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殿,太子李建成出神的望着窗楞。外面的陽光斜斜射進來,被窗楞分割成一束束的光束,投在地板上一條條亮斑。
偶爾得一陣風,將樹枝搖動,樹影搖進了光斑裡,一片片散亂的陰影。
東宮庶子韋挺和王珪分座在兩邊,各自看着些庶政公文,下首冼馬魏徵抄寫着公文,下筆有勁,字跡乾淨利落。
“四郎說二郎想去之國。”他低喃一句,眼神若有所思,淡淡惆悵。
韋挺和王珪擡起頭。
“殿下你說什麼?”
魏徵手裡的筆不停,寫完最後一個字,慢悠悠放下筆,擡頭看向李建成。
“殿下覺得可信?”
李建成皺皺眉,從圈椅裡微微起身,看過來。
“四郎說的真切,況且最近二郎的氣焰也確實小了許多。”
“空口無憑。”魏徵淡淡一句。
李建成沉默了片刻。
“但倘若這次出征回來二郎真的向陛下提出之國,我又當如何應對?”
“這。。。。。。”聽明白過來的韋挺和王珪兩個人面面相覷,一時也都沒個底。
大夥一直想着怎麼和秦王府爭,怎麼壓制,當確實沒想過萬一秦王退了,該當如何?
魏徵垂下眉思量了片刻。
“倘若秦王真這麼上奏了,也得看陛下準不準。”
“是啊,我也擔心這一關。若是陛下不準,我也無可奈何吶。”李建成嘆了口氣。
“非也。”魏徵淡淡一句。
“怎麼?難道還該他留在長安和我爭?”李建成不解。
“正是。”魏徵斬釘截鐵一揮手。
李建成皺起眉,滿臉疑惑。
“這話怎麼說?”
兩旁的韋挺和王珪互相看一眼,心想這個魏徵每次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且看他這次又要顯擺些什麼大論道。
魏徵擄了擄衣襬上的皺褶,把坐姿擺得端正,擡頭挺胸看向李建成,目光平靜而堅定。
“殿下請聽我細說。”
“請先生給我講講。”李建成也從圈椅裡直起身,端坐舉了舉手,示意他直言無妨。
“殿下,秦王欲之國,這且不說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陛下準不準都還是個問題。這未嘗不是秦王府一招探路之石,試探一下陛下和殿下的底。看殿下今日的意思,似乎還是希望秦王能走,自己退。可秦王退,對殿下你未必就是件好事。”魏徵一字一句說道。
“怎麼說?哪裡不好?”
“其一,秦王上奏去之國,陛下心裡會怎麼想?陛下對殿下你和秦王的事,其實也是略知一二的,如今秦王說要走,陛下會不會覺得是殿下您的意思,要逼着秦王走呢?”
李建成心頭一驚,從圈椅裡挺起身。
魏徵朝他按了按手掌。
“這還不是最要緊厲害的呢,殿下。”
“你繼續說。”李建成表情凝重,雙眉鎖起。
“其二,倘若陛下真的應允了秦王之國,依陛下的心思,恐怕必然會覺得對秦王有所虧欠,從而對他封賞多多,給予很優厚甚至逾越的條件,補償他。殿下你應該想想,秦地可是個富饒之地,幅員遼闊,田地廣茂。你放秦王去這一片大好山水之間,再加上他一個洛陽,假以時日必然大成氣候。殿下,陛下現在可已經過了花甲之年,有他震着,你們兄弟二人自然是起不了什麼紛爭,可假使有朝一日泰山崩塌之時,難保天下不起兵戈,大唐不起紛爭呀。到那個時候,殿下又覺得自己有幾分勝算呢?”
聽完這一段,李建成渾身直冒冷汗。
長舒一口氣,他一把抓起旁邊矮几上的手巾擦了擦額頭。
“先生說的極是,極是呀。”
韋挺和王珪兩個也連連點頭,這個魏徵果然眼光狠辣,見解不凡。
“殿下,應當防備纔是。”急忙拱手向李建成告誡。
“如何防備?”李建成甩下手裡的手巾,凝眉問他們幾個。
“不如我們給殿下擬個奏章,趕在秦王府前頭遞上去。就說長安有傳言,說殿下和秦王有隙,欲逼秦王之國。殿下聞後深感憂慮,懇求陛下將秦王留在長安,兄弟共享榮華富貴,大唐一家團圓。如何?”王珪提議道。
“不錯不錯,先下手爲強。”韋挺點頭贊同。
“這到也是法,只是還是不要提秦王之國這件事,只說殿下憂慮兄弟感情有隙即刻。言辭懇切一些,表達出殿下維護大唐一家團圓的意思就行。提了之國,事情做得太過太露,恐怕陛下心裡會覺得殿下是有備而來,反而壞事。”魏徵點點頭,提了些自己的建議。
王珪韋挺聽了也點頭稱是。
“好,事情要做的穩妥纔好。那就這麼定了,你們趕快擬一個奏章出來,選個合適的日子遞上去,一定要趕在秦王府前頭。”李建成聽了心裡鬆口氣,點點手指吩咐道。
“是,殿下。”三人拱手彎腰應承。
“只是這麼一來,秦王長留京師,東宮和秦王府的鬥爭就還得繼續下去了。一家兄弟,真令人爲難吶。”安排好了對應之策,李建成放鬆的倒在圈椅裡,長嘆口氣。
“留在長安,秦王就是困獸之爭,總比放虎歸山的好。”韋挺幽幽說道。
李建成不語,眼皮微微一斂。
“秦王府有府兵八百,我們東宮有一千,還有剛新招募的長林兵,從實力上將,東宮勝秦王府一大籌。”王珪也說道。
李建成臉色稍微好了些。
“兵貴精而不貴多。秦王府的府兵多是當年跟隨秦王四處征戰的老兵,可都是有殺人經驗的厲害角色,絕對不容小窺。我們東宮雖然人多,可到底實戰經驗不足。那些長林兵,雖然人數衆多,可卻是一批烏合之衆地痞流氓,找找麻煩鬧鬧事,是一把好手。真要殺人拼死,未必行吶。“魏徵卻憂慮重重。
李建成看他一眼。
“先生可有見解?”
魏徵擡頭看向他。
“秦王已成氣候,殿下想一時將他拔除,是不切實際的。但殿下畢竟是正統,且現在陛下也站在您這邊,我們只要慢慢間離瓦解,大事未嘗不可行。只是,秦王這人一貫素是雷厲風行征戰決絕之人,他倘若有朝一日使出雷霆手段,殿下和陛下恐要措手不及。”
“怎麼?你是說他可能會造反?”李建成一下挺起身。
“殿下不得不防。”魏徵躬身施禮,語氣堅定。
“這。。。。。。不可能吧。他不至於這樣。。。。。。”李建成十分猶豫,神色有些慌亂。
魏徵擡頭看向他。
“殿下,秦王可能還念及父子兄弟情意,不敢輕易起謀反之心。可是殿下也不能忽視了他身邊的那些文士武將,那些人跟着他難道不是爲了求一個榮華富貴?都是生死沙場上下來的亡命之徒,這股勢架着秦王,只怕他也難爲。”
李建成雙手一把握緊圈椅的扶手,咬了咬下脣。
“都是這些人教壞了秦王,終有一天得收拾了這些人才是。尤其是那個長孫無忌,還有什麼房玄齡杜如晦之流。當年父皇斬殺劉文靜,防得就是這出。只可惜,沒料到後來還是出了這些貨色。”恨恨說道。
“殿下,這些人雖然都有私心歹意,不過畢竟是以秦王馬首是瞻。倘若將來真有個意外,殿下該有所防備,有所決斷呀。”魏徵繼續勸諫。
“你的意思是。。。。。。”李建成看向他,臉色依然有些猶豫。
“殿下,當斷不斷必自亂。”魏徵幽幽說道。
李建成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倘若二郎敢起這個心,我也只能。。。。。。”他一抿嘴,臉色肅殺一片。
王珪韋挺兩人互看一眼,然後連同魏徵三人俯首叩拜稱頌。
“殿下英明。”
摺子選了個李淵心情大好的時候遞上去,看完之後真是感慨萬千,唏噓不已。旁邊伺候着的尹德妃和張婕妤兩個嬌滴滴的美人早已經得到東宮的提示,立刻在李淵耳邊大吹太子仁厚之風,說秦王也太小心眼了,隨便聽信些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就對大哥心懷不滿,想一走了之,不陪着陛下共享天倫,真有些不孝。
李淵擺擺手嘆口氣,說這個孩子就是這麼個倔脾氣,從小寵愛的過了,到大了又被些別有用心的人帶壞,受不得一點委屈,小孩子脾性。
回來以後他要好好和這孩子說說,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怎麼能隨便聽信那些有心人的唆使。至於太子,也別太憂慮了,做父親的明白他的心意,這孩子從小就仁厚老實,最重兄弟感情,父親相信他的。
叫人把李建成喚到了太極宮,當面安撫了一番。
李建成陪着老父親說說話,喝喝酒,旁邊兩個嬌人熱言熱語,美酒佳餚,輕歌曼舞,好一派其樂融融的天倫之相。
從太極宮出來,李建成是一身輕鬆,腳步都輕快起來。
坐車路過武德殿的時候,他忍不住瞥了一眼。
李元吉正簽着馬往外走,準備去騎騎馬散散心。看到東宮的車子,心裡情緒翻涌,愣在哪裡呆呆的看着不動。
“齊王,是太子殿下。”身邊親隨急忙紛紛跪地俯首,低聲提醒他。
他依然不動,只是幽幽的看着馬車自跟前經過。
車簾微微動了動,他心也一動。
可那撩起的一角很快翻下,只看到兩根白淨修長的手指動了動,就沒什麼也沒有了。
馬車遠去,李元吉依然呆呆望着,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