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婉喻

我祖母馮婉喻的眼睛長長的,介於雙眼皮和單眼皮之間。眼睛的變換取決於她的睡眠長短、心情好壞。如果你看見她眼皮雙得厲害,問都不要問就知道她頭天哭了。她這雙眼睛非常靜,可以半天不動,你知道她的心也一樣是靜的,沒有在想如何對付婆婆,如何整治傭人,如何跟丈夫多嗲出幾個零花錢。只有安享清福的女人才會靜成那樣。

那是我祖父受到報紙上的文章攻擊之後。他在學校和各種會館、俱樂部的日子冷清了許多。對此他也認了,只要做學問還有他的份,掙錢還有他的份,他寧可不去求助對手的對手,在他們的雜誌上反攻。再說他習慣泡咖啡館、圖書館,那裡有的是陌生人的間接陪伴。一天晚上他回到家,口袋裡放着兩張梅蘭芳來滬演出的戲票。梅蘭芳的戲票非常難求,他是偶然買到這兩張戲票的。下午泡在奧地利咖啡館裡,一個投機各種票券的俄籍猶太癟三把戲票販到他的桌上。當然這是比正當票價高許多的票子。假如湊上來的癟三販的是一塊狐皮,或一個號稱路易十六的水晶盤,或者一張吉爾吉斯的手織掛毯,販到焉識的桌上,他多半也會買下來。有時候販東西的癟三前腳走,後腳就有人揭露焉識上了當,買了假貨,或花了冤大頭的價錢,焉識也只會跟着人一塊笑自己的愚蠢。他不想跟人家說,買下假貨第一是因爲他陸焉識擺慣了闊,第二是他受不了癟三們的煩。癟三們爲了把蹩腳貨換成錢要那樣造孽地討好你,馬屁拍到天上,焉識只有買下貨色才能從自己眼前抹除一副可憐可嫌的嘴臉。

揣着戲票回到家,婉喻迎到門廳來接下他的公文包,又給他脫下外衣。他想到外衣口袋裡的戲票,便又轉身回去取。這時聽見恩娘在哪裡說話。恩娘有幾種說話腔調:女掌門人的,慈母的,還有就是此刻這種——

一個病女人的。恩孃的病不少,心口,頭,腰腿,兩手心也有病痛。很多女人的病是她們的武器,恩娘最善於用這武器,一旦她自認爲受了欺負需要反攻就拿出來使用。

“用不着吃黨蔘了………沒用的……吃了也是浪費鈔票……焉識賺那點鈔票容易嗎?浪費到我身上我擔當得起嗎?……”恩娘顯然聽見了焉識進門,提高了嗓門。

焉識滿可以不回來,咖啡館可以是他的客廳,圖書館可以是他的書房、臥室。他換上婉喻給他擺好的拖鞋,看了看櫻桃木的樓梯。此刻它是黃山或泰山或峨嵋最難登的一段。請安怎麼都要請的,他拖着兩腳登着櫻桃木的險峰。

“恩娘。”他在門口喚道。

恩娘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兩隻手。

恩娘在三十二歲上得了這種抖動的病,一專注手就會抖,越想對準什麼越對不準。但她又要堅持一半的獨立自主,不願別人替她劃火柴點菸,而是讓人替她掌住火柴盒由她自己拿着火柴,經過一再的瞄準完成打火動作。這天下午傭人都被她差出去辦事了,身邊唯有她四歲的長孫女丹瓊。她給了丹瓊一個即時培訓,便將一盒火柴塞在女孩手裡。兩人的合作終於成功,但突然在自己手上冒起的火苗把四歲的丹瓊嚇得大哭起來。女孩一直哭到婉喻從街口買了點心回來。那是婉喻對婆婆開天闢地的一次不客氣。她吊長臉把丹瓊一把抱進懷裡大聲說開了話:不是孩子做的事情就不要讓孩子做,四歲孩子的手不可以用來當火柴盒鉗子!婉喻這兩句話便讓恩娘病痛得起不了牀了。

焉識走到恩娘牀邊,坐下,從大個子降低成矬子,把牀頭櫃上的黨蔘紅棗端起。這個場面在這間臥室裡是老場面。焉識拿起細瓷調羹對恩娘說,黨蔘還是吃了吧,都有錯,黨蔘沒有錯啊。

“錯都是我的呀。”恩娘說,眼淚成了不值錢的珠子,一把把地撒。不然你們一家人家多好?偏偏多出我來!

焉識趕緊說,這個家沒有恩娘哪裡還是個家?多誰也不會多出恩娘您的。這是老場面裡的老對白,每個人都要說的,不過誰說也沒有用,最後還要焉識來說。

“怎麼不多我呢?一塊料子本來夠一個人做件旗袍了,多出一個人只好做兩件馬甲。”

這也是老詞,每次在這個老場面裡都要拿出來說的。指的是焉識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從箱子裡拿出幾塊衣料。錯出在他不會給女人買衣料,每一塊的尺寸都尷尬,做兩件不夠,做一件又寬裕。他把兩塊顏色亮的給了婉喻,剩下暗顏色的給了恩娘。恩娘當時便咯咯直笑,說焉識怕自己有個年輕恩娘難爲情呢。婉喻立刻把自己的鮮豔料子讓出來,兩塊料子裁了四件馬甲。但已經太晚了,這事在恩娘心裡落下了病,一慪氣它就發。

焉識這時笑着跟恩娘打棚。馬甲多好啊!恩娘穿什麼行什麼(此地行念hang,流行的意思),這兩年上海女人才行馬甲,落後您恩娘好幾年!

恩娘事事跟婉喻比,事事要佔婉喻的上風。三個人乘汽車出門,婉喻只能坐在司機旁邊,後面的座位是焉識陪恩娘坐的。現在他油腔滑調,跟年輕的繼母胡扯,不但讓她佔婉喻的上風,更讓她佔全上海女人的上風。恩娘撅起嘴,嗔他一眼。焉識知道他此刻的身份是多重的,是繼子、侄女婿,最重要的,是這個孤寡女人唯一的男性伴侶。他不在乎恩娘那一眼多麼媚,多麼抹殺輩份甚至體統。恩娘暗中想在他身上索取什麼就索取什麼吧,恩娘是被犧牲到陸家的,總有人要承擔這份犧牲。

焉識再次把黨蔘紅棗端起,一面說他要去責問婉喻,一面就要把調羹往恩娘嘴裡送。眼淚把恩孃的臉弄成了出水芙蓉。這就是恩娘要的:不平等,不公道。她就該得到偏心偏愛。一個不幸的中年寡婦,連自己親生的兒女都沒一個,你要她跟別人——比如跟婉喻講平等公道,那才正是不平等不公道。

焉識下了樓,在廚房找到婉喻,對她說,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婉喻也受慣了不平等不公道。一到這種時候,她對自己受氣包的角色無條件接受,準備丈夫一叫就上樓去陪不是。

“喏,這是兩張票子。梅蘭芳唱的戲。你收起來。”焉識把兩張票塞進婉喻有點潮溼的手裡。

“恩娘去嗎?”

焉識叫她不要告訴恩娘,他已經受夠了一塊衣料兩件馬甲的累。

此刻他們在廚房和客廳之間的走廊,沒有開燈,光亮借的是客廳和廚房的。婉喻剛要說什麼——也許想說“聽說票子老難買的”之類的話,焉識制止了她。樓梯上的腳步是繡花拖鞋套在解放腳趿拉出來的,恩孃的病痊癒了一大半,此刻下樓來指導晚餐烹飪了。

焉識做了個動作,同時使了個眼色。很微妙的動作和眼色,但都不是陸焉識的,是他從別人那裡搬來的——從那類瞞着長輩跟女人生出情事的男人那裡搬過來的。婉喻先是錯愕,然後便看了丈夫一眼。

那就是我祖父陸焉識後來總是品味的眼神。那就是他發現妻子其實很美很豔的時候,起碼她有美得耀眼的瞬間。

恩娘到達樓梯下的時候,焉識和婉喻已經分頭走開了。焉識走到客廳,拿起一張兩天前的報紙,人藏在一大版賭賽狗賭賽馬的廣告後面

。婉喻很謹慎,沒有進到客廳來。晚餐時婉喻隔着一桌菜又看了焉識幾眼。陸焉識心都跳快了。他剛纔的行爲還像一種男人,那種不得已在妻和妾之間周旋的男人。但婉喻是知足的。女人似乎都更願意做暗中的那位。

看戲那天晚上,焉識直接從學校去了戲院。天下小雨,他老遠看見婉喻兩手抱着傘柄,傘柄給她抱成了柱子。他沒有問她找了什麼藉口向恩娘告假的。事情進行到這個段落,他已經滿腹牢騷,又無從發泄,當婉喻邁着微微內八字的解放腳,濺起雨地的水花向他跑來時,他答對的便是一張牢騷臉。似乎三個當事人都有些不三不四。坐在座位上看戲的時候,他心裡的牢騷往上漲,連胳膊肘都不願碰到婉喻。當初你姑母讓你婉喻嫁過來你就嫁過來嗎?她讓你做一把鎖住我的鎖你就做嗎?現在看看吧,鎖得最緊的是你自己。婉喻卻是滿足的,靜靜地做一個好觀衆,能在梅蘭芳的戲臺下做觀衆很幸運,而坐在自己博士丈夫身邊做梅蘭芳的觀衆更是幸運,她靜靜地享着自己的福分。

一直到兩天後,焉識才知道婉喻爲了跟他看那場戲扯了什麼樣的彌天大謊。她跟恩娘說自己的母親病了,從吳淞老家送到上海的醫院來看病,所以她要去醫院看母親。她鑽的是恩娘和自己母親姑嫂不來往的空子。司機告訴恩娘,前天晚上送少奶奶去的不是醫院,是戲院。從戲院接回來的不止少奶奶一人,還有焉識少爺。婉喻和焉識撒謊的資歷畢竟太淺,而且對最該聽謊言的一個下人說了實話。司機總是漫不經意地告訴你你不在場時發生的事。他就這樣漫不經心地把小夫妻倆雨夜看梅蘭芳唱戲的事告訴了恩娘。因此焉識這天在課堂上就接到門房通知,要他儘快給家裡回電話。

接電話的是婉喻。焉識馬上知道出事了。婉喻從來不接電話,電話在恩孃的牌九桌旁邊。

“恩娘走了。”婉喻說。她倒還是靜靜的,背景裡一片哭叫,四歲的女兒和一歲半的兒子被恩孃的走嚇哭了。

焉識問婉喻,恩娘走到哪裡去了。大概是恩娘三舅媽家;恩娘在上海就一個親戚常走動。肯定是三舅媽家,三舅媽愛吃北京柿餅,恩娘走了,一包北京柿餅都不見了,總是去三舅媽家了吧。焉識嘴上狠,讓她走,讓她作,作死人了!婉喻不說話,知道他是嘴上狠,到了晚上狠勁就發光了。晚上九點多,婉喻把恩娘接回來。恩娘挺胸昂首走在前面,婉喻走在後面,童養媳的身姿,步子更加內八字。

“不回來一趟不行啊。搬出去長期住,總要理幾件行李帶走吧。”恩娘一邊自圓其說,一邊往客廳裡走。

焉識和婉喻都老老實實在她身邊跟着,聽着。

恩娘在沙發上坐下來,看着自己面前的地面說,還不曉得嗎?早就多你了,你不識相,一定要賴在這裡,害得人家正經夫妻不好做,半夜三更出去做野夫妻,寧可給雨淋。要不是你,人家會做這種不要面孔不要體統的事嗎?這是讀書人家,哪一輩做過這種不作興的事體啊?這麼大的房子,樓上樓下,你擠得人家沒地方蹲,花那麼多錢買票子到戲院裡去親近,還不曉得自己多餘嗎?

焉識和婉喻都不說話。焉識從來不想贏恩娘,他輸慣了。

恩娘一面說一面落起淚來。不就是兩張戲票麼?這麼小的事她都不配聽一句實話?她都不配焉識多花幾塊錢,一塊帶去看戲?

焉識說票子如何難買,等再買到票就請恩娘去。下回一定買兩個好座位,不像上回,跟婉喻坐到門邊,兩人把脖子也看歪了!

於是焉識陪着他年輕的繼母,把一模一樣的幾折戲又看了一遍。

那幾天焉識跟婉喻的**多起來。他們在暗中緊緊團結,孤立恩娘,反抗恩娘。恩娘什麼都要跟婉喻爭,總有你爭不到的。不是什麼都可以做衣料,你一半她一半,總有你沒份的東西!枕頭邊上,他跟婉喻說,下次出門跟他約會不要坐家裡的汽車,到路口再叫差頭。黑暗裡婉喻嗯了一聲。過了一會他又說,這不是怕恩娘,其實倒是爲恩娘好,否則一個不懂事的外婆鬧給小孩們看見有多難看。婉喻又嗯一聲。再過一會,他前面說的又都不算了,他說他確實怕恩娘,她的可憐身世讓他怕她。婉喻向他側轉身,柔軟得如同一團面,他的手他的胳膊就是模子,把她一會捏成一個形狀。他們像是在偷情。偷情是恩娘逼的,然而這一逼迫婉喻可撿了大便宜,不然焉識會給她那麼多肌膚親密?

“我曉得,假使恩娘不是這樣厲害,你會待我更加好的。”婉喻說。

原來恩孃的存在對他焉識也有利!原來在這個怪誕的人際關係中他也撿了便宜!他一直在利用恩孃的逼迫——無意中利用——讓妻子對他的冷淡敷衍有了另一番解釋。他花五分氣力做丈夫,在婉喻那裡收到的功效卻是十二分。什麼都可以推在恩娘身上;都是因爲恩娘擋在他們中間,使他不得不對她藏起溫柔體貼甜蜜。不然陸焉識好得婉喻都想象不出,消受不了。

婉喻的生日是12月15號,恩娘早早買好壽麪,親手做了四冷六熱一桌菜,又買了一塊蘇格蘭格子呢做禮,讓婉喻做件短大衣。她對婉喻可以千般寵萬般愛,既做姑母又做婆婆,好幾重慈祥集於她一身,做得周到詳盡,不留一點空間讓別人填補。更沒有留空間給焉識填補。焉識其實是把妻子的生日忘得乾乾淨淨。那天晚上他在外灘的一家酒吧,寫一篇文章寫入魔了。他回到家時,全家都睡了,只有恩娘還等在客廳裡。恩娘笑嘻嘻地說,要是他沒有吃晚飯還有壽麪,可以給他現煮。他這才明白恩娘笑什麼。他不拿妻子的生日當回事,她在看笑話。母子獨處的時候,恩娘寧願相信焉識也不拿做丈夫當真。

他在第二天去了沙利文買了一塊奶油蛋糕,又去了一家首飾行,買了一對珍珠耳環。珍珠不知真假,但樣式是適合婉喻的。其實適合不適合他也無所謂,主要是對自己的毀諾和失禮做一點彌補。

晚餐桌上,他把蛋糕切開,又把小盒子打開,讓婉喻看看是否喜歡這副耳環。

“哦喲,倒是有心的!阿妮頭那條淡粉紅旗袍就缺一對白珠珠配呢!”恩娘說。

他聽出恩孃的痛苦和寂寞。那是多少溫愛也填不滿的寂寞。寂寞和痛苦在恩娘這裡從來都會變成別的東西,變成刁鑽,刻薄,變成此刻這樣的酸溜溜。

婉喻的眼神打了一道閃電。焉識再次發現婉喻可以如此美豔,有着如此豔情的眼神。她在感激他所給予的,同時提醒他,他們要爲此吃苦了。但她是情願吃這份苦的,這份苦她是吃不夠的。

果然,接下去的日子,兩人開始吃苦。婉喻出門給孩子買奶糕或者買絨線,回到家恩娘便會說,小夫妻喝杯咖啡,不要匆匆忙忙的嘛,家裡又沒有人讓你們牽記。婉喻不辯爭還好,一旦叫屈說沒有啊,哪裡會去喝咖啡呢!恩娘會笑笑,你急她不急,說喝也沒關係啊,又不是跟陌生男人喝。婉喻假如來一句:真的沒有喝呀!恩娘笑得會更大度:哦呦,還難爲情啊?小夫妻親熱,恩娘只有高興嘍。婉喻若還有話回嘴,恩娘就會不高興了

,說怕什麼呀?怕恩娘跟了你們去軋鬧猛呀?我還沒有那麼賤吧?婉喻到這時簡直要給恩娘磕頭搗蒜了,而恩娘還會乘勝追擊:你們兩口子何必呢?這樣把我當瘟神躲避!放心,將來我就是病得不好動了,也不會麻煩你們的,爬也要爬出去,尋個清淨地方去死的!

焉識偶然跟婉喻在客廳裡碰上,恩娘就會故作驚慌地趕緊從牌九桌前站起,一面滿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馬上就走,一輩子頂怕自己不識相,還是不大識相!

焉識在圖書館和咖啡館裡泡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完成了一篇篇學術文章和消閒隨筆,但發現刊登文章也不再是樂事。就連最純粹的學術文章刊登之後也會引起這一派那一派的爭執,他總是不知道自己怎樣就進了圈套,糊里糊塗已經在一場場文字罵架中陷得很深。上海天天發生文字戰爭,文人們各有各的報刊雜誌做陣地,你不可以在他們中間走自己的路。但焉識還是儘量走自己的路。家裡他是沒有自由的。因此他整天混在外面。外面他還有什麼?也就剩這點自由了。

一天晚上他和婉喻談起這種失去自由的恐懼。婉喻意外地看着他。其實話一出口他就在心裡對自己哈哈大笑了。假如婉喻能夠跟得上他這種思路,就不是婉喻了,他也不會覺得她楚楚可憐,跟她結婚。婉喻沒說出來的話是:你不自由嗎?!你還不自由嗎?!他想,婉喻真是可憐,還不如他,他到底有過自由。她連他曾經那點自由都從沒擁有過。

第二天早晨,恩娘在飯廳裡吃早飯,婉喻站在旁邊,給兩個孩子把油條剪成小塊。焉識走了進去。他向恩娘道了早安,問了睡眠,關懷了胃口,然後話鋒一轉,說很快他要出門去參加一個會議,三四天時間,恩娘一個人要保重身體。婉喻的剪子大張着嘴,停在手上。恩娘問,婉喻也去?對的,與會者的夫人都去。婉喻跟那些夫人說不來的!恩娘,什麼樣的夫人都有,總有婉喻說得來的。

焉識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恩娘依舊吃她的泡飯、醬菜,銀筷子輕輕敲在碗邊上,碟子沿上。焉識和婉喻都聽着她敲。

“正好,阿拉一家門都去!”恩孃的銀筷子敲了一會兒木魚,敲出點子來了。“兩個小人和我,大家一道出去玩玩,難得的!焉識是洋派人,要度蜜月的對吧?跟阿妮頭結婚辰光太緊,蜜月都沒有度。現在大家陪你們度!”

“學校沒這筆鈔票邀請啊……”

“這點鈔票恩娘還出不起?我請客。兩個小鬼頭的錢我來出好了。平常你們看恩娘精打細算,鈔票捏得老緊,省出鈔票就是在這種辰光用的呀!”

似乎是他們的車子發動了,恩娘絕望地吊在車門上。

“外婆帶你們出去玩,跟爹爹姆媽一道去,要去嗎?”恩娘對兩個孩子說。

恩娘在孩子們裡很得人心,孩子們馬上說要去的。

焉識想突然襲擊,卻發現自己反而被伏擊了。他馬上說,這個會議邀請夫人們參加,不是邀請她們去玩;課題是教育心理學,這個課題夫人們比教授丈夫們還要有學問!他一邊說一邊噁心,自己把三輩子的謊言額度都用了。恩娘很清楚他在撒謊,笑笑說,是嗎?……也好的,你們小夫妻陪着我這個人,悶煞了,也該閒雲野鶴一下了。

“恩娘,我不去好了。”婉喻說。

她對焉識一笑,表示他的心她都領了,爲了帶她出門,補一次蜜月,他不惜當着長輩、晚輩紅口白牙地撒謊,毀自己的品行。他有這份心比真度一次蜜月都好。好百倍。

焉識說婉喻不可以不去。同事的太太們都去,大家會想陸焉識是什麼人?難道腦筋這麼老法,只把太太留在廚房裡?要麼就是有個小腳太太,拿不出手。

婉喻說:“恩娘一個人在家領兩個小人,吃不消的。”

恩娘說:“阿妮頭,好啦,去吧。吃不消也要吃。恩娘就這點用場,領領小人,燒燒菜,不然就更加吃白飯了,對吧?”

婉喻還要說什麼,焉識瞪了她一眼。焉識在家裡從來不跟誰瞪眼,跟誰他都不一般見識,也就犯不上瞪誰。再說他一般是人在家心不在家,女人間、主僕間的事他至少錯過一半,所以什麼也煩不着他。他的壞脾氣只在自己心裡發,給人看的都是隨和瀟灑。

他是硬把婉喻帶走的。或者說,婉喻那兩天的自由是他硬給她的;那風景恬淡、有山有水的自由。他們沒走多遠,乘了一夜的船漂到無錫。到了太湖邊他已經心緒慘淡。早晨下船時雖然沒太陽,還有一點太陽的影子,到中午倒來了雨。兩人悶在旅店裡,碰哪裡都碰到一手陰溼。原來沒有比冬雨中的陌生旅店更鬱悶的地方,沒有比這間旅店的臥房更能剝奪婉喻自由的地方。對於他,冬雨加上旅店再加上婉喻,他簡直是自投羅網。

焉識的沉默在婉喻看來是她的錯,於是沒話找話和焉識說。焉識發現,可以跟婉喻談的話幾乎沒有。解除了來自恩孃的壓力,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第二天早上,婉喻說還是回去吧。他問爲什麼,來都來了,恩娘也得罪了。婉喻笑笑,說不是已經來過了嗎?她實在不放心恩娘和孩子。他知道她其實是不知怎麼對付他。他們隔壁就是一對年輕男女,藉着雨天燙酒下棋,樓下他們也碰到一對上海夫婦,坐在飯廳賞雨品茶,好像就因爲小旅店的陌生,茶也好了雨也好了,連粗點心也比上海好了。焉識和婉喻卻做不了他們,似乎就心焦焦地等着雨停,停了就要趕路去哪個好地方,或者雨停了兩個人可以相互放生。

焉識同意當天晚上乘船回上海。這一來怪事發生了:兩人都鬆了口氣,都自在起來。雨也好了茶也好了,他們開始覺得要抓緊時間品評,抓緊時間度他們最後的幾小時。甚至他們也發現了小屋的可人之處:牆上的畫是真跡,手筆不俗;做櫥櫃的鄉間木匠是有品位的,一定喜歡明代傢俱;牀也是好木頭好雕工,牀頭櫃上還有旅店送的一瓶加飯酒。

1936年12月底的那個下午,對陸家是個重要日子,因爲我祖父和我祖母在這個旅店懷上了陸家的第二個博士丹珏——我的小姑。

在三個孩子裡,唯有丹珏是她父母激情的產物。在旅店的雕花木牀上,我祖父渾身大汗,我祖母嬌喘噓噓,最後兩人頹塌到一堆,好久不動,不出聲。日後我祖父對這次經歷想都不敢想,因爲他不想對它認賬。他們回到家很多天,他都不看一眼婉喻,有一點不可思議,也有一點上當的感覺。可是又不知道上了什麼當,是誰給了他當上。

我祖父朝着大荒草漠外走去的時候,是想到了1936年那個綿綿冬雨的下午的。但他知道那個淌着激情大汗的人不是他,是一個醉漢。也就是說,讓他男性大大張揚的不必是婉喻,可以是任何女人。就像在美國那些以小時計算的肉體撒歡,快樂之一就是完全沒有後果。應該說他上了酒的當,婉喻上了他的當,把那個醉漢當成焉識了。

1963年11月23日這天,他覺得自己是要回去彌補婉喻上的那一記當。不然就太晚了,他會老得彌補不動的。

(本章完)

婉喻的炮樓二十歲的魚探監歐米茄還鄉二十歲的魚歐米茄知青小邢知青小邢出逃婉喻的炮樓上海1963恩娘王子來了馮婉喻回上海探監恩娘第二隻靴子恩娘監獄門診部自首之後回上海二十歲的魚萬人大會老傭老傭萬人大會場部禮堂還鄉萬人大會婉喻的炮樓夜審恩娘穎花兒媽懺悔懺悔夜審“伊是啥人?”探監萬人大會知青小邢王子來了樑葫蘆二十歲的魚相認夜審上海1963逃犯絕食場部禮堂的電影恩娘絕食樑葫蘆穎花兒媽第二隻靴子絕食中秋逃犯上海1936通緝令通緝令重慶女子還鄉上海1963中秋萬人大會回上海通緝令上海1963懺悔相認恩娘還鄉二十歲的魚第二隻靴子美好離婚王子來了出逃馮婉喻回上海長途電話上海1963通緝令中秋監獄門診部第二隻靴子監獄門診部知青小邢穎花兒媽上海1936出逃加工隊夜審
婉喻的炮樓二十歲的魚探監歐米茄還鄉二十歲的魚歐米茄知青小邢知青小邢出逃婉喻的炮樓上海1963恩娘王子來了馮婉喻回上海探監恩娘第二隻靴子恩娘監獄門診部自首之後回上海二十歲的魚萬人大會老傭老傭萬人大會場部禮堂還鄉萬人大會婉喻的炮樓夜審恩娘穎花兒媽懺悔懺悔夜審“伊是啥人?”探監萬人大會知青小邢王子來了樑葫蘆二十歲的魚相認夜審上海1963逃犯絕食場部禮堂的電影恩娘絕食樑葫蘆穎花兒媽第二隻靴子絕食中秋逃犯上海1936通緝令通緝令重慶女子還鄉上海1963中秋萬人大會回上海通緝令上海1963懺悔相認恩娘還鄉二十歲的魚第二隻靴子美好離婚王子來了出逃馮婉喻回上海長途電話上海1963通緝令中秋監獄門診部第二隻靴子監獄門診部知青小邢穎花兒媽上海1936出逃加工隊夜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