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吉癱坐在胡牀上,翹着腳讓親隨幫着脫靴子。渾身上下溼的就跟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滴滴答答的順着衣襬髮絲皮甲往下掉水
珠子,乾燥的地面上立刻淌起水來。
水線流淌蜿蜒,掉進火坑裡,滋滋得被火苗舔成一陣水霧。
大帳裡立刻升起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很是不好聞。
抽了抽鼻子,他打了幾個噴嚏,甩出不少水珠。他剛打完,另一邊脫着身上鎧甲的李世民也連着打了三個。這麼老半天的浸在大雨
裡吹冷風,誰也扛不住。
李元吉甩甩手自己一手拔了黏在皮膚上單衣。
難受死他了。
“快,去把那個箱子拿過來。”甩掉手裡的溼意,他揉揉鼻子,皺着眉頭指使道。
“是。”親隨明白他要的是什麼,立刻回頭去取東西。
李世民側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張開手任自己的親隨幫着脫掉單衣,解開頭上的髮髻。
擡頭朝另一邊看去,李元吉的髮髻也解了,滿頭溼發鋪在寬背上,蜿蜒捲曲,髮梢水滴不斷,流淌在他背上,順着腰線往下滑。
估計是那流淌着的水滴讓他覺得有點癢,於是伸手在背上抓撓幾下。那蠢東西只圖解癢,手下不知輕重,背上立刻被抓出幾條紅痕
。倒也算是給那泡了水發白發脹的後背搞出了點血色來。
齊王親隨絞了熱手巾,展開了小心翼翼仔細給主子抹着身子。從脖頸到肩膀,從後背到前胸。熱乎乎的手巾把冰冷的雨水拭乾了,
燙貼過每一寸需要安慰和溫暖的皮膚。
蒼白和溼脹褪去,那年輕而富有生命力的肌膚立刻恢復了本來的潤澤和飽滿。
李世民看着,手不由一緊。
李元吉舒服的嘆息一聲,一轉身,就看到李世民站在那裡側頭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接觸到這目光他就心沒得顫一下,整個人不由往回一縮,退了一步。
“齊王?”幫他擦拭着身體的親隨不解喚一聲。
“嗯?沒事。”李元吉臉微微一紅。
親隨把手裡的手巾放下,蹲□要幫他換褲子。
手指剛觸到腰,李元吉又顫一下,伸手一把抓住自己的褲腰。
“屏風,把屏風移過來。”
親隨愣了愣,瞥一眼旁邊的秦王,心頭不解。但齊王說要屏風,那就拿屏風。做下人的,少問多做纔是正經。
隔了屏風,斷了那如芒刺在背的視線,李元吉這才鬆口氣。脫掉溼漉漉的褲子,安心的享受那熱乎乎的手巾擦拭身體的愉悅和舒坦
。
一冷一熱,起一身雞皮疙瘩,他忍不住又打了幾個噴嚏。
看來是着涼了,這着涼可大可小,不能隨意。
揉揉鼻子,穿上乾燥的衣服,隨手自己繫好帶子,急衝衝跑出屏風湊到火炕邊。一眼就看到脫得光溜溜正用熱水擦身子的李世民,
頓時怔住不動,臉一陣陣發紅。
李世民正抓着塊白手巾自己擦着,看到他出來也停了一下,眉頭挑了挑。看了一眼後撩下眼皮繼續自顧自擦起身來,好似壓根就他
這個人存在。擦了幾下他低頭打了個噴嚏,抽抽鼻子。
看來二哥也扛不住,李元吉有些想笑但又覺得有點不自在,伸手摸摸鼻子,擡頭看了看帳外。
怎麼拿這麼點東西人還不來?
擦乾了身體,李世民面無表情的把手巾甩在銀盆裡,攤開手臂讓親隨爲自己披上單衣,一仰頭就看到李元吉翹首看着帳外不知道等
什麼東西。
正疑惑,李元吉的親隨就衝進來,噗通一聲跪在主子跟前,獻寶似的托起臂彎裡夾着的一個油布包裹。
這蠢東西又要整什麼幺蛾子?眉頭微微一皺,心裡有些不悅。
李元吉看到那包裹也顧不得背後芒刺似的視線,歡天喜地的抓起包裹就跑到火坑邊,啪一聲擺在案上。
油布打開,裡面是個小木箱子。
掀開了箱蓋,他從裡面掏出了兩個各有巴掌大小的東西,一隻瓷盒和一個羅甸。
拉了拉身上的單衣,李世民一邊繫着帶子一邊慢慢靠近過去。
李元吉依然不知他靠近,低頭深深一嗅手裡的瓷盒,咧嘴一笑。放下手裡的羅甸,他小心翼翼的打開瓷盒,然後用指甲往瓷盒裡刮
了點什麼倒進羅甸裡。
端起羅甸,伸手從火坑裡抽了一段木枝,用枝條上那一團小火苗烤着手裡的羅甸。
待到羅甸裡升起一團小煙,他就把頭湊過去使勁一吸,將那一股縹緲的煙霧盡數吸到身體裡,然後滿足的閉上眼。過了片刻,他就
不停打起噴嚏來,一打就是三四個,接連不斷,暢快淋漓。
打完了,舒服的嘆息一聲。似乎不過癮,他回頭想再從瓷盒裡刮點藥,一轉身就看到李世民杵在身後,一擡眼就對上他那雙幽深的
眸子。
那眸子裡似乎有道震懾心魂的符咒,李元吉一下就定住了。
他不動,李世民也不動。彼此之間唯一在動的除了心就只有李元吉手裡那根燃燒着的木枝,枝頭那一團小小的火苗緩緩吞噬着枝條
,越燒越短。
終於,火苗輕舔了手指一下。
“哎呦。”被燒痛手指,李元吉一個激靈醒過來,隨手扔掉手裡的木枝,跳起來叫了一聲。
李世民伸手將他按住。
感觸到肩頭的體溫和壓力,李元吉忍不住顫了一下。
“二哥。”喉嚨裡低沉一聲輕喚。
李世民依然面無表情,但那雙幽深的眼眸卻緊盯不放,身體微微朝他壓過來。
“二哥!”他忍不住伸手一擋。
李世民逼近的身體停住,眼皮一垂,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羅甸上。
“這是什麼?”低低問道。
“這。。。。。。這是驅寒的藥,二哥你要不要也試試,挺管用的。”李元吉結結巴巴說道。
“管用嗎?”李世民眼皮一撩,目光再次鎖住,放在他肩頭的手也微微一重。
“嗯?嗯,挺管用的。”李元吉點點頭,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起來。
李世民頭微微一側,伸手從案上抓過那隻瓷盒,遞到他眼皮底下。
李元吉伸手接過,撩起眼皮瞥他一眼。
李世民不語,只是弩了弩嘴。
沒得辦法,李元吉扁扁嘴,只得在他這種帶點挾持以爲的姿勢下掀開瓷盒,露出裡面烏黑的一團粉糕。用指甲颳了些許倒進羅甸裡
。
他正想轉身再撿一根木枝,李世民已經先一步從伸手抓了一盞小銅燈過來,湊到羅甸下用燈火烤。
雪白晶瑩的羅甸上,烏黑的粉末頓時被烤的滋滋作響,片刻化成嫋嫋輕煙。
都不待他湊過去吸,一股微微辛辣的香味像活物似的,遊動着就鑽到李世民鼻子裡,他立刻忍不住低頭打了個噴嚏,按在李元吉肩
頭的手掌一下就握緊。
二哥的手勁真是夠大的,李元吉不由皺起眉,只覺得肩頭一下痠疼一陣。
“這什麼東西?”李世民抽抽鼻子,皺眉問道。
那一股味道算不得多辛辣,可一鑽到鼻子裡勁就夠大的。不過打完噴嚏以後鼻子一下就舒服通暢多了。
“我也不大清楚,是大哥。。。。。。”才說了半句,眼看着二哥臉上表情沒動,烏眸裡卻陰轉暴雨的勢頭,再傻李元吉也知道眼
下還是別提大哥的好。
李世民瞪着他不動,按在肩頭的手動了動,卻不知是想收緊還是放鬆。
李元吉小心吸幾口氣,將手裡的羅甸舉了舉,湊到李世民面前。
“二哥,身體要緊。”乾巴巴一句。
肩頭的手勁最終鬆了一些,他的心也鬆了一些。
李世民垂下眼皮,將手裡的銅燈再次湊到羅甸下。嫋嫋煙霧升起,他湊過去學着李元吉將煙一口吸到身體裡。
辛辣的味道從鼻腔到胸腹,引起一身雞皮疙瘩,痛痛快快的打了幾個噴嚏後,腦子頓時就通暢清醒不少。身體受到強烈刺激以後,
便顫抖幾下從骨髓裡散出一股熱勁,沿着經絡發散到四肢百骸,身體裡的寒意就立刻驅出不少。
暢快的抽了抽鼻子,李世民冰玉似繃着的冷臉微微一動。
“到真是個難得的好東西。”薄薄的兩片脣啓開,吐出一句。
天底下好東西太多了。
金錢,美酒,女人,權力,還有。。。。。。天下。
可眼前這個蠢東西。。。。。。哪裡好?
無情無義,狼心狗肺,不識好歹。就連着一身皮相,也不盡然有多好。
他何苦?
大概也就是冬天能暖個被窩吧,可現在八月裡,天依然熱着呢。
自己圖什麼呢?
斬斷了前緣舊情,自己何苦還要這樣?
李世民自己也解釋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幹什麼?唯一能扯到的理由大概是精神緊繃之後,他需要發泄放鬆一下。
可何必要是這個東西呢?
大概熟悉好用吧。
確實好用,不然大哥也不必這樣計較自己和醜八怪勾搭牽扯。
這身體,除了那絕妙的容顏,其他沒啥好挑剔的。不過吹了燈看不着,容顏也沒什麼要緊的。所以閉上眼只當他不是他,其實也沒
什麼大不了的。
可自己爲何這般投入忘情,難道是知道過了這次有沒有下次可未必,所以每次都當是最後一次,要盡情享受。
積在身體的水分隨這一場情事盡數蒸了出去,大汗淋漓,很是痛快。
但發泄完了以後,空虛就從每一個毛孔趁虛而入,沿着筋脈血管鑽到心裡,吱吱咯咯的咬個不停。
滿是汗水的身體抱不住,黏糊糊溼答答的徒添鉻應,李世民不做聲翻身從李元吉身上下來,仰躺在矮榻上,頭別向另一邊,眼睛閉
着一動不動。
李元吉喘了口氣,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心裡有些懊惱自己怎麼又和二哥滾上了榻。這軍營裡大哥的眼線多多少,回頭只怕又得挨頓
削。
但說後悔倒也未必,對二哥他固然沒幾分熱血熱情,但還是頗欽佩的。
跟着二哥行軍打仗,那驚喜和收穫總是接連不斷。
上次洛陽是三千五對二十萬,這次是一百對一萬,二哥真是不斷挑戰自己的極限,帶給人無止境的意外。
這份魄力這份膽識,真令人又佩服又後怕。
真乃勁敵也,難怪大哥這般好脾氣的厚道人也被逼急了。
不過,再厲害二哥也是個武夫,打天下憑膽識和魄力,治天下就得憑心氣和運籌。這治天下,他還是看好大哥。
本來大哥治國二哥守國,該是多好一對兄弟組合,可惜。。。。。。
暗歎口氣,他也別開頭。
兩個剛剛還做着親密情事的人一人一邊別開頭,相互不理睬,好似剛纔的事情壓根就沒發生過。
但空氣中瀰漫着的氣息和彼此微重的呼吸卻掩蓋不住發生過的一切,這樣的欲蓋彌彰只讓彼此更加不自在。
李元吉按耐不住起身,卻也不知道自己起身要幹嘛,手裡抓着單衣回頭看了看李世民。
“二哥,明天還打嗎?”他沒話找話,隨口問了一句。
李世民轉頭頭看他一眼。
“人都回去了,還打什麼。”他冷淡說道,仰躺着目光直視着帳篷頂上,目不斜視。
“突厥人回去了?”李元吉楞了一下。
李世民點點頭,不說話。
“就這麼回去了?怎麼可能?他們什麼也不要就會回去?”李元吉不信。
“他們憑什麼要?”李世民語氣冷淡,慢悠悠反問他。
“憑什麼?一萬多人吶,就這麼說走就走了?不可能,二哥你這次固然用空城計嚇住了頡利,可等他回過神來難保不反撲。二哥,
我們難道不該早做準備嗎?又或者二哥你已經有準備了?”李元吉皺着眉分析道。
李世民的眼珠微微傾斜,看了他一眼,說不出是贊同還是不屑。
“你這麼想也沒錯,只是你說我擺空城計嚇唬頡利,只說對了一半。”
“一半?”李元吉低喃一句,抓着手裡的單衣都忘了穿,直直看着李世民,摸不透他的意思。
李世民緩緩轉過身,看向他,目光平靜而堅毅。
“頡利這個人多疑猜忌貪財好利,他這次來就是打定主意想撈一票,沒吃到肉,你以爲靠我嚇唬嚇唬他就能回去。他不可能回去,
但卻不得不回去。”
李世民緩緩說道。
“這十來天的大雨,澆得我們唐軍人困馬反,骨頭都酥了,靠着這樣的軍隊我們怎麼可突厥人打?這雨本來是我們的大不利,但不
利也可以變成有利。”
他深吸口氣,坐起身,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幾天他衣不解帶的想着破敵的法子,都顧不得整理儀容,下巴上全是稀稀拉拉的胡
渣。
“我帶着這一百多號人去嚇唬頡利,嚇得了一時我嚇不了他一世。只要他手裡那一萬多號人還能打,這幽州就解不了圍。要讓他回
去,就得解除他的戰鬥力。”
“突厥人的弓和我們的不同,用得是牛筋,乾燥的時候力道強勁,但溼透了就筋膠疲軟,毫無用處。我帶着玄甲兵過去不是爲了戰
,而是爲了站。只要讓他們的弓箭失去戰鬥力,這一萬多號人就如同飛鳥折翼虎狼失牙。而我們的主力卻以逸待勞,保存實力。倘若頡
利硬要用失去了強弓勁弩的隊伍和我們打,那我們何懼之?”
說完,他嘴角微微一撩。
“打仗不只是靠勇,我並非是不怕死的人,不過是胸有良策而已。”幽幽一句,自得一笑。
李元吉看着他,抓着單衣的五指微微一緊,後背脊突然冒起一陣寒意。
二哥不光膽識魄力過人,胸中的謀略。。。。。。也很駭人吶。
大哥。。。。。。前途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