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如果生前作孽,那麼死後就會下地獄。
地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李元吉並不知道。因爲須得死後才能去地獄,人活着,是不能去地獄的。
但其實,人活着也能到地獄。
他覺得自己就活在地獄裡。
他的地獄裡沒有刀山火海,沒有油鍋,沒有拔舌地獄,沒有修羅惡鬼。
他的地獄裡只有一個瘋子,這個瘋子叫李世民。
他覺得李世民真的瘋了,這個瘋子絕對不是小時候那個雖然會欺負自己,但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二哥。這個瘋子絕對不是當年戰場
上保護自己,教自己如何打仗,偶爾還會取笑自己的那個二哥。這個瘋子絕對不是自己的二哥,他只是一個瘋子,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
佔有了二哥身體的瘋子。
在這個沒有烈火的地獄裡,他卻能感受到被烈火煎烤的痛苦。
在這個沒有惡鬼的地獄裡,他卻能感受到被鬼爪撕裂的痛苦。
可是他無法呼喊,無法掙扎,無法解脫。
那個瘋子爲什麼不殺了他?他不要每天每天都生活在這樣可怕的地獄裡。
在這個沒有人會和他交談的房間裡,每一天,他都被那個瘋子按在牀榻上□。
怎麼會這樣?他無法理解。
他只能歸結爲,李世民真的已經瘋了。
又或者這是李世民折磨他的一種方法,可爲什麼?
要折磨自己,他可以用千百萬種刑法,沒必要親自動手,並且用這種可笑的方式。
他和他,現在已經不再是曾經的彼此。
現在這種事情放在他和他身上,變成了一種可笑的諷刺和嘲弄。
曾經的尋歡作樂現在只是單純的□而已,一種單方面的發泄,□,佔有。
可是,他不想要這些。
他反抗,他掙扎,他拒不接受。
但是那個瘋子。。。。。。那個瘋子太可怕了。
他。。。。。。他都不能想象,那個瘋子會那樣做。
那樣不擇手段,哪怕卑微的可恥的下賤的伏在他的雙腿之間,用盡所有手段折磨和□他的身體。
他簡直就要崩潰了。
這算什麼?
每天那個瘋子都像是對待一個最下賤的營妓一樣,肆意的用他的身體取樂,然後讓自己在他的手中得到釋放。將每一場□粉飾成你
情我願的歡愛。
痛不欲生,他想到了尋死。撞牆,咬舌,上吊,只要能讓自己去正真的地獄,什麼都可以。
可是他卻不能。
這兒所有的人都比自己孔武有力,只要自己稍微一個動彈,他們就會阻止他。
如果他絕食,他們就會強行把稀粥灌進他的喉嚨裡,哪怕那玉管子刺傷他的嘴。
這樣的生活太可恥了。
那個瘋子說的對,他現在就像是一條狗。
一條被他圈養着的狗。
可是,李世民養不活自己。
他可以強灌自己稀粥和藥,可他灌不了活下去的意志。李元吉明白,他終將很快一死。
在和死亡這場戰鬥裡,他那個永遠不會失敗的二哥,即將失敗。
那個人在枯萎,在他的身邊,他的懷裡枯萎,李世民這樣覺得。
但那其實只是一個粗鄙的男人,堪不起枯萎這樣一種形容。枯萎只適合用在嬌豔的花朵上,但他還是用了枯萎。
大約是因爲心裡有了一份憐惜,只可惜是一份毫無寄託毫無希望的憐惜。
他今年二十九歲,二十九歲的皇帝歷史上並不多,這足矣讓他感覺自豪。
站在人生這個轉折口,他開始回顧過去的二十九年生涯。這種回顧和父皇的回顧不同,父皇老了,老人家比較喜歡回憶,從回憶裡
汲取一點過去的意氣風發,然後安慰自己繼續走下去。那是一種心虛的回憶,一種衰老的回憶,一種疲憊的回憶。
他不同,他正在人生的上升口,他正在邁向一個嶄新的境界。
他有些惶恐,有些興奮,還有些迷惘。
所以纔會想要審視過去,想從中汲取一些教訓和經驗,告誡自己不要犯那些曾經的錯誤。
但回顧過去,他發現許多以前自己沒發現的事情。
在過去的二十九年裡,他發現自己一直在做一種人,那就是英雄。
當然,做一個英雄,這是再普通不過的夢想,每一個小男孩在成長過程中,都會冒出過這樣的念頭。只是在往後成長過程中,能夠
正真實現的,寥寥無幾。
但他成功了,自十六歲那年,在雁門關起,他就成爲了一個英雄。
此後,他就一直在維持自己這個英雄的形象,爲之努力,爲之拼搏,爲之奮鬥。
一直到現在,二十九歲,整整十三年了。
現在,他就要擺脫這個英雄的形象,進化成一種更崇高的形象。那形象接近於神,接近於天。那形象受命於天,景仰於萬民,那就
是皇帝。
維持一個英雄的形象,他出生入死,棄性命於不顧,很累很苦,但也很滿足。
現在,這個形象結束了,完美的結束了。
做一個陛下,他又該要付出什麼呢?
先數數他已經付出的吧,是兄弟,是父親,是底線。
值得嗎?他不知道。
他只是知道不能後悔,人不能後悔,因爲石階上沒有後悔藥,所以絕對不能後悔。前進你還有一條出路,後悔,那就是一條死路。
後悔的人,都已經死了或者即將死了。
比如,大哥會不會後悔自己進了玄武門?他一定後悔,所以他死了。
比如,父皇會不會後悔沒有早一些處置自己?他一定也後悔了,所以他的帝王生涯死了。
其實說起來,這個家裡最相像的應該是他和父皇。所以,最後能夠坐上那個位置的,也只能是他和父皇。
大哥想要當皇帝,只是因爲大哥是大哥而已。大哥君臨天下的野心只是因爲大哥從一開始就應該是。早在父皇還不是父皇的時候,
大哥就是李家大公子,後來是唐國公世子,再後來就是太子,他從來沒有不是正統繼承人的時候。
大哥習慣了這個位置,也適應了這個位置,所以,就固執的認定這個位置也只能是屬於他的。
當自己覬覦了這個位置的時候,大哥就憤怒了,就要除掉自己。
但大哥卻忘了,他覬覦的並不完全是這個位置,而是這個位置最終能夠達到的那個位置。他只是想要得到和父皇一樣的位置,所以
,他纔是最接近父皇的人。
而大哥只是最接近繼承人的那個位置。
至於元吉?元吉從來就不是任何一種,元吉從來就是一個孩子而已。
大哥不是孩子,大哥從出生就註定他不能享受一個孩子的待遇。最正統的繼承人就該是最完美的,大哥一直很完美。
他也不是孩子,他從出生就註定要成爲一個英雄。他也如願以償的做到了,英雄不一定需要完美,但絕對需要傳奇,需要驚天動地
,需要轟轟烈烈,需要令人瞠目結舌。他也都做到了,令所有人大吃一驚,並且一直吃驚。
元吉是一個孩子,一個孩子不需要完美也不需要傳奇。他可以隨時令人失望,也可以隨時令人再燃起希望。可以讓人惱恨,也可以
讓人喜愛。他可以被欺負,也可以去欺負。他可以肆意妄爲,也可以挨打受罵。他不需要表現的最好,他只需要表現自己。
說起來,可能元吉是家裡最恣情縱欲的一個人吧。
他可以隨時隨地失敗,失望,父皇不會責怪,大哥不會責怪,乃至天下都不會責怪。因爲他不受期望,就不必承擔那個壓力。
試想,如果有一天太子殿下令人失望了,那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事情。又或者天策上架令人失望了,天下也會感到恐慌。但齊王。。
。。。。齊王無所謂失敗,因爲沒有期望。
所以元吉可以自由自在的活着,所以他表現的僅僅也永遠只是自己,從來不需要考慮需要負擔什麼責任。
這種自由,自己羨慕嗎?是不是自己已經對身上所需要負擔的責任感到恐懼了?自己退縮了嗎?害怕了嗎?猶豫了嗎?
不,從來沒有。因爲他永遠不會是元吉,正因爲自己不可能是他,所以纔會放不開。
他是受命於天,是註定的傳奇,所以堅信自己能揹負起不平凡的人生。
但他總也會希望,有那麼一個可以自由選擇的人,選擇自己。而不是爲了什麼所謂的理想或者什麼其他的,只是因爲喜歡或者想要
。
恐怕。。。。。。沒有可能了吧。
因爲從那一晚開始,自己已經徹底的剝奪了元吉自由選擇的權力。這沒什麼,因爲從那一晚開始,他已經明白,元吉的自由選擇裡
從來沒有自己。
既然他永遠不會選擇自己,那麼就讓他選擇吧。
他選擇,讓元吉選擇自己,因爲除了自己,元吉別無可選。
他還有其他需要選擇的,那就是選擇放手,暫時的放手。
朝堂上,那些人已經不止一次明示暗示他,應該處置一下元吉。他一直敷衍着,但不能敷衍一輩子。他是該處置一下,現在整個國
家有更重要更棘手的事情需要處理,他必須把全部精憐中起來處理更重要的。同樣也需要讓那些人集中起全部精力,而不是總擔憂着一
個虛幻的威脅。
有時候,把兩根荊棘捆綁在一起,只能兩敗俱傷。
要麼各剝去一般的刺,讓彼此融合。要麼就其中一個剝去所有的刺,讓對方能夠主導。
在自己和元吉之間,不可能出現第一種情況。元吉不會妥協,自己也不會,何況自己現在是皇帝,皇帝不需要對一個失敗的亂臣逆
子妥協。
那麼就第二種吧,剝去元吉所有的刺。只是元吉沒有刺了,還是元吉嗎?
他笑笑,有些無奈。
反正自己也無法擁有那種真正的元吉,那不如退而求其次,有一些總比完全沒有要好。
是啊,妥協,皇帝也會妥協,只是皇帝從來,只對自己妥協。
他對自己那顆渴望得到的心稍微的妥協了一下下,只是一下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