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老幾接手傳磚的一貫道說,樑葫蘆肯定活不完他還剩下的兩年陽壽,這麼胡作,在綁去槍決那天有八個葫蘆也給開瓢了。一會兒,樑葫蘆的狼嚎成了馬嘶,漸漸地聲音小了。“加工隊”一定把他拖到哪個背風的地方慢慢“加工”去了。
這天干部們開會,沒跟到磚窯來,只跟來一個解放軍。僞連長說,謝隊長早就知道偷歐米茄的賊是誰,等的就是幹部們開會這天,把樑葫蘆好好“加工”。僞連長笑了:葫蘆賊手藝那麼好,咋不偷把槍來?把“加工隊”的全斃了。另一個犯人說,是得斃,“加工隊員”都給幹部策了反,訓練成了內奸,領小小一份內奸口糧呢。一貫道說,沒有“加工隊”,顯不出幹部們的仁慈,在把誰“加工”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出面:“哎哎,讓你們陪着反省的,讓你們打人了嗎?!”
十分鐘之後,樑葫蘆的嚎叫嘶鳴全沒了。老幾一再失手,幾塊磚跌碎在地上。老幾想閨女了,一貫道狎暱地說,用的是一種揭露的口氣。在此地誰有塊心病,有塊暗傷,一定會有人來揭它戳它,你的痛不欲生可以舒緩大家的痛不欲生,一份不幸給大家拿去,醫治集體的不幸。一貫道又說,老幾的閨女可是提不得,一提就讓幹部們流口水。僞連長說閉上你的臭嘴吧!你媽×的你沒流口水?退回去二十年,老幾人家洋房汽車,狗都比你地位高!一貫道心悅誠服,點着頭:是是是,退回去二十年,誰會想到自己能跟老幾這樣留過洋的高級反革命住一個號子?!老幾學問那麼大,反革命都是大學問吧?於是紛紛地都問起來:老幾,你到底是怎麼光榮被抓,送到咱這夥子裡頭來了?
老幾的結巴在此時可好用了,一邊結巴一邊在心裡自由自在地想事情。他在想怎麼回事呢?樑葫蘆怎麼不嚎了呢?壞就壞在“加工”現場一點動靜也沒有。孩子不會讓他們弄死吧?大荒漠上餓了一年多,人人口中那口氣都將斷不斷,稍微喘得不當心,就永遠斷了。
老幾跑到乾渠邊的時候,樑葫蘆剛剛給捆到馬繮繩上。馬是從拉磚的車上卸下來的。樑葫蘆不嚎不叫是因爲嘴騰不出來,滿嘴堵的一把幹馬糞,堵得小兇犯眼睛暴突,太陽穴的青筋紅柳根鬚一樣凸鼓出來。葫蘆看到老幾,以一半在眼眶外的眼珠白了他一眼,不滿意老幾來看他好戲。謝隊長對老幾說,給我滾回去,老子在給小畜生脫胎換骨呢。老幾一刻也不耽誤地滾回去了。一回到磚廠院子便大聲動員,快去救救葫蘆,這孩子就要給馬拖死了!沒人理會老幾,在這裡鐵石心腸是正常的心腸。老幾往解放軍跟前跑,一面結巴着大叫解放軍救人。隔着半里路,五級風把老幾的結巴求救刮散了,解放軍聽不清,但看得清老幾在往他跟前手舞足蹈地跑。解放軍把槍一橫,刺刀和槍口都對準了老犯人。老幾好不容易剎住往槍口上撞的步子,手還是指着乾渠方向。渠溝地勢低,“加工隊”的私設刑場解放軍看不見,看見他也沒興趣,反而有擅離崗位的責罰等着。老幾再回到磚廠院子,換了個說法,說大家去看吧,好看得很,樑葫蘆給馬拖得腦漿塗地,眼珠子滴溜溜地滾在地上,玩彈子呢。
犯人們立刻哄的一聲跑去,去看看自己的慘如何轉嫁到了他人身上,看看他人的慘如何稀釋自己的慘。有個人在給折磨呢,因此折磨暫時不會輪到我。有個人去替我皮開肉綻了,多麼幸運,皮開肉綻的不是我。大家一窩蜂跑向乾渠,一眨眼站滿渠道兩邊的堤岸。烏黑的罪犯們一個擠一個,成了一羣秩序很好的觀衆。葫蘆給折磨得越狠,他的替死鬼功能發揮得越徹底。讓十六歲的死刑犯替大家疼,替大家皮開肉綻吧。葫蘆無意中把危險給大家引開了,大家暫時安全了,每個犯人來看,就是想證實這一點。
雖然不像老幾形容的那樣過癮,樑葫蘆也差不多腦漿塗地了。他的葫蘆頭已經開了瓢,此刻在地上寫着黑紅的天書。地是半透明的,雪面上結了一層冰殼。馬拖着葫蘆輕鬆地順着溝底小跑,顛着圓滾滾的屁股。這四足畜生的伙食遠比這羣兩足獸要好。
謝隊長站在渠道里,馬跑到跟前他就把它吆喝回去,這樣馬就在規定的距離內跑來回。一場馬戲加雜技。樑葫蘆的腿被劈開,一隻腳系一根繩,掛在馬的兩側,讓馬把他當爬犁拉。這架人形爬犁在不平整的渠道底部顛簸,與雪地接觸面最大的是後腦勺和上半個脊樑。
老幾落在其他馬戲觀衆的後面。因爲他前兩次奔跑求救耗掉了午飯供給的熱量,所以再次往乾渠走,他只能預支體力。他估計自己預支了未來好幾頓飯的大卡,才擠到渠岸上的頭等觀衆席。現在他離葫蘆畫在地面上的黑紅塗鴉只有一步遠。他俯下身,看清最新鮮的一道黑紅不光是**的,還有極小的一片片的固體,上面粘着幾根頭髮。樑葫蘆的皮肉毛髮。
馬每一次掉頭,謝隊長就把葫蘆嘴裡的馬糞給掏出來,問他把歐米茄轉賣給誰了。樑葫蘆得了這個空便透徹地捯一口氣,剛要嚎叫他的嘴又給填上。
白金歐米茄現在正貼着老幾的肝或膽絲絲地搏跳。老幾一句話樑葫蘆就得救了。老幾卻站在人羣裡,跟所有人一樣一動不動。歐米茄是要派大用場的。老幾再也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作爲買路錢,買通那條通向場部禮堂的十里路。歐米茄不見得能買通,不過沒了歐米茄,連縫都沒得鑽了。渠底佈滿石頭,好在石頭被厚厚的積雪包裹,沒了棱角,那個葫蘆頭給拖到這塊石頭上,又跌到那塊石頭下,像空了的葫蘆瓢一樣沒有分量。老幾看得眼前一陣陣發暗,他讓自己挺住,可不能腿一軟倒下去。拿歐米茄救樑葫蘆,誰來救他老幾?樑葫蘆連屍首的便宜都佔,讓劉鬍子死了連個貓蓋屎的淺墳都沒有,這小兇犯難道不該加加工?小兇犯還惹得老幾也跟着造孽,在屍首上收穫土豆,讓老幾這樣一個老書生都變了種,變成了啃吃屍首的豺狗,“加工”他冤了他嗎?
老幾搖搖晃晃,沿渠道跟着樑葫蘆往前走,看見冰雪上的血跡裡頭髮已經是一縷縷的了,頭皮也一塊塊變大。
老幾一旦求情,就會引火燒身。樑葫蘆和老幾接近,處成了爺兒倆,對此事實誰都不瞎。也許謝隊長已經猜到了端倪,每朝樑葫蘆逼供,都拿紅紅的眼睛瞥一下老幾。
當樑葫蘆再一次給拖回來時,男孩的眼睛閉上了。老幾發現自己已經在樑葫蘆身邊,並拽住繩子。馬受了點驚,咴咴一聲,不高興地踢了踢前蹄。
“放開!老狗日的!”一個“加工隊員”上來,給了老幾的手背一下。老幾帶着手套的手背熱辣辣的,骯髒的手套漸漸潮了一片。他這才明白抽他的是一根多刺的荊棘條。打人也費體力,就是吃額外一口伙食,“加工隊員”也不願把它都花出去打人。因此他們挑選刑具是嚴格的,動一次手得奏百倍的效。
謝隊長說:“讓他拽,老反革命!”他對馬吆喝一聲“駕!”
謝隊長犯的是強姦罪,刑期是七年。其他“加工隊員”的刑期最長的也不過十年。因此他們在老幾這樣的重大政治犯人面前優越感十足。老幾是敵人,而犯了罪的人民羣衆還是人民羣衆;壞的人民跟好的敵人不一個性質,壞的人民壞到哪裡也不是敵人。他們在人民的範疇裡可以有很大空間去壞。
馬現在拉的人形爬犁重了些,老幾的一百斤體重加了進去。老幾給拽倒,漸漸成了側身躺臥,頭臉朝着馬跑的方向,比樑葫蘆主動得多。假如老幾給拖死,人們會在他的再生棉大棉襖自縫內袋裡發現歐米茄。人們會對老幾刮目相看:看不出來啊,老賊一個呢!
僞連長此時喊了:“行了啊,老幾六十歲的人了!”
謝隊長:“管你媽賣×去!”
僞連長的身姿頓時一直,像是從被迫的長期彎曲中彈直的,人們都從這身姿的變化中看到了“時候到了”。他苦命的老孃誰也不惹,卻被這個強姦犯拿話強姦了。他彈直身體,衝到最前沿,只差一尺半就撞在謝隊長身上,被謝隊長的一個嘍囉拉住。人們跟着戲臺移動,十天半月一次的犯人鬥毆馬上要上演。今天大家很有福,流血傷痛降臨在他人頭上,別人的災難就是自己的福。
僞連長隔着那個加工隊員跟謝隊長動武。馬失去了指揮,衝上了乾渠的堤頂,在觀衆席裡衝撞起來。人們烏泱泱地躲閃,馬減了速,一個犯人上去抓住繮繩。
老幾擡起上半身,看見自己一側褲腿
磨出無數洞眼,灰白的再生棉絮從裡面發出一片花苞來。再把身體擡高些,看見樑葫蘆還是閉着眼,仰面躺在血塗出的粗大筆畫裡。小兇犯臉上又黑又厚的污垢在天光裡看,是一層結實的甲,蒼白透出來便成了瓦灰色。兩個解放軍已經往這邊來了,又是吹哨,又是上彈夾,大敵當前地從東南西南衝鋒過來。但他們不肯太靠近,靠近子彈就沒優勢了。他們穿得太厚,像棉花做的熊,大喊子彈不長眼睛,再不回去幹活,打着誰算誰。
獄油子們都知道,解放軍從喊話到開槍還得有一陣子。於是謝隊長抓緊時間繼續“加工”樑葫蘆。他此刻繞過了僞連長,拿腳在樑葫蘆身上跺。
老幾用半死的聲音結巴着,叫謝隊長別踢了,還不省省勁,這孩子差不多也嚥氣了。
解放軍給謝隊長剩的時間不多。喊話跟開槍的間隔也就一分鐘。所以謝隊長連斥罵老幾的工夫都不想浪費,一門心思地踹樑葫蘆。往肚子上、腰子上、胸口上踹。好在一年多的饑荒掏空了他,腳跺在樑葫蘆身上,力量是打折扣的。
老幾打定主意,踹死樑葫蘆自己也絕不開口,招出歐米茄的去處。使勁踹吧,爲樑葫蘆的寡婦母親以及她的姘頭報仇。踹死葫蘆今晚劉鬍子屍首名分下的伙食可以分給大家塞塞牙縫,然後劉鬍子也可以體面地被芨芨草蓆捲起,落到河灘薄薄的沙土之下,本本分分地做屍首了。有沒有家屬來,他也應當應分該有個墳,有個磚頭做碑,以墨汁寫上大雨後就模糊的“劉國棟之墓”。樑葫蘆給踹死就沒人來摽着他老幾,讓外人把他老幾看成小兇犯的長輩。踢葫蘆關他什麼事呢?踢死了他也不會把歐米茄拿出來。老幾看着強姦犯的腳提起、落下,提起、落下。
“我、我、我……”
老幾一邊結巴一邊奇怪,他難道真疼小兇犯?他難道想讓小兇犯活下去?就算他把歐米茄供認了,小兇犯也未必活得了。他老幾的招供很可能是一件雞飛蛋打的事。他的結巴給他拖延了足夠的時間,容他中途變卦。謝隊長聽了老幾的一串“我”,興趣來了,提起的右腳在葫蘆的脖子上方停了停,落回去跟左腳配對。
謝隊長就這樣等着。他知道口吃病患者催不得。老幾一邊“我”着,一邊想大概變卦來不及了。
“我……知道……”他一個寒噤,把“知道”二字吐出來。
樑葫蘆躺在地上一躥動,睜開了眼。老幾馬上明白,樑葫蘆在制止他招供。他葫蘆的血都淌成渠了,還沒招供,你老幾要我前功盡棄嗎?你讓我贏了一多半再輸回去?
所以老幾改口了——
“……知道葫、葫蘆有疝氣……”
謝隊長滿心狐疑地瞪着老幾,老幾也瞪着他,儘量坦蕩無畏,而真臉在污垢結成的假臉後面怎樣微微**,只有他自己知道。
解放軍現在擺好了射擊陣勢,槍栓子拉得嘩啦嘩啦響。沒人再敢動了。又是一聲哨子,接下去解放軍喊起操令來,喊到第四輪“一二一”犯人裡便有人開始踏起了操步。不久絕大部分犯人都跟着解放軍的操令齊步走了。
僞連長向老幾伸出手,打算拉他。對於僞連長這樣的犯人來說,樑葫蘆是純粹的糞土,而老幾是個高級人。僞連長一輩子的虧吃在沒長腦子上,別人的腦子指揮他,叫他跟誰打仗他就跟誰打仗,因此老幾這樣有着一腦袋腦筋、因爲腦筋而獲罪的人,很被他另眼看待。老幾動了動頭,意思讓僞連長先拉樑葫蘆。
而樑葫蘆不讓人拉他。誰拉他他罵誰野話。五級風在升級,樑葫蘆再躺一會真該硬了。
解放軍上來,叫樑葫蘆停止裝死。葫蘆奄奄一息地求解放軍去找獄醫。獄醫被馬駝來了,先看到渠裡的血槽、頭髮以及皮肉,就明白了樑葫蘆起不來的原因。他在樑葫蘆身邊跪下,鋪開一塊三角巾,讓老幾幫着他一點點把三角巾往樑葫蘆後腦勺下面移動。大半個後腦勺粘在雪地上,跟雪地凍成了一片,三角巾無論如何墊不進去。於是獄醫用一把小鐵杴往樑葫蘆後腦勺下作業,錚錚的冰雪地被剷起來,連同葫蘆的頭顱一塊被兜進三角巾。在磚窯外面的牆角避風處,獄醫等着葫蘆的頭和冰雪凍土分離。不能離磚窯太近,否則融化過快的冰雪會把葫蘆的頭皮一塊化掉。收工時間到了,醫生終於把樑葫蘆的頭顱剝離出來。老幾湊到跟前,看到冰雪和凍土上長着樑葫蘆的頭髮和頭皮,也看到樑葫蘆頭皮上長着凍土和去年的枯草。說頭皮不準確,應該說是顱骨。枯草直接紮根在樑葫蘆白生生的顱骨上。後來樑葫蘆的傷奇蹟一般癒合了,但他正面看還是樑葫蘆,後面看卻已經是一枚骷髏。春天到來時,在這片大荒草漠上,是人是獸都認識了這樣一個樑葫蘆,長着一個白白的、不毛的後腦勺。
不過冬天的事情還沒有完。這是個多事的冬天,至少對於我祖父陸焉識來說。真名字被人忘得差不多的老幾興奮地想,除了昨天出的大事件,今天又出了個不大不小的事件。樑葫蘆少了一半頭皮,這成了犯人們的毛骨悚然的熱門話題。吃了晚飯後,老幾走到大門的崗樓下面,大聲叫喊報告。老幾此刻顧不上僞裝結巴,連叫三聲報告才把哨兵從崗樓裡叫出來。
“幹什麼?!”哨兵問着,一道捉賊般的電筒光圈已經落在老幾身上。
其實天還沒黑盡,但手電筒不光爲照明,它給你一種精神鎮壓,讓你頓時不敢妄動。滿心正義的人也經不住這樣兜頭一束光的,何況老幾這樣有着曲折企圖的人。他趕緊舉起那張不到巴掌大的紙頭,法寶在握似的。哨兵讓他找他的組織,讓組織把紙頭送到崗樓上。犯人也是組織嚴密的,中隊之下有組,組長們輪不上老幾這樣斯斯文文的好敵人當,當選的都是壞人民羣衆。等大組長打足官腔過足官癮幫老幾把鄧指的紙條送進崗樓,就該吹熄燈哨了。
老幾站在雪亮的手電光裡,說鄧指在等他老幾呢,犯人怎敢讓幹部等?……哨兵的回答就是一按手電,熄了光亮,讓老幾對着強光後必然的黑暗把句子結巴完。
老幾原地站了一會,向崗樓的臺階走去,一不做二不休地往臺階上穩步攀登。離最後的臺階還有兩步時,他大聲叫喊——
“報、報告班長!”
解放軍個個愛聽自己給叫成班長。然而這個哨兵卻挺着槍衝了出來,一面叫着老東西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解放軍罵犯人的話就這幾句,在一茬一茬的兵裡流通,相當缺乏新意。老幾把手裡的小紙條團成一團,往解放軍跟前輕輕一拋。哨兵看不清被拋的東西,卻看見了拋的動作,往崗樓裡一閃。老幾聽見槍的保險給打開了,年輕的解放軍威嚇犯人、給自己壯膽也就做這幾個動作,開保險,出刺刀。
“把手舉起來!”解放軍把自己隱蔽好,同時喊話。
老幾一點都不難爲情地高高舉起雙手。等到他的手舉酸的時候,解放軍的手電又亮了。鄧指的字讓解放軍足足唸了五分鐘,一個字一個字用眼睛生吞。
“不許動!”解放軍吼道。
其實老幾聽懂了,那是他叫老幾耐心等待。又過兩分鐘,解放軍過來了,“噹啷噹啷”地一步步走近老幾。噹啷作響的是鐐銬,老幾獲得出去的允許了。犯人在幹部的允許下出大牆,到幹部家幫把手什麼的,一般要戴上腳鐐或手銬。解放軍給老幾套上腳鐐,抽下鑰匙,說行了,滾吧。
哨兵打開大門,把老犯人老幾放出去。老幾邁着戴鐐的腳步,咣啷噹咣啷噹地往大門對面的那片幽暗的燈火走去。
不到一華里,老幾走得筋疲力盡。到場部禮堂的十多公里路,戴鐐是妄想走到的。他棉襖的左邊口袋裡裝着歐米茄,右邊裝着那瓶牙疼粉。老幾知道鄧指兩口子都害牙病,大草漠缺了不知哪一味營養元素讓人們都害牙病。一旦歐米茄做禮還不夠厚的話,牙疼粉湊上去絕不寒酸。說不定老幾運氣好,鄧指今晚特別仁義慈悲,只拿歐米茄上供就夠了。原則是,少供奉一樣是一樣。鄧指家是一間大房隔成的兩間小屋,擠在八排家屬房舍中間。這些家屬房舍和監號的草窯洞頗相似,不過是磚牆代替監號的乾打壘。今年五月,老天作怪,反常地下了十天大雨,三四座監號給雨下塌了頂,家屬房舍也有一幢垮塌,壓死了一個腿腳慢的老太太和她抱的孫子。老幾去過鄧指家一次,是幫着家屬們寫春聯。鄧指老婆屬於巧婦,前門圈下一塊地,夏天種得紅紅綠綠,冬天堆着取暖的牛糞餅和紅柳根。離那些房舍還差三四十多米,老幾就看見鄧指七八歲的二丫頭跟一大羣衣衫襤褸的孩子們在玩耍,背上揹着鄧指兩歲的小兒子。寒冷飢餓,孩子們玩得照樣歡實。什麼也擋不住孩子們玩耍。什麼也擋不住這些房舍裡的人生孩子。每年夏天,孩子們跟犯人們一樣灑滿草地,刨挖“人蔘果”(也叫蕨麻,根莖有小指頭粗,代食品),採沙棘果,灰灰菜,七七芽……採到什麼,在衣襟上蹭一蹭就往嘴裡塞。他們口袋裡裝着石子兒,褲腰上插着彈弓,見了犯人們就用裝了石子兒的彈弓轟趕追殺,雖然是蕨麻根和沙棘果,也是先盡他們自己吃飽的。
老幾咣啷噹咣啷噹地走近,看着此地自由的男女們枯索之夜的產品在尖叫撒歡。
他剛要接近鄧家二丫頭,小姑娘突然跑到他面前:“我爸說大隊長在我家,你有話跟我講就行了。”小姑娘很鬼,不動聲色地把悄悄話說得很清楚。
老幾呆了。這種話小孩子怎麼能傳遞?說不定還要來回地討價還價。看老幾爲
難地乾笑,小姑娘又說:“沒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講,誰都聽不見!每次都是這樣的!”
老幾在冷風裡站了一刻,對小姑娘說他下次再來,讓她爸爸好好招待大隊長吧。話講出口他意識到,沒下次了。要是再來一個晴天,山上的路怎麼都能通車了,科教片也就該裝箱上路了,他還上哪兒見小女兒丹珏去?他都不曉得小女兒長成大女兒是什麼樣,也無法驗證婉喻的模樣是否長在了她的模樣裡。他又把鄧家二丫頭叫回來,掏出了包了手帕的歐米茄。那是樑葫蘆的半塊頭皮換來的歐米茄。老幾看着小姑娘跑回去傳話了。不久她跑回來,告訴老犯人,她爸爸批准他去場部禮堂看電影。
“我爸爸對着我耳朵說的!”小姑娘邀功地說。盯着老犯人渾身打量,希望能盯出一個糖果什麼的。
老幾給孩子盯得滿心愧疚。他沒辦法,他有好幾年沒見過糖果了。
“我爸還說,你不能跟別人講是他批准的。”
他問小姑娘她爸還有別的話沒有,她想了想又說:“他還說你在早晨五點之前要回來,不然他就報警。然後他就不管了。”
老幾往監獄走的時候成了個年輕人,戴鐐的腳在凍得起殼的雪地上破冰前進,步伐崩脆。他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一瓶牙疼粉沒有破費出去。
但走了沒多遠老幾走不動了。明天他是無法離開幹活現場的。每天的幹活地點都是當天出工的時候宣佈。有時甚至不宣佈,去哪裡幹活,反正用不着徵求犯人的意見。鄧指是什麼意思?是要他老幾自己接着行賄,買通了一段路,接着去買通下一段路?犯人裡流傳着一個暗藏財富的老幾,所以幹部們想象的老幾比老幾本身要闊許多。到頭來老幾的牙疼粉是省不下的。
夜間下了大雪。老幾覺得自己是被雪片砸門簾的聲音驚醒的。那是大草漠上難遇的漂亮大雪,把黑夜下成了白晝,一道白光從草門簾下面透出來。前幾場雪跟這場雪比,只算是意思意思。
僞連長聽見老幾的鋪草響,便壓着聲音歡叫說下雪了。他的意思也是“這才叫下雪”!
讓雪下醒的不止老幾和僞連長,幾乎人人都醒了。大雪把號子裡下暖了,雪越厚室內越暖。犯人們知道,這樣的大雪意味着歇工。犯人們可以趁大雪養一點元氣。假如大雪一直不停,下它兩個禮拜,幹部們有指望養一層薄膘,當然薄得可憐。
老幾想,剛剛通車的山路又封死。封得好,把小女兒留住了。第二天一早,本來就半沉在土下的號子都被雪堵了門,沒人能進出,一小時後,幹部和解放軍在雪上打洞,把幾個號子的犯人扒拉出來,再讓那些犯人接着打洞,扒拉其他犯人。因此早點名拖延到了午後。鄧指宣佈全面歇工,各個號子組織學習。犯人們懂得學習的真正意思,就是自我揭露、相互揭發。大部分犯人都懷有一個惡毒夢想:揭發別人的罪過,就是體現了自己的進步,而減刑是每一份惡毒夢想的唯一誘惑。人們在這樣的大雪天都成了狗,你咬我我咬你,你我一塊咬他,只有老幾不言語。人們對老幾的語言殘疾都是諒解的。還有就是老幾的態度。那是什麼都認了的態度:命、境遇、一月十五斤口糧……一切。老幾不咬別人,所以咬他的人也就不多。咬他他也認。老幾僞裝口吃,這是最派上用途的時候。
鄧指中午來到老幾他們的號子,來視察大家“咬”出什麼成果來了。他帶來一摞全國監獄系統的《自新日報》,讓犯人們結合報紙“咬”。老幾偶然擡頭,發現鄧指對自己微微一笑。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那麼平起平坐的微笑,不乏心照不宣,笑得老幾的心直哆嗦。鄧指一定是對着白金歐米茄笑的。一定打聽過了,它是真貨,金是真金。一貫道開始念報紙。犯人們咬累了,此刻坐在被窩裡,頭靠在乾打壘牆上,聽着國際形勢、領袖會見、工業農業喜訊。空間裡一片拉長的呼吸聲,一多半人睜着眼睛坐得筆直其實已經熟睡。這樣的“學習”進行了四五天,雪才小下去。第五天中午,鄧指來到老幾的號子,小聲說他有個事要問問老陸。鄧指問老幾懂不懂修表。
老幾看着鄧指。難道是那塊表不走了?嗯,是那塊表,它不好好走。昨天一夜走了二十多小時,今天只走了四個多小時。
老幾嗓子立刻急啞了。從來沒有過的,他爲歐米茄護短,比七年前否認自己被指控的罪責還頑固。
“你待會兒跟我回去看看。”鄧指說。
老幾想,鄧指的修養好啊,換了其他幹部,被一塊亂走的名貴表戲弄,絕不會給出這麼好的微笑來的。冤就冤在老幾半點都不想戲弄鄧指,是歐米茄戲弄了他。歐米茄欺生,或者報復老幾的拋棄。他跟着鄧指走出監獄大門,往幹部家屬區走的時候,就像往肇事現場走。歐米茄在鄧指媳婦手腕上戴着,鄧指的媳婦伸着豐腴的粉紅手腕,讓老幾對照縫紉機上的鬧鐘數歐米茄秒針的走動速度。鄧指的好東西都在媳婦身上,一支銥金筆,一條男式細羊毛圍巾,一條八成新的將校呢馬褲,還有這塊白金歐米茄。因此老幾斷定鄧指非常寶貝自己的媳婦。要麼就是這個媳婦在家比較橫行。歐米茄的表現確實很糟:鬧鐘走了一分鐘,歐米茄才走二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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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表能修嗎?”鄧指媳婦問道。一個安徽女人,口音濃重。鄧指的小兒子跟在母親身邊,把她的棉褲拽得一個褲腿長一個褲腿短。
老幾結着老垢的臉側面盛接着鄧指帶刺的目光。他結巴着說,歐米茄從來沒有這麼搗亂過,從1936年一直規規矩矩走到現在。鄧指不置可否,只是打幾聲哈哈說,別弄到最後就剩了點白金去鑲牙啊。老幾讓鄧指到犯人裡問問,看看誰精通修表;犯人裡什麼能工巧匠都不缺。
“操,爲個手錶我還到犯人裡頭懸賞鐘錶匠去?”鄧指說,聲音裡還有幾個哈哈。
老幾突然發現其實鄧指是在生氣,笑着生氣。他在氣老幾玩花樣險些玩成了,一塊樣子貨歐米茄讓他鄧指幫他老幾陳倉暗度,差點去成了場部禮堂。要不是這幾天的大雪,老犯人可不就看成了電影?老幾更加服氣鄧指的好修養了,一肚子窩囊氣還不對老幾翻臉,還讓老幾“坐坐坐”。
安徽女人端來一茶缸白開水,也讓老幾“坐坐坐”。屋子裡一股青稞糊糊的氣味,摻乎着四個孩子的被窩、襪子氣味。光是氣味就很幸福溫暖。屋子有二十平方米,天花板上東一片西一片水跡,是漏進來的雪水或雨水勾勒的地圖。牆上貼着領袖像和年畫,老幾寫的春聯貼在毛主席像兩邊。糊着報紙的窗戶黃暈暈的,把外面冷冷的白色雪光也暖過來了。
只要有修理手錶的工具和修理手冊之類的書,老幾可以修好手錶。“肯定能修好的!”老犯人爲自己和歐米茄擔保。
“修不好呢?”鄧指問道。
老幾再一次鐵嘴鋼牙,說絕沒有問題的,一定能修好。鄧指聽出了他話外的話:修不好很簡單啊,收回你的仁義就是了——還去什麼場部禮堂?就此死了這條心吧。
《鐘錶修理入門》是從大隊圖書室借的,工具是從場部供銷社借的。老幾在號子裡用功,一夜就把《鐘錶修理入門》讀完,大致“入門”了。因爲號子裡沒桌椅,也沒有足夠的光亮,鄧指只能把他家變成臨時鐘表修理攤。觸碰那麼細微的東西,老幾需要把一雙手徹底洗一洗。入秋之後他就沒洗過手,最多破冰化水時沾點冰。
鄧指的媳婦把一盆熱水放到鐵絲臉盆架子上,一面邀請他:“洗吧洗吧!”
他的手洗黑了兩盆熱水,把一塊肥皂也洗小了。鄧指媳婦還在慷慨,還在拿熱水款待他,讓他把臉也順便洗洗。他洗臉時鄧指被財務叫了出去,叫得十萬火急。七大隊大牆裡又出了事件,什麼事件老幾要等回到大牆內才能知道。
鄧指媳婦在洗了臉的老幾旁邊站着,說:“哎呀,這都洗出個誰來了?洗得我都不認識了!”
小兒子這時在她背上睡了,把涎水流到她肩頭和辮子上。
安徽女人叫他老陸,讓老陸看看臉盆架上的小鏡子。他好多年沒鏡子照,因此鏡子裡的臉孔對於他自己更是陌生。污垢並沒有完全洗掉,一小塊一小塊地錯過了手指的搓揉,細看還是個碎裂的泥臉殼子。鄧指媳婦好人做到底了,又倒了半盆熱水給老犯人。她說虧得冬天有雪,要多少水化多少水,夏天要到幾裡外打水,孩子們洗澡也洗不起。
老幾拿起安徽女人給他的布片往臉上擦的時候,臉皮一層鑽心刺痛。鄧指媳婦眼睛定在老幾臉上,想說什麼,又沒說,面頰上原來的兩團高原紅暈立刻紅得發紫。老幾結巴着道謝,侷促得腳上的鐵鐐都響亂了。
花了半個上午,老幾把歐米茄拆卸開,接下去的半個上午,他用來發現自己無法發現差錯出在哪裡。他按書上說的把零件擦洗一遍,又把螺絲重新上緊。書上說,假如發現不了差錯,這樣做反正不會使差錯惡化。他把單眼鏡塞在眼眶裡,周遭什麼也不去看,但他能知道安徽女人是離他近了還是遠了。她臉上的雪花膏塗得很厚。她讓老幾去專注,連午飯都不邀請老幾吃,自己和中午放學回來的孩子們圍着一張摺疊方桌,呼啦呼啦地完成了一餐熱鬧的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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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歐米茄被裝回原樣,又戴回了鄧指媳婦的手腕上。老幾是爭氣的,到頭來還是維持了自己的體面和誠實,行賄也行得體面誠實。現在對鄧指有交代了:他老幾可不是用一塊殘廢表來騙取額外恩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