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河北魏州。
北風呼嘯,前幾日的大雪堆積着,被風吹的越來越結實,磐若堅冰。
日頭掛在天邊,白毛毛的沒半點熱度。
李建成穿着厚厚的棉衣,套着僵硬沉重的盔甲,坐在馬上列於陣後。
指揮着大軍廝殺攻城的是東宮心腹薛萬徹將軍,勇猛過人,忠心耿耿。
風呼嘯而過,捲來陣陣廝殺之聲,夾雜着寒冷的血腥之氣,薰得李建成有點頭暈犯惡心。好幾年沒征戰沙場,他確實有點適應不過來。
這地方有點太吵人,也有點太冷了。
薛萬徹揮舞着手裡的長刀,嗓門宏亮如鍾。
“殺,給我殺,衝啊!”嘶吼陣陣。
軍士們最近連連勝仗,士氣正高,爲了建功立業給自己掙塊好地,掙個好前程,一個個奮力衝刺,勇不可擋。
薛萬徹回頭看了看身邊的太子殿下,察覺到他臉色有點泛白,心裡有些擔憂。
“殿下,這邊沒事,你不如還是先回營帳去吧。”
李建成看他一眼,嘴角撩起淡淡一笑,擺了擺手指。
“無妨,只不過坐立不動,有些腳麻身僵而已。”
“呵呵,殿下若是覺得僵硬,不如策馬略微走動幾下,只要不出我軍陣營即刻。”薛萬徹提議道。
“不可,陣前人多馬亂的,太子殿下不可試險。”東宮左庶子韋挺勸阻說道。
“沒事,我薛萬徹願隨駕保護太子殿下。”薛萬徹有點託大,興奮的一拍胸脯。
“不可不可,殿下乃儲君,薛將軍莫要胡來。”右庶子王珪也加入勸阻隊伍。
李建成看着腳下潮水般的將士,再擡頭看向魏州城頭,伸手拽了一把繮繩,雙腿一夾馬。
“走,去看看。”
“殿下。。。。。。”王珪韋挺還想勸,可這連人帶馬已經跑了出去。
薛萬徹先是一愣,隨即急忙持刀追上去。
魏州城頭上守將一眼就看到這匹不同尋常的戰馬,知道上面必然是一員要緊的大將,急忙從身邊弓箭手那裡奪了弓過來,引箭就射,一心想要立個頭功。
利箭破風而來,如飛星一般。
“殿下小心。”幸好薛萬徹趕到,策馬奔到李建成前頭,揮刀一劈。
咔嚓一聲脆響,將利箭斬斷。
一擊不中,那城頭上的守將不死心,又是連發三箭。
“亂臣賊子,竟敢謀害我家太子,呔!”薛萬徹揮舞手中的利刃,將箭盡數劈下。
前頭一箭到來的時候,李建成着實被嚇了一條,寒風銳氣撲面而來,死亡就在眼前。薛將軍將箭劈斷,那勁風隨之消散在自己眼前。
突然從生到死,復又從死到生。他頭頂上頓時一層冷汗淌下,後背都有些發涼。
後面三箭到來,他根本沒反應,怔怔眼看着薛萬徹再次劈斷。
聞得他一聲大吼,方纔驚醒過來。
自己這一番到陣前,真真魯莽託大了。
他總以爲既然二郎行得,自己有何行不得。都是李家二郎,都是馬背上的鮮卑血統,誰又能比誰差。
如今這一看,二郎往日確有不易之處。
但過了剛纔這一場,他先驚後定。
既然這要不了自己的命,可見他還有後文。置之死地而後生,不能辜負了這一片天意。
身隨心動,他眉一擰,伸手從腰裡抽出刀來。
金戈裂帛之聲響過,一柄雪亮寒光的利刃脫鞘而出。
高舉着手裡的利刃,李建成一把拽住馬繮,挺立在馬背朗聲高呼道。
“我乃大唐太子李建成,爾等宵小亂賊,不識時務,還不速速伏地投降。”
“呔,你們這幫亂臣賊子,跟着劉黑闥這個莊稼漢有什麼前途,速速投降還能換的一家老小的性命。我大唐陛下太子仁厚有德,絕不妄殺無辜之輩。”身邊薛萬徹也擺出架勢,護住他後跟着大吼起來。
上面的將士們看到這一出都愣了愣。
“快殺快殺,這可是唐朝的太子,殺死了能封侯拜相。”城頭上的守將叫囂起來。
那些普通軍士們這才急急忙忙的回過神。
“呔,賊子你好不識時務。你們這些宵小之輩,不過是聽人唆使纔來幹這種謀逆的勾當。今我大唐陛下仁德,發下敕令,棄明投暗者既往不咎。不爲自己,爾等也該爲家裡的父老妻兒着想纔是。”薛萬徹吼道。
一聽棄暗投明既往不咎,那些剛拿起弓箭的將士又愣住。
“別聽他們胡說,前有李世民後有李世績,那個繞過另外我們河北這些窮苦人。大家不要中了奸計。”守將驚呼。
“呸,今我大唐太子在此,豈有胡說的道理?前面饒陽各的,太子奉陛下敕令大赦衆人,難道你們都沒有聽說嗎?”薛萬徹揮舞着手裡的長刀,哼哼一聲吼道。
聽他這麼一說,城頭那些將士們不由紛紛心動。
對於大唐這次的大赦,大家都有所耳聞。這要是真的,一切可以既往不咎,妻兒老小都得保全,那誰還要打仗呀。
打仗那都是活不下去了,不打是死,打也是死,那還不如起來反抗。
可如今不打能活,那自然還是不打的好。
老婆孩子熱炕頭,打仗總還是過日子的好。
“出來棄暗投明,還有一條活路,開了城門迎我大軍入內,思歸者還可以得路錢回家見老婆孩子去去。誰家沒有老小,誰人不想回家?反抗到底,死路一條、不信,看看爾等腳下,你爺爺我身後的大唐雄獅。”見他們都有猶豫,薛萬徹更是來勁,指着大唐的軍隊威武吼道。
城頭上人人皆看的肝膽懼裂,紛紛起了降意。
就連方纔還囂叫的守將也覺得大勢已去。
這氣勢一低,自然更加潰不成軍。
破城機還未將城門擊破,裡面就有人私開城門,棄暗投明來了。
城門一開,唐軍潮水般涌入,頃刻間就將抵抗的僞夏軍衝得潰散。
魏州就此攻破。
擒賊先擒王,一入城李建成自然想到要去捉拿劉黑闥這個反賊頭目。但劉黑闥確實有一番能耐,驍勇頑強,領到忠心耿耿的二百多騎人馬從後門突圍而出,直奔明州去了。
“殿下,追還是不追?”薛萬徹隨手一把摸去臉上的血跡,氣喘吁吁問道。
李建成低頭看看手裡的刀。
方纔雪亮的刀刃上沾染了一些血污,是砍人所致。
自己已經多年不曾舞刀弄槍,一時真有些累的慌。但身體累心卻一陣亢奮,似乎李家的血液在他身體裡燃燒着,催促他前去摘取勝利的果實。
是的,劉黑闥就在前面,他要去結果了這個人,給自己,給父皇,給大唐,帶一個勝利回去。 шшш¤ TTkan¤ ¢o
“追,豈可饒過這個反賊。”他握緊刀柄,雙眉一擰。
“殿下,窮寇莫追。”韋挺上前勸阻。
王珪也要說,被李建成伸手一欄。
“你們帶領大軍駐紮下來,把魏州清理一下。我和薛將軍帶精銳前去追趕,放心吧,我不會魯莽。我的命,可比他劉黑闥值錢多了。”他掠嘴哼笑一聲,自信說道。
見他心意已決,王珪和韋挺也就不再多說,只是囑咐薛萬徹好好照顧殿下,無比周全。
“你們放心吧,就是傷了我也不會傷着殿下,我雖是個粗人,但也心裡有數。”薛萬徹看看李建成,拍拍胸脯對他們保證。
於是在王珪和韋挺他們七上八下的複雜眼光下,李建成帶着薛萬徹和五年精銳騎兵從北門追了出去。
原本李建成以爲這一追會有一場激戰,他滿心的期待和一些些的畏懼。
奔馳在曠野之上,他似乎覺得自己和二郎沒有什麼區別。
建功立業,自己也行。只不過往日父皇沒有給自己足夠表現的機會而已,並不是他的能力問題。
這一次在河北,他找到了一份久違的自信和自得。
在長安,耳朵裡灌滿了關於二郎的各種褒獎和讚揚,搞得他心情很鬱悶。
現在,身體裡血液燃燒,臉頰上寒風割剌,□駿馬奔馳,身後是一羣驍勇善戰,銳不可當的大唐將士,身邊是忠心耿耿的心腹愛將。這種馳騁的感覺,確實很爽。
難怪二郎樂此不疲。
這一次,他也要當一回大唐戰神。
不過可惜的很,李建成忘了,老天爺最愛乾的事就是天不遂人願。
他是想激戰一場,過過癮,老天爺可不樂意。
等他一路追到明州,還沒到城門口就看到城門大開,城裡的軍隊挑着燈籠在門口列隊迎接。
本來還心疑有詐,可明州刺史諸葛德威帶着城裡的大小官員在城門口翹着脖子眺望等候,似乎已經等了有段時候。
怎麼回事?
李建成停下馬,遣騎將劉宏基去探探風頭。
劉宏基帶了一千五百多人過去,一接頭。好嘛,人家舉城投降了,甭打了。
至於劉黑闥和其餘部,都被誘入城中拿下,正挨個關牢車裡等着獻給太子殿下,當作明州刺史諸葛德威的投名狀。
事到此,李建成心情很複雜。
明州不戰而降,是好事。劉黑闥被活捉,這顆釘子戶就此玩完,也是好事。河北的大局就此已定,自己回去父皇必然獎賞多多,自己也能一舉消除那些對他建功立業能力持懷疑態度的言論。可是,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一種由衷的遺憾。
看來自己和二郎到底是不一樣的,自己不可能成爲二郎。
罷了罷了,他是太子。太子就是太子,殺人征戰不是他所必須要會的,他要學會的,是御人治國之王道。
懷揣着這份複雜的情緒,他命劉宏基把城裡劉黑闥和其餘部都帶了出來,又命諸葛德威明日來魏州見自己。
然後掉轉馬頭,飛奔會魏州。
今天動了力,動了氣,卻換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結局,他覺得有點累,想回去休息一下了。
攻打完了劉黑闥,李建成卻並沒有急着還朝。
不知不覺一年就這麼過去了,在河北的習俗和長安不同。這地方連年征戰,人能活着就已經是幸運,哪裡還有什麼閒心過新年。
行軍打仗收復失地平亂殺敵,每一天都在忙碌中度過,加之各地都一片破敗死氣,誰也沒察覺到新年的到來。
等到突然某一日驚覺,都已經是正月過半,元宵節都過去了。
這才恍然大悟,急急忙忙的燒了點元宵大家趁熱吃了,就算過完新年。
洺州當年是竇建德的夏都,也是個好地方。可惜,如今經過劉黑闥這麼起起落落折騰,再好的地方也被剝落成了個破敗的死城。
戰亂真是摧殘國家和人民,這天下急需一統。
只有天下一統,人心安定,這老百姓才能安安心心的開始耕織生產,生兒育女。糧食多了,布帛多了,天下人能吃飽穿暖了,這國家才能富裕繁榮。
可惜,這樣的美好未來如今還任重而道遠。
一想到未來的重擔只肩負在自己這個儲君身上,李建成就有一種莫名的煩躁和興奮。
他即害怕又期待,害怕自己承擔不住這一份大業,又期待自己能一舉施展自己的才華,成就一番盛世,以證明自己也是個可以幹一番事業的李家兒郎。
不過現在,他首要任務還是處理掉那些惱人的叛賊反黨,樹立一下大唐的威儀。
在洺州連斬劉黑闥及其舊部心腹十餘人,看着法場上手起刀落,滿地咕嚕的人頭,不由掩鼻。
何苦呢?爭這不該爭的名分和天下。
人應當個安天命,該是什麼就是什麼。
劉黑闥在死前呼喊,說自己不過是在家種種地而已,都是高雅賢他們幾個小人還了他。
可笑之極,人若誘之,你心堅定,何以墮落?
總是你自己動了心,吞下了誘餌,心甘情願的去冒奉獻,博這個鏡花水月。
到後來夢醒一場空,卻又怪他人誤之。真是好的壞的全讓劉黑闥一個人說盡了。
死了一個劉黑闥,河北還只是初定,後面要做的是還多着。
河北不僅僅只有劉黑闥一個反賊,只不過他是主力,是搞得最風生水起的一個。當日劉黑闥起來出頭,徐元朗這個見風使舵的小人眼看他得勢就跟着蹦躂。現在劉黑闥已亡,那麼徐元朗也該收拾收拾。
二月,春風未起,冰雪未消。徐元朗也迎來了他生命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天,末日得到來。在他那綠豆大的魯郡裡堅持了沒幾日,就被破城而入。
徐元朗也算是個久經沙場的老狐狸,拼了個魚死網破,帶了心腹逃出城去。
魯郡外是茂密的森林,他以爲只要憑着這天設的屏障,就可以潛行暗走撿一條小命。
卻不知那樹林裡早已埋伏下了往日的仇敵對手,正準備用他的人頭換富貴。
所謂成王敗寇就是這樣,昨日你還是王侯,今日就不過是亂墳崗上一縷孤魂而已。
將河北大大小小的釘子戶一個個拔起,往大唐的籮筐裡使勁扔蘿蔔。
李建成乾的是風生水起。
不過,這些都是爲大唐,爲父皇做的。
他還需要爲他自己做一些事情。
東宮冼馬魏徵說得對,這河北是個地傑人靈的地方。河北有田有地有人,倘若他能抓住河北,就比二郎抓住洛陽還要有利。
洛陽固然也天時地利人和,況且還有庫房裡大把的金銀財寶,可供使花。
但洛陽沒有人傑,洛陽這片地沒有王氣,經過隋煬帝一朝,染盡了奢靡腐爛之氣,不可用之。
而河北卻不同,河北有人傑。
山東的氏族豪傑都是天下響噹噹的人物,一呼百應,勤王輔政,將來都是可用之才。他這一次建功立業是一樁,聯絡這些氏族豪傑是二樁。
手裡有魏徵這麼一個牽線搭橋的好手在,何愁不成事。
他有他的如意算盤,河北人也有河北人的如意算盤。
天下一統已經迫在眉睫,大唐的氣候已成,這是所有人都必須承認的。
經過竇建德到劉黑闥,河北的大姓氏族豪傑們也不想再打了。再打下去,人都要死光了,還享什麼福?
當年他們支持竇建德,是覺得夏王有仁政,是個可以看一把的主。結果呢?去了趟洛陽,就被大唐秦王給連同王世充一起一鍋端了。真是世事無常。
後來起了個劉黑闥。
劉黑闥是個什麼東西?草莽莊稼漢而已,能成什麼事?大家心裡也是明白的。先支持他,也不過是想探探大唐的風聲,看大唐陛下到底準備拿河北怎麼辦?
結果呢?捅了馬蜂窩了。
大唐派來了秦王李世民,打仗那叫一個好,打的是落花流水。
這也是該的,李世民嘛,威名遠揚。可他煞氣也夠遠揚的,一來就是往死裡殺人。但凡有勾結關聯的,通通一個殺字了事。
好嘛,看來大唐的意思夠明白了。行,你要我們死,我們不想死,那就能拼到底。
這仗打了又打,劉黑闥是敗了又起,大家拉鋸戰。
現在,大唐策略變了,換了太子李建成來。一上來,這個太子殿下政策就很明確,既往不咎。
只要願意歸順大唐,絕對不翻舊賬,通通一筆勾銷。
造反,那是極個別人的小問題,大家都是被脅迫的,沒有辦法纔跟着造反。現在,我們大唐不殺人了,大家坐下來一起談談,最好共同發展,一起享福。
這感情好啊,等得可不就是大家坐下來談談這句話。
於是雙方是一拍即合,很快水乳交融,親的是蜜裡調油。
當年李世民來,河北人也是動過心思的。可惜秦王太煞,端的是接近不得。現在太子親和有仁德,禮賢下士,廣開門庭,有求必應。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人好事,大家是求之不得。
況且太子就是儲君,未來的大唐陛下,和這個唯一接班人搞好關係,百利而無一害。
於是河北算是正式加入太子幫,和李建成栓一條繩子上共求富貴。
看到河北收入囊中,李建成這顆一直懸着的心可算落了地。
二郎有洛陽,他有河北。這樣一來,可算有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