”

“沒有。”齊達想也沒想的回答。他的邏輯很簡單,師母問的是交州的心儀之人?交州顯然是沒有張華的心儀之人的,因爲他的心儀之人在這裡。

因爲齊達回答的太快太肯定了,所以師母輕輕的舒了口氣,然後,眼底又開始蒙上點點陰翳。

這可怎麼辦?人家肯定就不理會,難道自己那麼優秀的兒子竟然還是單相思?剛剛升起的一定要把兩人拆散的心思在發現兩人根本就不在一起後全然飛去,師母心頭只剩下了對自己兒子的擔憂和同情。

先生的眉毛也是一跳,似乎有什麼話就要衝口而出,不過先生馬上就塞了一大筷子菜把那話堵回去了。嚥下嘴裡的東西,先生才斟酌着問道:“衡文啊,交州如今是個什麼情況?爲何大家都回來的時候,他卻不能回來?”雖然張華在信中已經稍微解釋了一下,但是先生還是決定問一下。畢竟,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他要確定信末的那個要求是不是張華和齊達兩人串起來的。

齊達低下頭,害得張華回不了家實在是他的不是,“都是齊達的不是。如今的交州已經很好了,張華也很受交州士民的愛戴。本來如果不是齊達,張華此次定然能夠回來看望先生師母的。”

“你怎麼了?”師母沒有看前面兩張的內容,聽齊達自認不是的言論一出,顧不得長輩的身份,忍不住就插話追問。

“就是雜交水稻的事。當初我調任到司農寺……”齊達絮絮叨叨的從頭把雜交水稻的事說了一遍,剛開始還只是他一個人敘說,到了後面,就是先生也忍不住插話過問了。

“這麼說,一畝地真的能產出二十石穀子?”如今的江南一般水田也就產出個七八石的樣子,遇到土質特別肥沃的,人又特別耐心的,纔能有十到十二石的產出。可是齊達居然說他的種子能產出二十石!

先生早年因爲家事所以早早斷絕了仕途的可能,甚至因爲先輩的行差而不得不躲到這個小山村來。可是就算這樣,可是他心頭兼濟天下的文人性子卻是從來不改的。所以教書之餘,他也一直關注着民生。就算是什麼也不能做,可好歹看看知道也行的。所以,齊達這個數字一出來,他就在心頭大略的算了一筆,然後就馬上把兒子那些亂七八糟事拋到了腦後,一心盯着齊達發問了。

“嗯。不過也還不確定,我等着張華那邊試種的情況出來。但是合浦周圍村民試種的時候確實是基本保持在二十石左右的。而我的試驗田基本上是三十石。”對於自己的老師,一向誠實的齊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怎麼從來不提?”俊俊也一心眼紅齊達的那個產量去了。他現在時南陽那一畝三分地的頭兒了,所有與民生相關的事情都要他來管。雖然有那兩個人幫忙,可是作爲一個男人,他也想爲自己治下的百姓做點實事。而如果有了齊達的種子……俊俊握拳,至少,他治下青黃不接的時候絕對不會再出現餓死人這種事情了。

張華無辜的看回去,“不是還沒有確定嗎?”

俊俊突然好想吐血。就連當初被那兩人折磨的時候都沒有過這種感覺。

“你帶的種子來沒?”師母沒有那兩個男人想的那麼遠,她直接問出自己最關心其實也是眼下最實際的問題。

“……”齊達說不出話來了。當初上馬車的時候,他只是想着回家看看,哪裡想到這個問題。

“帶了!”一直保持沉默的齊又眉開眼笑的插話。對上齊達驚詫的視線,齊又狡黠的咬脣笑,“出發之前,我讓人包了一大包,大約有十來斤。就在我們的衣服裡面。”

齊又想的很簡單。他哥哥做了這麼久,而且成效也這麼顯着,可是除了交州附近有幾個人關心一下,朝廷居然一點風聲也不給。太過分了!所以他其實是想把良種包回來廣而告之的。可是現在,看來不用了。

“啊?”齊達乾巴巴的開口,“我說那衣服怎麼這麼重呢!”

“快點,我們吃完飯去看看!”一向古板持重的先生也不淡定了。

俊俊更直接,他已經直接埋頭開吃了。

當天,吃過了早飯,一向嚴肅認真的先生回到學堂隨便佈置了幾個題目就離開了,樂得一羣小傢伙找不着北,在學堂裡打架翻叉,上房揭瓦起來。

這邊廂,先生還有一向不怎麼出門的師母,與俊俊一道到了齊達家裡。

齊達首先從衣櫃裡拿出齊又包好的谷種。因爲屋子裡空間小,幾個人挪騰不開,兼且光線昏暗,所以便把桌子搬到外邊來,然後把谷種攤了開來,幾個人圍着桌子研究。

谷種光看其實是看不出什麼來的,尤其是在座的幾位都不是什麼有經驗的老農,所以最後也只得出了一個“比我們這種的種子短一些”的結論。

看了看一臉渴望的先生,俊俊對自己治下子民的愛護之心戰勝了對先生的敬畏,搶先開口道:“達子,這種子可不可以送我些,我拿去南陽那地方種種看看?”言罷雙手合什,滿臉懇求。

先生自然拉不下姿態跟學生爭,但是以他的身份,不爭即是爭,“衡文,這個種子,給家裡的人留下點吧。”

先生是無論如何得罪不得的,而俊俊,也不好拒絕。所以,兩相照顧的結果就是,俊俊帶走三分之一,先生這裡留下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留待後用。

於是,先生還有俊俊都心滿意足的回去了。

至於張華的要求,先生暫時沒有心思去管。再說了,他倒是想說,可是人家願意嗎?所以,張華小子你還是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