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陸焉識穿一件銀灰色夾長衫,帶着黑色長圍巾,就是他在那時代好幾張照片裡穿的一身。黑色禮帽和窄頭的黑皮鞋都很時髦。他的打扮乍看平實,仔細看總能發現一兩個細節是上海西人圈子裡正在流行的東西,比如帽子和鞋子。所以在他不得人心之後,人們就把這些時髦細節聯想起來,就想到他天性裡的輕狂。他走的這條路是福州路。這是妓館開張的時分,兩個趿拉着木拖板的妓女急匆匆地準備上班了。日本飛機在“一.二八”事變中炸了商務印書館和東方圖書館,上海的這一區少了三十多萬本藏書,卻添出一批木屐女子。東洋婦人的木屐步態被一些嫖客認爲是迷人的,於是賤到“鹹肉莊”(注:低級妓院),高到“書院”(注:高級妓院),不少妓女們都流行起木屐小步來。福州路除了妓館多,書店更多,大大小小有三百多家。所以窮或富的讀書人和寫書人像歷朝歷代的前輩一樣跟妓女們親密雜處。福州路上的人都是晃晃悠悠地在逛,逛書店常常只讀不買,對於擦肩而過的妓女同樣可以只看不買,逛逛就心滿意足了。這就是爲什麼陸焉識除了去泡徐家彙的咖啡館,也常常來泡福州路的茶館。這天焉識沒有逛他愛逛的大中華舊書店和他常買西文圖書和《時代週刊》的別發書店,而是走進一家家出售本地雜誌的書店。在這些書店裡,他找到一本剛出來的《現代雜誌》,他化名寫的一篇文章被刊在上面,而且刊登的位置非常醒目。其實只需進一家書店,就能證實他的文章已經面世,但他進了十四家書店,把證實重複了十四次。
一個月前,他參加了一個學術會議。晚上的酒會上,爭論開始了。會議的特邀貴賓是凌博士。留學歸國的博士很多,但全國人只稱呼凌博士“博士”,把凌博士的博士頭銜叫得像爵位。凌博士和焉識談起他們在華盛頓的相見,談起紐黑文的蘋果林和楓葉,還談到新英格蘭的那些小城鎮,一年一度的莎士比亞戲劇節,似乎家家都出產演出莎士比亞劇目的角兒。凌博士說焉識發表在《東方雜誌》和《中國科學雜誌》上的文章他都讀了,很喜歡。凌博士又說,在國事動亂的時候,還能有個潛心做研究的陸焉識,不易不易。焉識很想告訴他,自己也跟着學生們亂過,“一二.九”參加了罷課罷教,但他不願凌博士失望,願意給凌博士一個快樂輕鬆的夜晚,便把真話和白蘭地一塊嚥下去。凌博士說自己的研究院平庸得很,要是也有幾個陸焉識就不一樣了。緊接着他用英文問了焉識一句,何不就調去他的研究院呢?焉識嘻哈着用英文反問:爲什麼不呢?
此刻他們周圍的爭執正在飛快升溫,對立面也鮮明瞭,英文法文俄文都用上來。曾經向焉識借論文的大衛.韋爭得領帶和眼鏡都歪了。
爭執的焦點漸漸落在凌博士近期發表的一篇文章上,題目是《學潮的愛國與科學的救國》。文章是好文章,苦口婆心不乏諧趣,每幾行出現一個典故,出現得又那麼自然。
焉識站在旁邊,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看人家打檯球他也是這副姿態。這麼多年,大衛.韋那一派人一有時機就跟凌博士搞文墨大戰。凌博士靜靜地微笑,聽大衛說完,把酒杯放下,輕聲請旁邊一個侍應生去門外叫車,他還有一個晚會要奔赴,只能少陪了。他態度是謙讓的,但他的姿態暗示大衛是頭牛,他的琴不對牛彈。大衛借酒佯狂,纏着凌博士不放,要他至少回答他剛纔的提問。凌博士微笑着指了指焉識說,問問陸教授,他同意我的觀點。凌博士再轉向陸焉識說,拜託你替我回答他,我來不及了。然後一面跟近處的人握手,一面跟遠處的揮手,王者似的向場外走去。
1989年,我第一次讀祖父的回憶錄時,這裡是我替他懊惱頓足的地方。陸焉識的錯就出在這裡,凌博士公開把他誤劃到自己的陣線裡,他絕不應該對凌博士微笑默認。我想象陸焉識在福州路一家家書店閱讀着自己對凌博士的反駁,整個人都是那種對自己文采的陶醉。這個反駁很快就要被看成是背後插刀了。他在十四家書店買了十四本雜誌。這是我祖父的另一個毛病,進任何商店從不讓店主失望。
他對凌博士的反駁是溫和的,用的是陸焉識風格的詼諧。他首先對凌博士的文章表示了審美上的贊同,又讚美凌博士用典如田間拾穗,海灘拾貝,輕鬆自然。只可惜凌博士是非觀念稍微差了一點,在美、蘇、英都在跟日本人辯是非的時刻,他也主張暫放下東北淪喪、華北吃緊的民族是非。凌博士認爲侵略戰爭是放火,被侵略一方應該救火,而不應該用抵抗戰爭去火上澆油。焉識用同樣的比喻給凌博士一點常識教育:救火的方式也可用於放火,他從那邊燒過來,你主動從這邊燒過去,火擋火,倒可能燒出一片安全。
陸焉識把自己的文章通篇讀下來,覺得自己雖然是駁斥凌博士,但並沒有文字圈子裡盛行的謾罵攻擊意味,並留了商榷餘地。即便凌博士知道筆名後面的真名是陸焉識,也不會被他得罪。凌博士法文很好,應該知道法語多麼適合用來爭論,法國人沒有不爭論而締結真正友誼的。“一切都可以懷疑,除了懷疑本身”,是法國人笛卡爾的信條。過了兩天,大衛找到學校來了。幾年前他那對焉識的匿名謾罵似乎從來沒發生過,大衛又是那個留學時代吃喝不分的大衛了。他一頭撞進焉識的懷抱,緊緊摟住他。在國內生活了幾年,焉識對洋禮節已經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就曉得閣下會站到我們陣營裡來的!”大衛說。
大衛已經猜出反駁凌博士的文章出自誰的手。焉識裝糊塗,問大衛在說什麼。現在他不是怕得罪凌博士,而是怕“陣營”,怕大衛爲他的陣營來抓他陸焉識這個壯丁。
大衛把他拉到學校附近一個茶水攤子,要了一壺新龍井。
不等焉識開口,大衛便講起自己對焉識那篇文章的傾倒。剛下過雨,茶攤上的遮陽棚兜了一兜雨水,大衛比手畫腳,碰到棚子的杆子,雨水朝着他兜頭澆下。他把眼鏡摘下來胡亂擦擦,嘴卻是不停的。大衛的意思是,假如天下只有一個人把焉識文章的每個字讀透了,欣賞了,那個人只能是他大衛.韋。
焉識想,假如自己的虛榮心是癢處,大衛的誇獎句句都沒有撓偏。焉識知道虛榮心可悲,但他沒辦法。人人都有虛榮心,人人都沒有辦法。
大衛的嘴皮幾乎要被太多的話擦燃了,但要的龍井他一口都沒有碰。他顧不上。大衛留下一杯已經變色的龍井走了,是焉識答應給他再寫一篇文章他才走的。他不能推拒熱烈的大衛,就像那天在酒會上不能推拒溫雅的凌博士。
在學校圖書館裡,焉識乘着興致把答應大衛的文章完成了。比上一篇還要流暢俏皮,暗藏了更多的打趣。文章讀下來,凌博士似乎成了個在國、共,學生、政府,中、日之間拉架的好心丑角。
第二天他把文章寄到大衛所謂陣營內部的那家週刊。接下去的幾天,焉識莫名地討厭自己:他做了別人要他做的人,一個是凌博士要他做的陸焉識,一個是大衛.韋要他做的陸焉識。他身不由己。一不留心,他失去了最後的自由。
焉識火急火燎地給那個雜誌的編輯打了個電話,請求撤回自己的文章。編輯說太晚了,已經發排了。他說,只要沒有運送到書店,就不算太晚。他讓家裡的司機載着他到了雜誌編輯部。瘦小的編輯似乎鋪的蓋的都是稿紙,他告訴焉識,這期目錄的廣告都登出去了,撤稿子也是白撤;假如焉識一定要撤稿子,週刊就要開天窗,一時到哪裡去找這麼長一篇稿子填上去呢?
焉識站在無立錐之地的編輯室,幾分鐘裡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是個見不得別人爲難的人。不然剛剛守寡的恩娘就被陸家打發回孃家去了。不然恩娘就不可能拿侄女變魔術,把侄女變成兒媳婦。從他記事開始,他就爲了不讓別人爲難,常常做別人爲難他的事,做別人要他做的人。他做了別人要他做的人,得到“隨和大度”、“與世無爭”的評語,甚至“大咧咧”、“心不在焉”的好意嗔怪,他是滿足的。這滿足似乎抵消了他因爲扮出“隨和大度”引起的內心緊張,這滿足也似乎補償了他那“與世無爭”帶來的真正失去。
“對不起,稿子毛病太大,需要修改的地方太多。”焉識說。
“清樣出來你改好了!清樣嘛,就是讓人家改的!怎麼改都行!”編輯說。
編輯抽菸抽得頭髮都冒煙了。
“大概要重新寫過。”焉識說。
“我看蠻好的,大家看了都覺着蠻好的!”
焉識已經看到了自己文章的清樣,薄薄地擱在桌子角上。
“對不起。還是請你們不要登。再請你通知一聲韋先生。”
“假如說我們照登呢?”
“那我就只好請律師跟你們說話了。”
他把眼睛轉開,不去看編輯爲難到極點的臉。就像他面前是旺達,問他是否真的相信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焉識把清樣從桌角拿起來,一邊轉身一邊說對不起、再會,再會、對不起。編輯還不死心,要他稍微等五分鐘,他要跟大衛.韋打個電話商量一下。大衛是個很能糾纏的人,焉識此刻已經站在了樓梯口,趁着編輯搖電話的時候身體重心一變,幾乎連栽帶跑地下了樓去。
焉識在路上回想矮小的編輯越來越苦的臉。他奇異的記憶總是這樣,在他回顧時把所有的細節都完善起來。編輯的護袖是黑色的,蹭在桌子上的一面磨得錚亮。那要一天磨十幾小時才能把棉布磨出皮革的光澤。他的記憶把編輯臉色的菜黃還原得特別好,就是那張菜黃的臉在焉識衝下樓梯的剎那轉了過來。辛勤和理想都落空了的菜黃臉。焉識出了編輯部就找了個叫做“卡佳”的白俄咖啡館坐下來。他向胖胖的粉紅色的卡佳要了幾張紙,給大衛寫了封信。信上他請大衛代他安慰那個編輯,並誠懇地爲自己道歉。他在信裡說,凌博士的勸學只是書呆子的天真可笑,但自己的文章一旦出來,凌博士很可能給看成大節喪失,而這不是他陸焉識的本意。
焉識是用英文寫這封信的,爲了使他和大衛之間的溝通更加貼心和私密。過了幾天,
那個週刊出版了,他的稿子沒有刊登,但他的信卻被刊登出來。登出來的不是英文原稿,是中文譯稿。許多詞在一個英文上下文裡是中性的,翻譯之後就是貶義的,或褒義的,而且該充分解釋的地方一筆帶過,平實的敘述被弄得晦澀難懂。這封信變得焉識也不敢相認,簡直是出自一個既想打擊一方,又想乞求另一方諒解的小人之手。信的署名就是赤手空拳、無遮無擋的“陸焉識”三個字。
他馬上追上一篇文章,更正翻譯的不確切之處,並且質問雜誌,是否知道不經本人同意刊登私人信件屬於不道德。不久凌博士在《申報》上發了一篇小文,說對待翻譯就要像陸焉識教授這樣一絲不苟,但陸教授借用對兩個英文詞彙的追究轉移了讀者的注意力:本來讀者就要看到陸教授對凌某如何背後插刀,一貫出爾反爾,背叛成性了,陸教授卻鞭一指,領着大家不厭其煩地糾纏兩個英文詞彙。此刻焉識悟到凌博士從頭到尾都在觀察戰局,從一開始就知道那個假名字後面就是他陸焉識。並且,凌博士拿焉識在美國的“叛逃”一閃念作爲恐嚇,揭露他“背叛成性”。焉識又寫了一篇文章,是答凌博士的,有辯解也有爭執。但在他寄出文章前,讀到了一篇幫他腔的小文,罵凌博士已經收了日本人的錢,在爲漢奸教學鋪路。這種不講道理的文字帶着明顯的大衛風格。焉識明白,這篇文章是大衛給他送上來的增援。大衛還在爭取他。焉識對着大衛的增援搖頭笑笑,把自己駁凌博士的文章揉了揉,扔進了字紙簍。文字爭執不知爲什麼最終總要以大混戰告終,也不知爲什麼,雙方的火藥味都帶有一種淡淡的無恥。
有好幾個月,焉識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到了這個時候,我祖父一點都沒有預感到他給自己埋下的一個個定時炸彈。最致命的定時炸彈爆炸之後,我祖母馮婉喻求過一個個學界名人,有人點撥她,去找已經成爲民主人士首領的凌博士。只有凌博士有能耐把陸焉識從法場救下來。我祖母在凌家門廳裡等了一下午,等來凌博士一句話,寫在毛邊紙上的:“此事真相不明,不便插手。”
陸焉識的陰沉一直從1936年的深秋延續到1937年的初夏。就是那個五月,馮婉喻賣掉了恩娘給她的祖母綠,給焉識買了一塊白金歐米茄。
一天傍晚他回到家,前院裡放着兩個大篩子,鋪滿半成品的豆腐乳。一塊塊豆腐長滿灰色的茸毛,婉喻手裡一雙銀筷子,小心翼翼的筷子尖夾起灰色蠶繭般的黴豆腐,放進一個粉彩缸裡。她看見他,筷子停在膝蓋上,朝門裡喊了一聲:恩娘,焉識回來了!然後她轉身快步進了門廳,在門口朝他回一下頭,看看他跟上她沒有。在客廳裡,她再次回頭,是催他快跟上她。他覺得她兩個內八字解放腳這天走得行雲流水,便沒有先上樓跟恩娘請安,而是跟着她進了臥室。婉喻已經等在牀邊了,手上拿了個窄長的盒子。這是她送他的。她說話的聲音極輕,自從他們從太湖回來,他們就跟恩娘做起遊戲來了:動作很小,嗓音很輕,一句家常話也講成了偷情的密語。他常常噁心這種遊戲,婉喻卻覺得滋味鮮美得很。
婉喻是漫不經意地說起來的。那天晚上她說,孩子們都不敢到你面前去了,因爲他們看到爸爸那麼不開心,害怕。婉喻說話的時候跟他隔着一層帳紗,檯燈的燈罩是陸家上一代人置的,絲綢老了,把燈光都變成了古董。他在咖啡館裡把該備的課備完,該批改的功課批完,坐着家裡的轎車回來的時候,滿懷希望全家人都睡了。焉識當然矢口否認:哪裡不開心呢?他在一剎那間又找回了那個大咧咧的扮相,打着哈哈。是從去年秋天開始的吧?重陽節過了以後,對吧?婉喻這時候已經坐在竹蓆上了,穿了西式襯衫長褲,但一看還是纏過腳又改主意的舊式女人。不過隔着一層紗看,婉喻坐相很好,假如焉識愛她,應該認爲她是美的了。
他把手裡沉甸甸的皮包放下來。這不是公文包,是一件行李。爲了躲到各個咖啡館、圖書館去辦公,他每天必須提着行李出門進門。
他的這種苦悶不是女人家的苦悶,多跟她解釋一個字都會讓他發瘋。他開始往恩娘和孩子身上扯,去扯女人家的苦悶。婉喻卻說:我是不懂的;去年到現在,我也不曉得怎麼讓你開心點。她的意思是,女人家那點苦悶是家常便飯,他一苦悶,女人家的天就要塌下來了。他突然意識到,她買了那塊歐米茄是爲了逗他開心。可憐的女人!難怪他的苦悶會讓她塌了天。他無話可說地在牀對面的羅圈椅上坐下來,可憐天下的女人。
婉喻撩起蚊帳,坐在兩片帳紗之間。
他說他真的蠻好,真的蠻開心。他的意思婉喻沒有懂。他的意思說,婉喻的體察讓他心動。她站起來,走到他旁邊,不梳髮髻的婉喻是另一個女人。她說你當我看不出來啊?樣樣東西你都沒興趣。她是指那塊表。他把表盒從枕邊拿出來。就是敷衍不動,他也要敷衍敷衍。婉喻把表給他戴上,表盒裡有三節拆下的錶帶,現在的長短是合適的。婉喻說:我大約摸想你手就這點粗。蠻準的!
蠻準的,他點點頭。女人多好敷衍。
她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提醒了焉識:他不止一次看到婉喻眼睛裡這種神采。藏在深閨裡的女子把所有的能量都濃縮凝聚在這一瞥目光裡了。長年累月被壓制了多少,被禁錮了多少,現在就釋放出來多少。遠不止那些被壓制被禁錮的,是變本加厲的釋放。那一瞥目光裡有個好大膽子的婉喻。他發現自己拉住了她的手。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的膝蓋給婉喻當椅子,就像他多年前對望達那樣,這時他卻把望達的座位讓給了婉喻。
他問她哪裡來這麼多錢去買這麼貴的表。家裡的錢婉喻是不沾手的。從嫁到陸家到現在,婉喻就是一副手不沾錢的清爽無慮的模樣。回答很簡單,就是把恩娘給她的祖母綠賣了呀。
“你要闖禍了,恩娘會盤查的。”
“盤查起來再講。”
一看就知道,盤查起來她完全不知道怎麼講。
“怎麼想得起來去賣首飾呢?”
“首飾橫豎沒用場。”
焉識差點說:手錶也沒用場啊。但他及時把話憋回去了。婉喻闖了大禍,冒着大大得罪恩孃的危險給他買了一樣毫無用場的東西,是要逗他開心。只要他開心了,她的天就不再繼續往下塌。恩孃的暴怒她或許可以頂得住,而她的天塌下來她是頂不住的。
恩娘終於想到了點數自己和婉喻的首飾。那時一到晚上,虹口到江灣的馬路上已經亮起許多日本酒屋的燈籠。焉識的大學正在往後方遷移。恩娘今天一個主意明天一個主意,在走和不走之間搖擺。陸家的一代代傭人都是甘心服侍一代代的陸家主子的,因此恩娘不擔心傭人們會不好好侍弄陸家的房子。她擔心從來沒有離開過上海的她和婉喻不被仗打死,而要被內地的日子過死。她想着想着就會憑空地瞪起一雙睫毛漸禿的眼睛,白淨的手指拿着一塊骨牌抖得如同雞啄米。這樣抖一陣,恩娘她便會改變前一天的決定,說不去了,哪裡也不去了,死也死在上海。
焉識如果說,一打起來就難說,十年八載一家人內地、上海兩地分着,也不是一樁事情。婉喻這時總是做應聲蟲的,說對的呀,一家人不可以分開來十年八載的,東北人從“九.一八”到現在,還留在上海,跟他們家裡人分開呢!婉喻應聲蟲做到此時,恩娘便會笑眯眯看她一眼。這樣笑眯眯的一眼一眼,看多了便有話了。恩孃的話是:“這樣好吧?我就不去內地了,在上海幫你們領小囡囡,內地有沒有奶糕給小囡囡吃都沒一定呢。兩個大小孩呢,反正已經做得上你們的幫手了,你們就領在身邊,到內地去吧。要不然你們到內地要帶多少物事啊?我留在上海,帶不動的物事就扔給我好了。”
婉喻一開始是上了恩娘當的。她一聽恩娘把自己放了,放給了焉識,以爲真正可以過小兩口的好日子了,便接恩孃的話說:“這也好的,到內地畢竟要吃苦頭,老的小的吃不消。”
恩娘或者獨白:“是的呀,老也老了,走啊留的都一樣,哪裡都是個死。”或者自語:“幾千裡地,弄不好倒客死他鄉了。這把歲數了,死了活了都一樣,死得舒服點吧。”
只要恩娘一提死,婉喻就知道自己已經落進了恩孃的陷阱。恩娘是試探她和焉識的。她馬上說:“那我也不去了,我陪着恩娘留在上海。”
恩娘一臉嗔怪,這怎麼可以?怎麼擔當得起?恩娘拆散你們兩口子算什麼?我死了陸家祖先都不饒我的。
婉喻就要拼了命地彌補,說:“我陪着恩娘,哪裡也不去。”
恩娘這就會指着婉喻對焉識說:“咦,又怎麼了?我沒有要攔住她吧?我又夾在你們小夫妻中間了?我是多識相的人,現在樓都不敢下了,省得你們小夫妻在自己家裡還要那麼不便當,眼色來眼色去,手捏捏,肩膀掐掐。我是能避開就避開的,不然你們三十幾歲了,還要做偷糖吃的小鬼頭,我面孔是要的呀!”她抖動的手指戳着自己的臉頰,又去指點婉喻和焉識,就像許多戲臺上陳述悲情的老旦。
講到這一步,無地自容的婉喻必定走開了,走進馬桶間。她動作是輕輕的,不敢帶脾氣,但兩個孩子一會兒就會來報告,說姆媽一邊上馬桶一邊哭。他們從鑰匙孔裡看到的。
焉識眼看女人的戰爭又要開始。他總是被家裡的戰爭掃蕩到外面,再被外面的戰爭掃蕩到家裡。這種時候恩娘是逼着他仲裁,等他說兩句戲劇性的話的:一家人死活都不可以分開,死活都不能讓恩娘一個人留下。學校的遷移日期迫近了,焉識的一句句令自己作嘔的戲腔的勸慰仍然定不下局面。恩娘已經提前地孤苦起來,目光淒涼,一天到晚無故長嘆,進入了被棄入戰火的孤老太婆的角色。她拖着解放腳爲全家打理行裝,一雙手把本來擺放整齊的東西再抖亂。
最後恩娘宣佈她帶着半歲的丹珏留下來。誰也不敢再多話,讓她去扮演被棄的孤老太婆。焉識預感到還會有變故,按照恩娘好強、佔上風的脾性,假如事情就結束在這裡,她會非常非常地不甘。焉識的弟弟已經從歐洲
寫信回來,打算在第二個博士學位讀完定居比利時,焉識是恩娘生命裡唯一的最後的男性。對於這個唯一男性,恩娘公開的寵愛和私底下的寵愛都有。若是廚房燒青菜,她總要傭人把青菜一層層地剝到大拇指大小的菜心,另外炒出來,在一個小碟子中心堆積成小小的一垛,公然擺放在焉識面前。而焉識總是要推讓的,恩娘也總是等着他推讓,推讓的結果往往是恩娘分到一大半菜心,而兩個大孩子分到一兩個,焉識往往一個菜心也吃不上,但恩娘對他的寵愛他是吃到了。他偶爾回到家裡早一點,就會給恩娘喊到樓上,一塊肉酥餅已經準備好了,嘴巴“噓”的一聲,餅就塞到了焉識嘴裡,帕金森的手把餅渣抖了焉識一身。還有就是在焉識已經坐上轎車的時候,恩娘會追出門來,把幾張鈔票按在他手上,伴隨一句悄悄話:“曉得儂手腳大慣了!”她拿他按月交出的薪水,揹着人縱容他揮霍。恩娘給他的額外體貼和婉喻暗暗地平行,這就使他莫名其妙地跟老少兩個女人都親密起來。焉識知道,在恩娘那裡他是一系列似是而非的角色,一旦他要卸掉其他角色,只單一地做婉喻的丈夫,恩娘絕不會甘心。
他這樣想着,一面就在馬桶間裡擦澡。瓷磚和浴盆相接的縫隙裡黴菌從深棕色往黑色演變。接近地面的地方,黑色濃郁,隱隱發綠,絲絨一樣的質地。頭頂上的天花板也有一圈圈的灰黑色,夾着黃綠,是從地面順着牆角攀爬上去的。這裡原來有個黴菌的大花園。婉喻的性子給恩娘越磨越綿韌,磨得受不了的時候,馬桶間就是她的避難所。對於這個黴菌大花園,婉喻的眼睛一定逛得熟透了。這時他聽見恩娘用很大的聲音在叫:“阿妮頭!”
他馬上用毛巾擦拭身體。他的預感是準確的。等他穿好衣服,走到客廳,婉喻正低着頭坐在八仙桌旁邊,恩娘坐在沙發上。恩娘看着焉識,又去看婉喻,意思是看看吧,有人要造反了。
孩子們被傭人帶到院子裡乘涼去了。焉識問出了什麼事情。恩娘說,喏,叫她把首飾留下來一點,好東西不要帶到內地去了,真到了要變賣首飾換飯吃的時候,派得上用場的只有金子。好東西帶到內地,會有人識貨嗎?阿妮頭就是要帶,說箱子也理好了,拿不出來了。我曉得我現在講話是沒人聽得進的,譬如講出來就讓颱風颳了!
焉識特別有衝動在八仙桌上捶兩拳頭。多少人正在死,大家很快都可能變成最恥辱的亡國之人,一兩件珠寶的得失對於她們,仍然是大大的得失。就在焉識爲了要不要捶八仙桌而渾身發冷時,婉喻開口了,說:“恩娘你不要光火,首飾我們都不帶,都留下來。”
恩娘說:“你這是啥意思?”她笑眯眯地轉過頭,看着繼子:“焉識,你懂阿妮頭的意思嗎?我怎麼不懂啊?是不是我要貪圖她那點東西啊?她那點東西我沒一樣看得上眼,除了那塊祖母綠,還是我給她的陪嫁。這麼多年,我又是你孃家人,又是你婆家人,過年過節過生日,不是我在想到給你添穿的戴的,棉的單的?……”
婉喻脫口便說:“祖母綠沒了。”
恩娘這下傻眼了。
婉喻真的是造反了,一不做二不休地告訴恩娘,祖母綠讓她拿到當鋪當了,當的錢給焉識買了塊歐米茄。
恩娘看着婉喻,似乎原先她當兔子養的東西,養着養着突然發現這東西原形畢露,是頭大象。恩孃的眼淚就在看婉喻的時候集聚起來,然後慢慢轉過臉,看着虛無,膝蓋上放了一把芭蕉扇。淚珠子又大又圓地滾落,出來了淚打芭蕉的聲音。在這個歲數,流淚的恩娘仍然動人。
熱糨糊般的夏天糊在人身上,恩娘感到快要中暑了。焉識半架半抱地把她弄到樓上,回頭往樓下叫喊,請婉喻到冰箱裡拿一點冰鎮西瓜。恩娘馬上說,她只要西瓜不要婉喻;從此以後她不要在自己房間裡看見婉喻。一個女人怎麼可以那麼賤啊?討男人一點歡心就把阿婆姑母雙重的心意都賣掉了。孃家婆家的女人,幾代才存出點好東西啊?物事不當物事,三文不值兩文,就這麼敗出去了,就這樣要討男人的好啊?
在恩孃的難聽話裡,婉喻越來越不堪。似乎她不是從自己男人這裡討歡心,而是天性輕賤,是個男人她必定去討歡心。
焉識走下樓梯,準備自己伺候恩娘吃冰西瓜,發現婉喻端着玻璃的西瓜盞站在樓梯口,魂飛魄散。除了近期在報紙照片上看到的戰場傷員和流離失所的百姓,婉喻是焉識看到的災難最深重的一個人。他在她肩膀上按了按,把下巴在她的頭頂壓了壓。恩娘永遠也不會知道,婉喻之所以得到焉識的眷顧,都是因爲她的怪虐。
焉識再回到恩娘房間的時候,恩娘靠在牀上。女人的臥室似乎在她每個年齡都會有不同的氣味。這時恩孃的臥室氣味,已經先於她本人老了。他把西瓜用餐刀在玻璃盞裡切碎。恩孃的嘴巴塞不進大塊的東西,否則她必須取下上下的假門齒。每個人見到的都是脣紅齒白的恩娘,頭髮梳得光整,粉黛恰如其分,衣服鞋子精心搭配。而恩娘房間那衰老的氣味裡有股淡淡的洗牙藥水味道。焉識坐在恩娘身邊,滿心想的都是不幸的婉喻。他說:“恩娘,其實呢,祖母綠是我賣掉的。我想買那塊表。”
他做出一個滑頭面孔。恩娘眼淚乾了,嘟起嘴巴看着繼子。這件荒唐事更像是他焉識的所爲。
“這就奇怪了,爲啥婉喻說是她賣的呢?”
“婉喻生怕我吃生活。”
恩孃的假牙斯文地咬進淡黃色的西瓜瓤,嘴脣一下子充滿汁水。她沒有全盤買賬,鼻翼兩側的八字紋路深下去,延伸到兩個嘴角,那是厲害女人酸溜溜的笑容。
恩娘說:“是嗎?婉喻待你這麼好啊?打板子也要拉到自己身上打呀?”
焉識說:“所以我不要她替我挨板子。我經打。”
恩娘更加酸溜溜了,說:“你們兩個人這麼要好啊?一個要替另外一個頂罪過啊?”
焉識只有臉皮一厚,隨她去風涼。
第二天焉識從學校裡早早回來,因爲接下去的一天他們就要跟着第二批教師和學生以及家屬登上去內地的江輪了。恩娘一身出門的穿戴,陽傘放在膝蓋上,說她等焉識回來已經等了很久。她要焉識陪她出一趟門。婉喻抱着丹珏在監督大女兒和兒子臨帖,擡頭看了焉識一眼。假如焉識此刻要給充軍去,婉喻眼裡也不過那麼多擔憂了。焉識說外面大亂,外國人在燒文件,燒垃圾,準備逃離上海,中國人在搬家典當,也在逃離上海,最好不出門。恩娘慘慘地看着他說:“恩娘一生還要你陪幾趟呢?”
焉識馬上挽上她無力的細手臂就走。
在轎車裡恩娘說她爲了祖母綠一夜沒睡,所以今天準備了鈔票去贖它回來。焉識說已經好幾個月了,一定已經給當鋪賣掉了!恩娘說賣了就算了,去看看總是無妨。她讓焉識把去當鋪的路途告訴司機。焉識把司機往靜安寺路上指,一面在想恩娘玩心眼真是玩得太地道,昨天晚上他替婉喻墊背的一句話居然沒有混過去。恩娘跟司機說,靜安寺路上的幾家當鋪她都很熟。焉識知道恩娘在要他好看:給婉喻替罪,好啊,看你怎麼拆穿自己。
大街小巷都是行色匆匆的人。靜安寺路上的幾棟洋房都落了窗簾,草地上飄着紙張的灰燼,鐵門上大鎖加小鎖。街上的人肯定沒有一個會相信,車裡坐的美麗老女人懷着什麼無聊目的在穿行這個亂世。婉喻爲焉識買來歐米茄的那些日子,凌博士和大衛.韋除了相互間開戰也從來不放過陸焉識,彼此打糊塗了,就會突然間一齊朝陸焉識開火。陸焉識發表的有關比較語言的學術性文章都是他們的靶子。一些人的生命力是要通過進攻和回擊來引爆的,越打生命力越旺盛。應該說大多數人的生命力是這樣爆發的。也許人們特別享受這種生命力的大爆發,因此必須不斷地發現敵人或樹立敵人去進攻和回擊。恩孃的進攻佈置得多麼嚴謹,一直到最後一刻才發動衝鋒。焉識說他不記得哪一家當鋪了,恩娘看到好戲了,對司機說那就算了,回家吧。
那天的晚飯是街頭飯鋪裡買來的肉糉,廚房裡做了綠豆百合湯,在冰箱裡放了一下午。恩娘對着綠豆百合湯說:“一顆祖母綠本身沒啥,落到陰溝洞裡我眼睛都不眨,何必要一趟撒謊兩趟撒謊呢?!都是我做人做得不好呀,嚇得人家真話不敢跟我講!”
焉識硬着頭皮打了幾個圓場。世界大戰這一刻打起來多好。恩娘一口東西不吃,空着兩隻眼睛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一會,上樓去了。晚飯後焉識上樓去探望,恩娘給了他一個後腦勺和一個抽搐的肩膀。她的嗓音已經非常適合用於臨終囑託:明天婉喻和焉識帶兩個孩子上路,她就不送了,這一病倒,再爬起來就難了。焉識站起來去給家庭醫生打電話,她背朝焉識把手擺一擺,或許是要他去打,或許是要他走開。醫生在一小時之後到達,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帕金森的手指頭指着胸口。
婉喻站在恩孃的房門口,一件無袖旗袍在炎熱中看上去很單薄,讓她兩手抱住赤條條的胳膊。焉識走了出去,希望她看得出他不想說話。她看出來了,所以沒有說話。焉識爲她擔待了,爲她替罪了,爲此她寧可日後吃盡恩孃的苦頭,寧可無數次到馬桶間去避難。焉識的舉動是犧牲,哪一個古典愛情故事裡沒有這樣爲彼此犧牲的愛情烈士?婉喻所有的誤會焉識無力解釋,就讓它們美好地誤會下去。誤會省了他許多事。
醫生提了藥包出來,告訴他們恩娘基本沒病。他們毫不意外。醫生留下兩樣解暑安神的藥就走了。恩娘這樣鬧無非是不願意婉喻從此毫無障礙地就跟焉識相濡以沫起來。
婉喻決定不走了,她要幫着恩娘達到拆散他們夫妻的目的。焉識沒有反對,戰爭會結束一切卑瑣和無聊。戰爭是幾個大人物玩的大把戲,暫時會替代角角落落裡的小把戲。
婉喻把大女兒和兒子拉過來,口把口教好臺詞,讓他們上樓去告訴恩娘,大家都不走了,都留在上海陪恩娘,走的就只有焉識。孩子們上樓去了,一會兒一人拿了一根紅白相間的糖柺棍,高高興興地下來了。婉喻眼圈一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