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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州
一身短打衣服,衣袖高高挽起直至肘部,褲腿也挽到膝蓋,張華赤着腳站在後院中間,與衙署裡自己僅能指揮得動的十來個漢人佐吏一起撿瓦。十來個人,除了屋頂上的三個,梯子上的兩個,其餘人,包括張華在內,不管官職高低的排成一線,一個傳一個的向屋頂上傳瓦。
沒辦法,雖然理論上交趾應該有八十七名佐吏——交趾份屬下下郡,可是除了這十來個漢人佐吏能支使一下,其他的都是當地土人,見着自己這個來自中央的年輕長官,鳥都不鳥自己。所以張華只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說起來,就是這十來個漢人佐吏,還是自己這一段時間,好做歹做從流配到這裡的犯人裡選拔出來的。初來時候的勃勃雄心,已經被這裡連着一個月的雨水衝得七零八散。
衙署是破的不能在破的,因爲之前幾任郡守,差不多都是土人,人家在這裡有房子住,不稀罕這破衙署,而住在衙署裡的多是沒錢沒勢的佐吏,而且是漢人佐吏,所以這房子就一年年破了下來。張華初來的時候,每天睡覺都擔心頭頂上的房樑什麼時候掉下來。
有時候張華也忍不住恨自己過於心急,要是小命交代在這裡了,不要說什麼重振家門了,自己可就成了張家斷子絕孫的大罪人了。
說起來這破地方,也不怨大家不願意來,整一個窮山惡水。自己來了多久,這雨就下了多久。而且,因爲這破房子,每天睡覺幾乎都是聽着牀前桌畔接雨的瓦罐陶盆中的叮咚聲膽戰心驚的入眠。
直到今天,纔好歹消停了一會。
不過,據久居這裡的人說,接下來還是不得消停,因爲接下來就是旱季了。不過不管了,好歹先把眼前的困境解決了吧,明日事來明日憂!
樑柱暫時是沒有錢也沒有那個人力來換的,同住的佐吏以及附近老成的居民也都看過了,保證三兩年之內樑柱還不會掉下來,所以今天張華他們主要是撿瓦。而且,因爲太久沒有檢修,所以這一次他們差不多就是把所有的瓦片全部換過一遍。
在場幹活的都是在當地沒家可去只得住衙署的,對於自己住的地方自然是再用心不過了。十來個漢子一齊用力,再加上交趾的郡守衙門並不算太大,所以竟然也硬是在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前就把工作做完了。
因爲天色已晚,張華出錢買了一頭豬——這裡的人多吃豬肉或者牛肉,反倒是羊肉極少見到,至少張華來了這麼久就沒見過哪裡有羊肉賣——請大夥兒打牙祭。
張華是不吃豬肉的,卻於情面,陪着大夥兒喝了幾盅米酒,然後找了個藉口就回到後院上房去了。
上房一片漆黑,張華卻不想睡覺。
坐在窗前聽着外邊的喧鬧聲許久,終於拿起火摺子,點燈。
燈是豬油燈,豬油還是剛剛熬的。雖然不缺錢,這裡卻沒什麼東西買,尤其是燈油蠟燭之類的,想都別想。所以張華只能隔一段時間就買上三五斤板油(豬油的一種,豬肉裡面、內臟外面成片成塊的油脂),熬了自己用,或者在買不到菜油的時候吃。
燈芯一閃一閃的燃起來,映得屋子裡的影子隱隱綽綽的,張華彈了彈燈芯,鋪開紙,執筆,卻發現沒墨了。
“阿朗!阿朗!”張華揚起聲音喊,可惜沒有迴應。
阿朗是他來的路上買的小廝,十三四歲,挺機靈的,就是太貪吃了,一碰到好吃的——阿朗對於好吃的定義是有肉,總走不動路了。
無奈的嘆了口氣,張華把筆放下。得,還是自己動手吧!
磨了墨,將將落下“齊達”二字,他卻不知道該寫什麼了。難道能跟他說自己後悔了,當初自己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說必要在交趾幹出一番事業重振家門,如果現在就跟他說自己後悔了他會這麼看自己?
想了想,張華復又翻出齊達之前的來信,說的無非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通篇都是些什麼京城最近房價落得厲害,他之前買房子虧了;院子裡的鵝下蛋啦,每天兩個;最近院子裡的白菜長得很好,送了李度幾顆之類的內容。
看着看着張華皺起了眉頭,之前因爲忙着修葺衙門這樣的大事所以並沒有怎麼細看,但是現在看來,齊達的處境似乎有些不妙。重新把齊達的信又翻轉來細細看了一遍,然後張華無奈了。
這傢伙,難道他還不知道,他自己纔是導致房價下跌的罪魁禍首?
而且,齊達弄出來的那份報表所帶來的,肯定不止這些。
揉了揉皺得生疼的眉心,張華開始寫信。
大老遠的,剛剛走進自家的衚衕,齊達就看到了自己院門口停着一輛少見的兩輪式輕便馬車,京城最常見的翠幄青綢樣式,上面也沒有任何標誌。
走近了,齊達看到車轅上歇着的車伕有些眼熟,“咦,你是?”
車伕迅速從車轅上跳下來躬身一禮:“齊公子好,小人陳四見過齊公子!”
“陳四,齊公子回來了?”馬車上傳來庾隱的聲音。
“是的,公子。”
車簾一挑,庾隱從馬車裡鑽出來,“達子,回來了?”
齊達看了庾隱好一會兒,才道:“阿隱,你今天有些不太一樣。”
庾隱彈了彈衣衫,在齊達面前站定,嘴角噙笑:“哪裡不一樣了?”
“頭髮。”
庾隱嘴角一僵,隨即若無其事道:“對了,不請我進去坐嗎?”
“哦?啊!”齊達回過神來,“你看我,看到你一高興,就把什麼都忘了。快進來!”
庾隱跟着齊達走進院子,“其實我今天來,是爲了給你遞個帖子。”
“帖子?什麼帖子?”齊達有些好奇。
“我要成親了。”庾隱聲音裡有齊達不能理解的苦悶。
“成親?你要成親了?”齊達停下腳步轉身睜大眼睛看着庾隱,眼底慢慢漾起不容錯認的欣喜,“真的?那恭喜了!是哪家的姑娘啊?”
庾隱深深的看了齊達一眼,極緩極緩的抿起嘴一笑:“河東裴氏之女,到底是誰我也不太清楚。”
“哦,”齊達理解的點點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確實沒有他們的插手之地,“不用擔心,聽李度說,裴氏家教最嚴謹的,不會有差的。”
庾隱沒有說話。
小院不大,幾句話的功夫,兩人已經走到了正房堂屋門口。後院傳來一陣一陣飯菜的香氣。憑着香味,齊達很容易就辨認出了今天的菜裡有放辣椒,“阿隱在這裡吃晚飯吧?今天的菜有辣椒,很好吃的。”
庾隱搖搖頭,“不了,我待會兒回去還有事。以後有空,我一定來嚐嚐你的辣椒。”說着拿出袖中的喜帖遞到齊達面前,“下個月十七,別忘了。”
“嗯,好吧。”齊達接過帖子,“我不會忘的,我一定來。”
“那我這就回去了。”庾隱拂了拂衣襟,這一趟是他自己執意要來的。他不想家裡的人因此而對齊達產生芥蒂,所以還得回去把因爲這一趟而耽誤的工作做好。
其實,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想邀請齊達出席這場聯姻式婚禮的,畢竟他當初落難獲救的事情可是沒少人知道,有心人只要結合一下他的態度以及齊達的出身,很容易就猜出齊達對他的意義。那樣的話,齊達就很有可能會陷入別人的利用。
不過,現在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前一陣子事情,已經有人隱隱提到了會計司那邊的動作。甚至有心人已經查到了齊達在那之前的接受皇帝一個任命的事情。不少世家大族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小小的會計司從六品小官吏。
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深知那些失勢的世家對於權勢有多瘋狂的庾隱明白,光靠隱藏已經不足以確保齊達安全無虞了。所以,還不如自己乾脆直接把他提到明面上來,擺明庾氏對他的保護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