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花兒媽

他統計的捕魚產量在緩慢但不可逆轉地下滑。他的睡眠至今沒有回來。他很久沒收到婉喻的信。老幾自首之後,給婉喻寫過好幾封信,甚至帶點炫耀地告訴她,自己在西北各個勞改農場、勞教農場,以及各個教養犯罪青少年的工讀學校的巡迴講演經過,講政府對自己多麼寬大,他用寬大暗示婉喻,實際這是政府多麼另眼看待他。有一封信裡,他還夾了一張剪報,上面穿着嶄新勞改囚服,胸前口袋插着自來水筆,又讓理髮師打扮得油頭粉面的老犯人就是自己。照片和他的報道登在全國勞改系統發行的《自新日報》上,佔了那份報紙整整一個版面。可是他沒有收到婉喻一個字的回覆。他斷定自己做了幾個月逃犯,讓婉喻和兒子、女兒,甚至孫子、孫女的處境變得極其爲難。

這天鄧指把正在造統計表格的老幾從捕魚中隊辦公室叫出來,一臉煩躁。他問老幾給的那塊歐米茄在搞什麼鬼,又亂走起來了!他對老幾擺一擺頭,叫他跟他走。現在鄧指的家離捕魚中隊有二十多裡,鄧指讓老幾和他合騎一匹馬。鄧指坐馬鞍的前一半,老幾發現所剩的後一半其實只是馬鞍的一個小小局部。他爬上去,馬鞍的邊正硌在他屁股上,十分受罪。隨着馬的奔跑,他索性從馬鞍上往馬屁股上出溜,跟鄧指拉開了距離,就靠他兩隻長臂拉住鄧指的腰帶。腰帶紮在鄧指破舊的軍裝外面,順着腰帶往前的四五寸,就在鄧指左邊肋骨下,彆着一把手槍。假如此刻去抽那把手槍,老幾會比鄧指方便。

鄧指問他,歐米茄是什麼時候買的。老幾回答說是妻子婉喻送給他的,一直走得規規矩矩。鄧指火了,問他啥意思,是不是怪他媳婦兒笨,表到了她手裡就不規矩了?老幾說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在推測是不是鄧指的媳婦兒去過海拔高的地方。因爲多年前老幾去過一個海拔四千多米的小煤窯拉煤,歐米茄就表現得比較差,亂走了一陣子。鄧指叫他拉倒吧,他媳婦兒怎麼會跑到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去拾鬼下的蛋嗎?不怪別的,就怪表太老了!老幾立刻替歐米茄認錯,說它確實老糊塗了。

到了鄧指家,老幾發現這回鄧指的生活環境大有改善,三間平房一個小院,院裡跑着一羣雞蹦着幾隻兔子。屋內的牆刷得雪白,石灰味還沒有散盡。鄧指的大閨女直接從小學三年級出嫁,當年鄧指沒讓老幾給她補課的決定是正確的。

鄧指的媳婦悶聲不響地把手腕的表擡起,給老幾看那根秒針怎麼了,順時針走幾步,又逆時針走一步,就像女人們織的某種毛線針法:往前織兩針,往後織退一針。老幾注意到鄧指媳婦變了個人似的,臉蛋白裡透粉,原先顴骨上的兩團高原紅不見了。頭髮也變了,燙出綿羊般的細小卷子,鬢上插了一把翠綠色孔雀開屏的塑料梳子,攏起一大撮頭髮,於是把一側額頭亮出來。老幾觀察了一會兒錶針的行走規律,一面問鄧指的媳婦,表是不是常犯這毛病。她說一個月犯一次,不過都是在幾小時之後自己恢復,就是這次,一兩天了還在胡亂走。

這時鄧指對媳婦說,湊合吧,要真是好東西人家捨得給咱?鄧指很生氣。也難怪他生氣。老幾打開錶殼,一面想着,最終不是自己的過失,而是歐米茄的過失使鄧指那股恨的激情達到飽和的。倔強任性的歐米茄這麼多年來就是不從它的新主人。這個老狗一樣忠實的老表惡作劇地前進幾步,撤退一步。沒什麼可修理的,老幾只能還是照原來的方式把它清洗一遍,給零件們上上油,把每個螺絲都擰緊,再把它裝回原樣。歐米茄得到了老主人的關照,使性子就使到了這裡,恢復了正常走動。他把表交回給鄧指媳婦的時候,安徽女人一笑。她的笑容讓老幾想起1949年到處唱的一首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鄧指卻把歐米茄拿過來,揣到了自己口袋裡。

回監號的路上,一匹馬仍然由鄧指和老幾合騎,不過這回是鄧指騎在後面。老幾想,也許鄧指對他老幾在來的路上的一些危險閃念都有所意識。老幾假如真從他身後奪了槍,把馬奪走,他的再次逃跑就已經成功了一半。了無人煙的草地上,鄧指追不上馬,也喊不來人,只能眼睜睜看着老囚犯逃走。老囚犯也可以把手腳做得更乾淨一些,乾脆一槍幹掉鄧指,省得留下個報警的人。現在騎在後面的鄧指掌握了動手的主動權。還有事後所有的話語權、解釋權。

鄧指帶着老幾來到場部,拴好馬,讓車把式拉出馬車。鄧指讓老幾坐到前面,自己坐在後面,說是要在後面躺一會兒。老幾看看車把式,還是上回從醫院把他接出來的那個小夥子。老幾看他,是想知道鄧指讓他把車子趕到哪裡去,但他的臉上比空白紙張還要缺乏內容。

馬車跑得很快,漸漸爬上山坡。隔一陣,路邊就出現一塊標誌海拔高度的石頭。海拔已經到達四千五了。山上和山下是兩個天空,山上的天空灰一塊、白一塊、蔚藍一塊。山坡上扎着一片片的犛牛毛的帳篷,住着一個放牧的勞改中隊,放養了兩百多頭綿羊和一百多頭犛牛。夏天只有地勢高的地方草還沒被牲畜吃完,並且更乾燥,不生寄生蟲,所以放牧中隊就把帳篷扎到了山上。經過了大饑荒,勞改系統的領導重視起漁業和牧業來,因爲教訓告訴他們,魚和肉對於賑救饑荒效果可以事半功倍。

老幾聽鄧指在後面叫停車。車把式不聲響地把車停了下來。鄧指讓老幾跟着他下車,到山上轉轉。山上的草又厚又密,草尖達到鄧指的大腿。雲像活的一樣從天的一邊往另一邊飛,於是它們明一塊暗一塊的影子就在草地上飛跑。鄧指一聲不吭地往前走,總是跟老幾離開半步。

老幾發現自己嗓子乾澀,怎麼也吞嚥不下唾沫。他認定這座起伏不大的山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風景還不壞,只是八方來風,草也就被吹得八方倒伏,每一倒伏,便露出莖稈很矮的野花。野花的顏色魔幻,一會黃色,一會紫色,一會金紅色,這取決於草往哪一邊倒伏。他回過頭,頭後面是東南方向,婉喻的方向。

就在老幾辨認方向,以便中彈倒下能面朝婉喻的時候,他瞥見鄧指的手伸進舊軍裝下面。他的生命從現在起要以秒計算。鄧指似乎猶豫了,把手又拿出來。向老幾擡擡下巴,叫他繼續向上坡走。老幾的腿已經軟了,就像樑葫蘆被架起向警車去的時候那樣,腿成了抽去骨頭的肉棍子。山上的溫度比山下低,他的脖子和小臂上起了一片片的雞皮疙瘩。走到近山頂的地方,鄧指停下來。放牧中隊的中隊長是個姓畢的山東大漢,說話總是在努力克服山東口音,因此聽上去羞答答的,並帶一點女氣。鄧指的視察顯然讓他十分驚訝,從上坡跑下來迎接的時候,一跤摔倒,順坡勢滑到了鄧指面前。

鄧指跟他握手的時候介紹老幾是場裡的大知識分子,博士級的反革命。他跟姓畢的中隊開玩笑,說假如畢隊長這輩子沒見識過從美國回來的、說四種外國話的博士,趁現在趕緊見識見識。

畢隊長一聽便向老幾伸出手來。老幾糊塗了,心裡想畢隊長不會是要跟一個老“無期”(也許在鄧指的不成文檔案裡是個“老死緩”)握手吧?他剛剛把手伸出,但畢隊長已經收回了手,意識到這一握手還成什麼話?敵我都亂套了。他趕緊對鄧指說,鄧副政委晚飯不準走,就在中隊部吃,手抓肥羊肉管夠!

鄧指接受了邀請。畢隊長去吩咐宰羊的時候,把鄧指和老幾單獨剩在隊部帳篷裡。帳篷的一角放了張摺疊牀,一牀軍被一件軍大衣疊得方正僵硬,像一摞草綠豆腐乾,一點溫暖都沒有似的。中央有一個方形的鐵皮爐竈,煙囪從帳篷頂伸出去,爐臺上放了一把鐵皮壺,壺蓋過一兩秒鐘掀動一下,溢出一些水在爐臺上發出一聲“噓”。

鄧指讓老幾到外面去搬點牛糞餅來,氣溫猛降,必須把火燒大些。

老幾出了帳篷,沒有找到牛糞餅的儲藏處。他圍着帳篷打轉,眼睛遠近地搜索。這是鄧指的陷阱嗎?附近明明沒有牛糞餅,可只要老幾往遠處走一點,鄧指朝他開槍的理由馬上成立。

老幾在帳篷外大聲報告,帳篷外沒有牛糞餅。鄧指在帳篷裡大聲回敬他:難道不會往遠處找找?!

看看,這就是陷阱的邊緣了。

帳篷一共有四個小窗,兩個開在後面,兩側各開一個。老幾從後窗看進去,見鄧指披着軍大衣背對後窗站在那裡,兩手似乎

插在腰上。也許一隻手摸在手槍把上。這是一個矮小的充滿恨的激情的鄧指。老幾試着往遠處走,不斷大聲彙報:還是沒找到牛糞餅。鄧指不再回答他。鄧指的槍口可以從任何一個窗口瞄準他老幾。因此老幾不走直線了;他開始走之字形,並且兩步一個彎腰,三步一個蹲身,裝作撿沙柳根或沙柳樹枝。他認爲這樣會給鄧指的瞄準造成一點麻煩。鄧指爲什麼無緣無故地帶他到山上來?並且把歐米茄一塊帶來?歐米茄是那根最終壓垮房子的稻草。

他撿了不多的幾根沙柳枝和根子,開始慢慢往帳篷迂迴。他瞟進帳篷側邊的窗口,看見鄧指弓着腰,似乎在翻弄什麼。似乎在畢隊長的行軍牀周圍翻弄,似乎還揭起了褥子、被子。鄧指自己的手槍出了故障,在找畢隊長的手槍?老幾繼續往近處走,看清了鄧指確實在翻畢隊長的東西,現在正翻摺疊辦公桌的抽屜。

老幾沒到門口就大聲報告,鄧指整個身體一聳。

“操,你嚇死人不償命啊!”鄧指怒極的臉衝着老幾。

老幾說自己沒有看到一塊牛糞餅,但他撿到一些沙柳枝和沙柳樹根,也許可以將就。

畢隊長還沒有回來。老幾盼畢隊長盼得心跳。除了盼婉喻的信,畢隊長這個陌生人成了老幾此刻最迫切的一份盼望。因爲有畢隊長在場,鄧指幹掉老幾就不那麼省事了。老幾發現自己還是在乎性命的,越死到臨頭越是在乎。越是在乎性命,他就越能夠體諒樑葫蘆死前對他的叛賣。

“我剛纔已經證實了,你說的是對的。它就是有高原反應。”鄧指臉色很壞地說。

誰有高原反應?但稍一定神老幾明白了,“它”是指歐米茄。歐米茄現在在鄧指的手心,老幾慢吞吞湊上去,跟鄧指一塊觀看它病態的走動。那根秒針現在不是進三步、退一步了,而是進一步、退三步。歐米茄證實了老幾的誠懇,當時沒把破爛當禮物送給鄧指。老幾心裡感激忠實倔犟的歐米茄,感激幾十年前把歐米茄送給自己的婉喻。這樣一想,老幾的眼睛潮溼了,歐米茄的銀白錶盤在他水淋淋的視野裡幻化成三個。

“你咋了?”鄧指問,仍然沒好氣。

這是沒法回答鄧指的。老幾把撿來的沙柳放在爐竈的竈眼前,撅斷一個枝子,看看它夠不夠幹。山上的陽光更直接,什麼東西都被曬得像枯骨一樣幹。老幾把柴填進竈眼,眼睛看着帳篷門外。快到晚上了,雲反而散開,太陽赤裸裸的。鄧指走到外面去,門如同畫框,框住矮矮的樹和矮矮的人。這幅畫被老幾的淚眼弄得煙雨朦朧。

畢隊長回來了,跟來的還有另外一個幹部和兩大盆羊排骨。盆子被放在長方的竈臺上,幹部們圍着竈臺坐下來。鄧指給了老幾一條羊肋骨,骨頭的一端頂着顫悠悠的肥羊肉,肋骨變成了手柄,讓人握住它啃肉。老幾像被重賞的老狗,知趣地拿着骨頭到門口安安靜靜地啃。按他的自尊,他寧可到外面去啃。但他自尊不起;他不想引起鄧指或其他幹部的多心。

過了一會兒,老幾的肩膀被拍了拍,他一回頭,見鄧指遞給他一個茶杯,一股衝腦子的烈酒味。

他跟鄧指微笑道謝,儘量文雅,卻怎麼都擺脫不了那種老狗的感覺。幹部們在他身後吃得越來越吵鬧,話越來越不堪入耳。老幾聽着鄧指的嗓音,聽出那嗓音裡怒氣未消,恨的激情越蓄越滿。老幾半缸子酒喝下去,幹部們的髒話似乎遠了些,似乎也衛生了些,再喝幾口,那些髒話老幾自己也說得出了。

“老幾!”鄧指突然叫起來。

老幾一面答應,一面慌張地從自己坐的地面上爬起,聽見自己所有筋骨噼裡啪啦亂響,渾身抽小鞭子似的。

“畢隊長,這個老幾,先讓他在你們隊待一陣。你們不是缺個統計員嗎?”鄧指說。

“那捕魚中隊怎麼辦呢?”畢隊長問。酒精對他的作用是讓他露出特別地道的山東口音。

“捕魚中隊先湊合吧。等你們找到合適的統計員再把他弄回捕魚中隊去。”鄧指說。

鄧指私下可以跟畢隊長繼續佈置陷阱,造成老幾企圖逃跑的假象,這樣就借了畢隊長的手把老幾消滅在山高路遠的草叢裡。畢隊長可以把河北幹事那一手再玩一次,命令老幾去追一隻羊羔,再指控他逃跑。

晚餐結束後,所有幹部都爛醉,老幾也醉得只剩一小半腦筋在運轉。唯有鄧指是輕度醉酒。當老幾扶跟着鄧指走到帳篷外,他發現鄧指一點都沒有醉。老幾感到自己的手被人使勁捏住——鄧指的手在捏他的手。鄧指的嘴對着他耳朵眼說:“你要是在這兒看見我媳婦,就告訴我。讓誰給我送個信。送信可別說實話,說一句暗語……就說你失眠更嚴重了。我就明白了。”

鄧指對老幾擺擺手,叫他回去。他和車把式一前一後往馬車那邊走。晚上九點鐘天還是亮的,鄧指的背影像偵察兵一樣敏捷。

一個就業人員帶着老幾來到一個號子帳篷。犯人們跟着羊和牛跑了一天,已經睡着了。老幾在帳篷外就聽見了十多個人的呼嚕。就業人員把一卷客用被褥扔在靠近帳篷門的地鋪上。老幾攤平被褥,鑽進被窩。

他酒意昏暈地躺在鋪位上,感覺腳尖老是觸碰一個硬東西。氣溫直線下降,老幾幾次想起來把被子抖落一下,但還是作罷。酒意舒恬,身體溫熱,他對自己說,知足吧。

天亮時分,老幾酒醒了。他從記憶中把鄧指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搜出來,在閉着的眼皮裡一個個細看細聽。什麼意思呢?讓老幾看到他媳婦就用暗語彙報。一個個細節回放完了,老幾還是不得要領。只有一個解釋,就是鄧指醉得比表面上看起來要厲害得多;醉得他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什麼。他的腳又碰到那個硬東西,掀開被窩,他看到那是一個小小頭蓋骨——

一隻羊羔的頭蓋骨。上一個蓋這牀被子的人偷了只羊羔,燒得半生不熟藏在被窩裡吃,啃下的羊頭不知怎麼給落在被子裡。也許他存心留下的,存心惡作劇或者表現他的膽大妄爲。

老幾在放牧中隊當了幾天統計員,畢隊長給了他一些奶渣,客氣地對他說,生活上有任何困難一定要告訴幹部。有一次他跟老幾一塊到牧業大組,兩個人各騎一匹馬。他問老幾,是不是因爲心裡太屈得慌才逃跑的?老幾含糊其辭;他僞裝了十多年結巴就是爲了這種時刻方便自己。他心想,我纔不上當呢,讓你套出我的真話來,擊斃我的時候更不手軟。

畢隊長把老幾送達那個放牧大組,自己就回去了。老幾在那裡幹了一天的活,又獨自騎馬回來。他要向鄧指、畢隊長、保衛科的河北幹事以及所有在等機會找由頭斃掉他老幾的人證實,他即便有逃跑的最佳條件也沒有逃跑。他更需要向自己的女兒丹珏和婉喻證實,作爲父親和丈夫他是非常顧念她們的,如此好的逃跑機遇他都放過去。他堅守在這裡,天天提心吊膽,隨時等待一顆不知會來自何方的子彈,同樣是出於父親和丈夫的責任心和愛。這份責任心和愛不亞於當年的他爲全家提供三餐、穿戴、水電、煤氣,還有孩子們的學費。現在他沒有薪水可以提供,能提供的只有這份堅守。以這份愛和責任,他希望她們能允許他作爲父親和丈夫,幾千公里之遙地參與她們的生活,分享她們的親熱。

第五天,老幾結束了一個大組的統計,回到中隊部,時間還早,剛剛過午。老遠他就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坐上了拖拉機,拖拉機駕駛員位置上坐的是畢隊長。牧業中隊有一臺拖拉機,是播種胡蘿蔔喂懷孕母畜的。那個女人的身材動作馬上就跟鄧指媳婦重疊起來。拖拉機開動時,女人一扭頭,看見了老幾。老幾揮了揮手,對鄧指心愛的女人巴結一點總沒有壞處。

第二天,一個捕魚中隊的就業人員來到牧業中隊,說鄧指讓他回捕魚中隊。那個就業人員自己騎一匹馬,還牽了一匹馬。老幾騎上那匹被牽來的矮腿藏馬,跟着就業人員一塊回到了捕魚中隊。

第二天傍晚,老幾在漁船上做統計作業,那個就業人員跑來找老幾,叫他完成作業後去鄧指家一趟。老幾問鄧指有沒有說是什麼事。就業人員說爲了修表的事。老幾想,歐米茄又高原反應了,因爲昨天鄧指的媳婦戴着它上了山。現在他和歐米茄都可以開脫罪責了。路上老幾心裡鬆快許多,覺得從此鄧指少了一個槍斃他老幾的理由。就

業人員套了車,把老幾送到了鄧指家。鄧指剛從一個漁業加工中隊回來,臉又黑一層,青海湖的風把他濃厚的頭髮吹成一個大背頭,很固定的樣子,看起來一時半會不會改變髮型。

鄧指叫老幾一塊洗洗手上的魚腥味,老幾學鄧指,用一個鐵勺舀半勺水,輪換把手淋溼,搓上肥皂,再舀半勺水,把肥皂泡沖洗掉,這才把手伸進盆裡。洗完了手的半盆水依舊清亮,還可以去派別的用場。各家都有省水的妙方。等兩個男人洗完手,鄧指的媳婦已經把晚飯桌在院裡擺開。老幾問她,是不是表又瞎胡走了?她“嗯”了一聲。老幾剛要說他的高山反應理論,鄧指媳婦看他一眼,有一種意義在她的眼睛裡,但老幾猜不透。

孩子們圍到桌邊來。鄧指叫他們拿上饃端上粥,到外頭跟他們的同學朋友一塊吃去。

媳婦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同時用一張舊報紙包了兩個玉米麪摻白麪做的金銀卷,遞給老幾。幹部們從來不和犯人們一塊吃飯,即便犯人恰好在幹部家幹活,恰好趕上吃飯。

老幾想,他剛纔幸虧沒有脫口說出歐米茄的高山反應。眼下他一個不小心就是大過失,過失在他的處境就是罪過,而罪過可以使等在槍管裡的那顆子彈正義發射。

鄧指擡起頭,看看自己媳婦,又轉過臉看着盛粥的大碗。他拿起筷子,卻沒有伸進粥裡。

“你的表咋停了你知道不?”鄧指是在問自己媳婦。

“嗯?”媳婦不懂地看看男人,又看看老幾。

老幾大口啃着金銀卷,眼睛的餘光觀看局勢發展。他坐在屋檐下的一個小凳子上,假裝一直在觀賞飛到小石磨上的彩毛公雞。公雞來回磨着它尖尖的嘴,像剃頭匠在蕩刀布上來回蕩剃刀。

“你的表有高山反應。”鄧指說。

“啥反應?!”

“你說你沒有去過海拔五千米的地方,你的表說你去過了。它只要一到海拔高的地方就鬧高山反應。”鄧指聲調平板地說。

“我又沒上山!……”媳婦說。媳婦厲害起來很厲害。

“誰說你上山了?”鄧指笑了笑。“老幾,咱誰說她上山了?她自己說上山的吧?你是不是聽見她自己說的?”

老幾突然明白了。鄧指設的陷阱不是爲了陷他老幾,是爲了要逮住媳婦和媳婦的情人。他推測媳婦的情人是畢隊長,因此他把老幾安插在畢隊長的中隊,給他當看守媳婦兒的暗哨。這個男人是真愛他媳婦兒。

“老幾,你不是看見我家穎花兒媽去畢隊長那兒了嗎?”鄧指說。

老幾這回真結巴了。女人厲害地看着他,掩蓋着她可憐的處境。犯人老幾的一張嘴就是一道閘,關乎她的生死。但她的眼神又那麼厲害,隨時會衝過來堵老犯人的嘴,掐老犯人的脖子,只要老犯人敢作一個字的證。

“沒、沒、沒……”老幾說,“沒看見!”

女人眼睛柔和了一些。

“我操,你不是說看見了嗎?還跟我家穎花兒媽打了招呼!”鄧指眉毛立起來,指着老幾說。

鄧指的突然襲擊太突然了,老幾不知道該怎麼招架。他一邊結巴着敘述自己昨天的工作日程,一面以結巴拖延時間,分析局勢:昨天他確實跟鄧指媳婦揮了手,難道鄧指除了安插他還安插了別人?這位“別人”不但發現他媳婦的不忠實也發現了他老幾的不老實?但老幾記得很清楚,鄧指媳婦坐在拖拉機上的時候,牧業中隊辦公室帳篷周圍沒有一個人。只有一個可能,就是連畢隊長都受了鄧指的暗中派遣,用來考驗他媳婦的忠實貞潔。這怎麼說也不合情理。

“他說他看見你了!”鄧指對媳婦兒說。“他現在怕事,不敢承認了!”

“你看見誰了你?!”女人向老幾一撲,但被鄧指扽回去。她反應很快,藉着鄧指扽她的力,就給了鄧指一巴掌。

“啪”的一聲,幾乎與那個耳光同時,鄧指的手槍已經比劃好了,人一個箭步退後到理想的射擊位置。

“反正你倆有一個在撒謊!我今天非斃了撒謊的那個不可!”鄧指說。

老幾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站在了小石磨旁邊,似乎絕望中他想蹲到那後面去,把自己藏起來,能藏多少是多少。

“我沒撒謊!”女人的嗓音像一隻大鳥。外面孩子們的玩鬧聲一下子停了。過了一會兒,才又續上。

“老幾,那是你撒謊了?”鄧指的手槍對準老幾。

老幾搖搖頭。他覺得自己隨時會坐到石磨的邊沿上;他太虛弱了。人在恐怖和兩難的境地是要被消耗大量熱卡的。

“你轉過臉去!”鄧指低着頭,槍口撥拉幾下。“操,叫你轉過臉去!”

老幾這才明白叫的是他。他轉過臉,眼睛看着灰磚白縫的牆壁。原來他的一生會這樣結束。擊斃他的理由將是什麼呢?老幾被叫到家裡來修理鐘錶,企圖逃跑,或者企圖行兇,被就地擊斃。

“老幾,我再問你一遍,看你還敢跟我撒謊不。我的槍可聽不了撒謊!”鄧指說。

老幾的手垂在下面,悄悄地扶着牆,不然他已經倒下了。

“趙翠蘭,我也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要是不說實話,我這一槍就讓這個老頭兒腦瓜開花!你到底去了山上沒?”

鄧指媳婦兒不說話。漸漸的,揹着身的老幾聽到她的低聲哭泣。

“老幾,你呢?!想好沒有?說實話還是接着說謊?!”

老幾說,穎花兒她媽上了山沒有,他不知道,因爲他沒看見。老幾說這句話的時候,腦子和嘴巴的連接中斷了,話說完腦子纔跟上來,並且意識到自己剛纔連僞裝結巴都沒顧上。他爲什麼要冒死掩護一個蕩婦?也許還是他那個老毛病:見不得女人可憐。

身後沒有聲音了。老幾一動也不敢動,抵住牆壁的十個手指尖越來越吃力,開始失去知覺。

“吃飯。”

老幾聽見鄧指平和的聲音。那女人“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接下去老幾聽見一串塑料底的腳步“噼噼啪啪”由院子進了屋。那是又平又大的腳掌發出的腳步聲,在夯實的泥土地上跑起來如同拍巴掌。

“老陸,吃飯。”

老幾慢慢轉過身,眼睛不擡,走向他剛纔坐的板凳。

“坐這兒來吧。”鄧指說,同時拍了拍桌子。“就用這雙筷子。”

老幾還是不擡眼睛,低聲道了謝,慢慢走到鄧指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拿起那雙被指定的筷子,十分乖覺。女人的哭聲被什麼捂住了,老幾擔心她會把自己悶死。

很久以後我祖父還記得跟鄧指一塊吃的那頓晚飯。

在鄧指死了以後,老幾還記得自己坐在那個小方桌邊,吃着鄧指媳婦做的涼拌黃瓜,幹煎湟魚。鄧指福氣不淺,有個廚藝不錯的媳婦。那個小方桌是某個犯人木匠的手藝,精緻樸素,木料是一般的杉木。那頓晚飯兩個男人都沒再說話,都在聽着屋裡的哭聲。哭聲漸漸停息。鄧指從凳子上站起,進了屋。

從鄧指家回到號子裡,老幾想到男人對女人的愛也是一場病。各種病狀都是愛。鄧指有點好東西都讓他媳婦掛上、戴上;她所能得到的好東西是他的愛,拔出手槍也是他的愛。

老幾目前對婉喻的愛是什麼呢?他想了好幾夜,終於想出來了。他的愛應該是一張離婚協議書。他的刑基本加到頭了,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指控就可以把他的刑加到極致。他希望自己被冠有最終罪名斃掉時,他和婉喻不再有法律上的夫妻關係,因而他對婉喻和孩子們的連累就被降低到最低程度。婉喻一定會理解,這是他在愛她,愛孩子們;這是他對他們生活唯一的福利提供。這一想,他覺得自己簡直混賬,這麼多年來,怎麼剛想到這麼一種愛的表達形式?!

第二天,他利用抄寫報表在中隊辦公室裡磨洋工,等着鄧指來視察工作。鄧指每天騎馬到各中隊跑一圈。

鄧指來的時候是下午兩點,他一見老幾就露出一點惱羞成怒的臉色:老幾參演了他家的一場好戲。老幾跟他談起自己的離婚計劃。鄧指狐疑地盯着他。老幾是這麼解釋的:離婚是爲了婉喻有個安全清淨的晚年。鄧指想了一刻,點點頭,認爲老幾是對的。一個不能提供全家吃穿的丈夫,事實上已經不再是丈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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