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德五年正月,劉黑闥這個莊稼漢在河北自稱爲王,漢東王。
這對自謂中原正統的李唐皇室來講,真是太可笑,太無禮。
李世民帶着他得力的玄甲兵一路衝殺過去,所遇到的抵抗猶如狂風中的鳥卵,紛紛被打破,勢如破竹。
形勢一片大好。
造這樣的估計下去,這次征討不用兩個月就能結束。
大冷的天打仗,人心思歸,速戰速決是最好的選擇。
可惜,老天爺這次似乎有意要爲難一下我們偉大的天策上將秦王殿下。
它下了一場大雪,真正意義上的大雪。冰封天下,白茫茫一片。
別說你人和馬,就連鳥都飛不起來。
原本的計劃是要在三天之內到達明水,劉黑闥已經早一步發兵進攻明水,李世民原本想用玄甲兵一路急行軍追趕到他前面去。
但現在這麼大的雪,走都走不過去,還想追趕?
明水城必然要陷入危境。
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天地圍困,伸手相救卻不能,李世民很惱火。
鬱悶的坐在大帳裡,脫了軍靴在炭盆上烤火。
靠得近了,炭火險險要舔過他的腳底,熱的燙人。
離得遠了,腳底舒服腳背依然冷的像塊冰。
怎麼着都不能如意。
怎麼就忘了把醜八怪一起帶來呢?自己可能太自信了,以爲這一仗不過短短數日,現在可後悔了。
他真憎恨這種滴水成冰的寒冷天氣,腳都快凍得麻木了。
本來策馬行軍,廝殺沙場,那還能活動活動筋骨,人也能熱起來。
現在傻乎乎坐在大帳裡如同困獸,越坐越冷。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這一班天策府的人今天都沒來打攪他,估計心情也都不怎麼樣。
明水城的局勢註定是一個敗局,區別只在於敗到什麼程度而已。
李世民抓起一旁的酒杯仰頭喝下,但隨即又噗一聲吐出。
纔不過一炷香的功夫,燙得熱乎乎的酒水已經涼透了,喝到嘴裡都快冷得掉牙,真是晦氣。
心中有股怒火,可理智上他也明白這樣的惡劣天氣,他沒必要抱怨別人。
大家都不容易。
把酒杯隨手扔在木盤裡,他蹭一下跳起身。
“來人,我要休息了。”高呼一聲,他準備睡覺算了。
這樣令人鬱悶的大雪下了三天,然後很突然的,北風呼嘯,但天空卻掛上了一輪明晃晃的日頭。
一時天地間白茫茫亮閃閃的只晃人眼,到處都被厚實的雪覆蓋。
人踩上去,立刻沒了小腿肚。
往所有的戰馬腳上綁好麻布,大軍開始緩慢前進。
等到了明水城,擡頭就能城門口掛着的羅士信的屍首。
李世民騎在颯露紫背上擡頭仰望着那具被冰雪凍成鐵塊一般的屍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不是他的錯,但這是他的痛。
羅士信這個人,他喜歡。
勇猛而有智謀,一路隨着他東征西戰,這個才雙十華年的英雄小將令人意外不斷。
當日羅士信主動請纓,帶二百輕騎急行軍前去助王君廓突圍明水,以解劉黑闥的圍困。這事聽起來挺玄,但他相信羅士信的能力。這是個猛人,勇不可擋。
而自己也同樣自信滿滿,只要後援跟上,明水勢必拿下。
然而自己的自信敵不過老天,他的八萬大軍竟不是天意的對手。
天意,老天爺的意思不容任何人反抗。
一場大雪,生生阻斷了他的後援。
痛失愛將,這還只是一個年僅二十歲的小夥子,他像弟弟一樣愛護着,信任着。
現在,這個曾經在他面前風姿熠熠,朗聲笑語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塊掛在城頭的凍肉。
冷,這個冬天太寒冷了。
他等不及想回到長安,找尋一片能夠溫暖自己的所在。
但是,現在還不行。
醜八怪說的對,自己是個小氣彆扭的人。這天下從來只有他給別人羞辱,還沒人能給他羞辱。
劉黑闥把羅士信掛在城頭就是對他□裸的挑釁和羞辱。
他絕對饒不了這個草莽莊稼漢。
絕不!
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這是他們李家的規矩,也是他李世民的信條。
劉黑闥這個莊稼漢既然敢羞辱他,他就必須要讓他明白一下,大唐的無敵戰神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打,毫不留情的攻打。
這一次,什麼仁厚,什麼王道通通拋到腦後。
他只知道勝利,以血償血,拿命抵命。
當年他能困死洛陽九成的人口,今日他也能殺光明水城裡所有的活人。
殺殺殺,也許只有血的溫度才能沖淡令人厭惡的嚴寒。
劉黑闥說到底終究是草臺板子,臨時湊起來的大軍,哪裡敵得過訓練有素,征戰無數的玄甲騎兵和大唐精銳之師。
三月上旬明水被攻破。
這一仗他打的劉黑闥落花流水,屁滾尿流。
但劉黑闥能稱王也不是個簡單角色,繞是在這毀滅性的攻擊下帶着二百親隨突圍逃了出去。
想突圍,沒那麼容易。李世民一貫的準則是要麼不打,打就非得打死了事。
但這一次,天意再次捉弄了他。
如果說大雪是老天爺的捉弄,那麼來自大唐陛下李淵的一紙敕令則是親愛的父皇對他的再一次愚弄。
李淵下令讓他還朝。
名頭很好聽,體恤他出徵辛苦,讓他早點回家去抱老婆孩子,睡熱炕頭。
但這只是場面話而已,低下的意思大家都能猜到幾分。
秦王失寵於陛下了。
整個天策府一片愁雲慘霧。
收拾收拾家當,帶着他的三千玄甲兵和一干天策府官員,秦王李世民灰溜溜的回長安了。
李淵照例給了他許多封賞,嘉獎他大破劉黑闥,平定河北的功勞。
但這種場面上的恭維和嘉獎已經絲毫提不起他的興趣,跪在太極殿裡,他平靜的磕頭謝恩,什麼話也沒有多說。
代替他坐陣河北,繼續征討竇建德餘部的是大唐年少有爲的將領李世績,對於他的能力,李世民是信任的。
但是不能親自手刃劉黑闥替羅士信報仇,這始終是一個遺憾。
而這個遺憾可能他再也沒有機會抹去。
帶着心中的鬱結回到承乾殿,大門一關,秦王閉門謝客。
四月春風似剪刀,剪出了春花嫩柳,長安到處都是一片初春欣欣向榮的美景。
可惜,春風吹不進承乾殿。
秦王殿下依然頭頂烏雲,胸懷鬱悶。
當齊王李元吉跨過月華門來到承乾殿後院時,看到李世民正穿着薄棉錦衣在拉弓射箭。
他駐足不前,看着二哥將弓拉滿。
箭離弦,如流星似疾風,咻一下帶着呼嘯飛出,咚一聲正中靶心。
靶心上紮了五六支箭,靶子被射的有些歪斜鬆動,幸好春風溫柔,倒也吹不動。
李元吉輕拍手。
“二哥好身手。”
李世民微微側身,轉頭看向他。
英挺的劍眉飛揚起,目光如炬,慢悠悠掃過他的臉。
李元吉上前。
“二哥最近怎麼閉門不出,長安的春光大好,不出去走走透透氣嗎?”
李世民冷哼一聲,迴轉頭,從腰裡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弓拉弦。
“沒興趣。”冷淡一句,手指一撥,弦脫手而出,將箭射出。
咚一聲又中靶心。
“老這麼悶着,也不是個事呀。”李元吉笑笑,伸出手。
李世民瞥他一眼,把手裡的弓給他。
李元吉往他腰裡抽了支箭,然後搭上弓射出,輕輕鬆鬆正中靶心。
眉撩了撩,李世民哼笑一聲。
“不錯嘛。”
“哪裡,比起二哥元吉可差遠了。”李元吉把弓還給他。
見腰裡的箭筒空了,李世民撇了撇嘴,伸手摘下來連同弓一起交給旁邊伺候着的親隨。
“箭也射完了,坐下來閒談閒談吧?”李元吉笑語。
李世民嘴角扯了扯,然後側頭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
“怎麼?又來當父皇的說客了?”
“二哥真是料事如神。”李元吉抿嘴一笑,“眼看寒食節就要到了,父皇這次想辦的大點,顯赫一下大唐一統天下的威風。二哥你是大唐統一的大功臣,可一定要參加呀。”
李世民哈哈一笑,揹着手在廊下走了幾步。
“父皇真是好興致。”
“父皇也是怕二哥你悶在承乾殿裡不開心,如今芙蓉池那裡的風光大好,視野開闊,二哥正好去散散心。老待在家裡,可不像二哥的風格。”
“這天下有大哥幫着父皇治理,打仗有二位李將軍幫忙出力,我不趁這時候享清福,又更待何時呢?”李世民慢條斯理說道,回頭瞥了他一眼。
李元吉急忙跟上前。
“二哥真是說笑了,你是大唐的秦王,父皇的左膀右臂。父皇離不開你,哪裡來的悠閒清福可享。二哥,你就能者多勞,這清福還是元吉享享算咯。”
李世民哼笑一聲,轉身撩起手臂勾住他的脖頸,一把將人拽過來貼近。
“嘴倒是比以前甜多了。口蜜腹劍。”
“哪裡,這是元吉的真心話。”李元吉急忙說道。
李世民沒再損他,伸手揉了揉他的肩,然後拍了拍他的背,放開後嘆了口氣。
“罷了,既然是父皇的意思,我又能如何呢?”說完,他又苦笑一下,斂眉,神情無奈。
“二哥?”李元吉伸手搭上他的肩,不解。
李世民回頭,扯了扯嘴角,伸手比作鉗子夾住他臉頰擰了一把。
“你可以如願了,你二哥我已經明白父皇的意思,不會在胡來。”
“哎?”李元吉依然不解,嘴一咧,伸手捂了捂被擰的臉頰。
看他這幅傻樣,李世民心情好了一些,輕笑一聲,再次攬過他。
罷了罷了,在承乾殿裡想了整整一個月,他有些看透了。看透了父皇,看透了整個朝堂,也看透了那些文武百官。
父皇就是父皇,他即使父,又是皇。以前他一直以爲父皇是先父后皇。現在明白了,父皇首先是皇帝,然後纔是父親。
父皇早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對他百依百順,永遠最愛他的父親了。
他現在是大唐的陛下,也是他這個兒子的陛下。
兒臣兒臣,即是兒又是臣,無論是兒還是臣都得聽父親的,聽皇帝的。
他,只能聽話。
李元吉回到自己的武德殿,就看到伺候齊王妃的宮人都跪在地上磕頭告饒。內殿裡東西扔的一地狼藉,乳孃抱了孩子在旁邊輕聲哄,孩子卻似乎感受到這裡緊張的氣氛,抽抽搭搭怎麼也止不住。
而千嬌百媚的齊王妃楊淑形則撅着嘴靠在憑几上,秀眉輕擰,粉面含霜,星眸微怒。
不過美人生氣依然是美人,而且還別有一番味道。
李元吉心頭一軟,真捨不得這嬌人受氣。再說她剛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月子剛坐完,怎麼能隨隨便便就受氣傷身呢。
“怎麼了?哪一個不開眼的惹惱了我的好王妃,來來,讓我來治她。”含了笑,他急忙拎一把衣襬大步上前,俯身摟住楊淑形的雙肩。
楊淑形怒氣衝衝一把撩開他的手,哼一聲別轉身。
“我的好淑形,彆氣,誰惹你我來治。”李元吉急忙屈膝一屁股挨在她身邊坐下,將人扳轉過來,嬉皮笑臉說道。
“笑,你還笑。有本事你去治那個讓我受氣的,沒本事就別來我這兒笑。”楊淑形伸手捶他一拳,撅着嘴罵道。
“誰?看我不收拾她。哪一個?”李元吉指了指這跪了一地的宮人內侍。
“他們哪敢。借他們十個膽子也未必敢。”楊淑形又捶他一下。
李元吉笑嘻嘻受下,將人摟得更緊。
“來,和我說說。到底怎麼受氣了?”
楊淑形嘴一撅,星眸攏上一層水汽,在他懷裡扭了扭。
“告訴你又能如何?你豈敢治她?”
“到底誰呀?”
“太子妃!”
“啥?太子妃?”
“對,今天我帶着咱們寶貝你東宮,本來想着和太子妃去敘敘舊,聊聊天。這段日子我生孩子做月子,好久沒見着太子妃,怕生疏了。可好傢伙,我到了東宮,太子妃愣是把我和寶貝晾了一個多時辰。我又不是傻子,這下還能不知道太子妃是給我臉色看呢。什麼意思嘛。你說?我哪裡惹着她了?她幹嘛這麼對我。前段日子還好好的,轉眼就冷若冰霜。有事情就說嘛,給我臉色算什麼意思?難道我還真巴不得她嗎?哼,既然她不仁,也別怪我無義。再也不去東宮了。”她冷哼一聲說道。
太子妃。。。。。。。李元吉垂了垂眉,抿嘴不語。
看來大哥還是不原諒自己,連帶着太子妃也不搭理淑形。東宮和武德殿難道就要這麼斷了來往?
大哥未免也太決絕了吧?又或者,是自己這次真的傷到了大哥。
他心想着,面色落寞起來。
楊淑形哼一聲,伸手戳他腦袋。
“瞧你這點出息,剛纔還嚷嚷着要給我治她呢。現在知道是太子妃了,就沒聲了。氣死我了。”
“可她是太子妃,我又能如何?要不你打我吧,我隨你打隨你罵,任你出氣。”他嘆口氣,然後嘻嘻一笑,再次摟緊她。
“我纔不稀罕。你皮糙肉厚,我還嫌手疼嘴累呢。”
“我的好淑形,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打我罵我呢。”
“去,少自作多情了。哼,太子妃這樣對我,我還不稀罕搭理她呢。現在想想還是二嫂好,我坐月子的時候就送來不少東西。前幾天還親自登門來看望過我。太子妃有什麼東西?什麼也沒有。還要我親自去貼她冷屁股,呸。嗯,我明天就收拾些禮物去承乾殿看二嫂去。難爲她這些日子來對我的照顧。你看,我們寶貝今天穿的衣服也是二嫂自己做的呢。你來看看。”楊淑形掙脫他的手臂,伸手朝乳孃招了招。
小寶貝一到她的懷裡,這才止住了抽泣。
“你看你看,你一生氣連寶貝都怕得慌。”李元吉笑着說道,伸手搔了搔小寶貝的臉蛋。
“哎呀你輕點,你這粗人重手重腳的小心傷着寶貝。”楊淑形用手肘撩開他的手指,笑罵。
李元吉伸手摸了摸鼻子,定眼看了看寶貝身上的衣服,二嫂真是好針線,做的十分精巧別緻。
二哥娶到二嫂,真是福氣不小。二嫂大方識禮,接物待人頗有一手。人看起來溫婉卻是個性格剛硬的女子,二哥有她在身邊當賢內助,真是如虎添翼。還有那個二嫂的哥哥長孫無忌,也是二哥身邊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助手。
其實二哥確實很有實力,可惜,生得太晚了,不是嫡長子呀。
哼笑一聲,他伸手攬住齊王妃的肩膀,頭挨近她的臉。
“彆氣了,你看我們的寶貝多可愛,你一生氣,他也心疼的哭呢。”
“少貧嘴,我就是氣不過,又不能和這些宮人內侍說。和你說了,心裡也就舒服許久。今晚你留下,不許再到別處去。”往他懷裡一靠,楊淑形撒嬌道。
“是是,王妃吩咐了,我豈敢不從。今晚我就好好在這兒伺候王妃和世子。”李元吉嬉皮笑臉說道。
楊淑形這才櫻脣一翹,粉臉冰霜化開,鼻子裡哼一聲,漾開一個嬌俏笑容。
美人就是美人,怒也美,笑也美,李元吉看着這嬌人心裡的鬱悶散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