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在西寧自首的時候,其實還是沒有他預料的那麼灑脫。人再灑脫都會在最後一刻做孬種。當人民警察們朝着他上來時,手槍、手銬剎那間就緒,他差不多後悔了。
就像從1942年到1944年,他在重慶被關押的時候,半地牢裡腐爛的稻草和腐爛的生命的氣味,長着青黑毛髮的地磚,出着冷汗的牆壁,都使他後悔不迭。他滿可以鈍拙一點,藏起鋒芒,少耍點俏皮,良知昧去一些,不管那些管不過來的閒事。他滿可以跟韓念痕多過兩年沒有名分卻十分甜膩的生活。
一個禮拜以後,人民警察們把他拉出拘留室,不跟他透露任何處置決議,只把他往一輛警車上拉,他發現自己一點種都沒有,身體跟樑葫蘆一模一樣地向後賴,腳先上了車,脊樑還想在車外多待哪怕一秒鐘。他想這次不會再有誤會了,一定是直接押上刑場。樑葫蘆就是那樣被押上刑場的。他背對着警車的門,雙膝着地,屁股坐在自己的腳跟上。他的眼睛的餘光裡,一邊一雙人民警察的腳,穿着西北的翻毛皮鞋。就在這兩雙翻毛皮鞋之間的警車地板上,他的記憶明確無誤地把樑葫蘆當時的臉孔回映給他看:非常奇怪的一張臉,從額頭到鼻子都是青白色,剩餘的地方還是污垢和日曬造成的烏紫,似乎青白的皮肉是先死了。眼睛也是先死亡的部分。樑葫蘆的眼睛最後一定是誰也不認識的,老幾跟着他後面,想來個草草的送行,但樑葫蘆看不見他,他眼睛已經死了。
警車向前顛簸着,把又成了老幾的他往最終的下場載去。
我祖父的膝蓋骨磕碰在警車地板上,疼痛得跟碎了一樣。他是習慣這種疼痛的,繼續在兩雙翻毛皮鞋之間看自己的記憶播映樑葫蘆的下場,因爲那是他最新的參照。樑葫蘆被槍斃之前,監獄的領導通知了他的弟弟。他最大的弟弟已經十六歲了,剛剛應徵。因爲樑葫蘆即將被處死,公社反而照顧了他弟弟一個招兵名額,並替他改大兩歲。弟弟來了後,被安排住在家屬區的一間客房裡,說好只待兩天就回東北繼續新兵訓練。樑葫蘆這時還在做好漢,對鄧指說,有啥見的?老子還不是爲了給他們爭一個白麪饃丟老命的?鄧指知道樑葫蘆比較聽老幾的話,把正在播種土豆的老幾從田裡叫回來,說:“老陸啊,組織上給買一張火車票讓葫蘆弟弟來跟他告個別,都兩天了他就是不肯見面。你說說他去吧。”
老幾兩手的泥巴進了那個單間號子。這間號子一多半在地下,沒有窗子,只有個出氣孔。一般是惹了大禍的犯人給關在裡面,什麼也看不見,罵人叫喊都儘管叫,反正誰也聽不見。即將處決的樑葫蘆一動手腳都叮噹響,給他上了最沉的腳鐐手銬。老幾於是便對着那叮噹響的方位說起話來。他沒有結巴。一個將死的男孩子配見識一個口才卓越的老幾。對着完全看不見的樑葫蘆,他說假如他是葫蘆的話,絕不會錯過跟親人見面的最後機會。葫蘆一聲不吭,唯一的響動來自他的鐐銬,或者屁股下的芨芨草。過了一會兒,老幾又說,誰都爲他可惜,不過這是沒辦法的事。老幾還說,樑葫蘆這三年對他的好,值得他老幾在剩下不長的餘生裡懷念。
又過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幾分鐘,葫蘆說:“狗日的老幾,你他奶奶的不結巴呀?”
老幾不置可否。反正樑葫蘆就是顧得上揭發他,也來不及了。老幾接下去還是儘自己的努力苦口婆心:葫蘆弟弟在東北當兵,路上走那麼多天,要他老幾是樑葫蘆,就衝這一點也會去見一面的。
“那你個老狗日的,你是假裝的結巴?裝了這麼多年?”樑葫蘆的口氣幾乎是崇拜的。“你爲啥要裝結巴?”
“爲啥?”
“結巴好,嘴慢了,腦子就快了。”
老幾想,樑葫蘆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他的生命所剩的鐘點全加起來,已經不到三位數了。
老幾鑽出那間伸手不見五指的號子的時候,正是晚飯時間。鄧指在操場上等着,問老幾談的成效如何。老幾搖搖頭。鄧指對老幾擺擺手,讓他掉頭回去,問問樑葫蘆,他弟弟明天一早走了,不見的話有沒有什麼臨終遺言,或者遺物。老幾只好再鑽回去。臨終遺言被老幾說成“給你剛當兵的弟弟兩句祝福吧”。至於遺物,老幾尚未開口,樑葫蘆就在芨芨草褥子上打點起來,鐵鐐響成一片。然後他和老幾摸索着交接了東西,老幾接過東西,抓住葫蘆被凍瘡疤痕弄變形的手,他把這隻手用力握了握。
樑葫蘆給他弟弟和妹妹們留下的是三套棉衣棉褲,已經破舊,是他在監獄兩禮拜一次的交易市場以物易物換來的。他的刑期逼近,他每天都少吃一口,用一個饅頭或者一碗小米飯換一個帽子或一雙襪子,再把手套帽子集中起來,換成一件單外衣,再把單外衣搭上一支鋼筆或一雙舊球鞋換成棉衣。就這樣一截一截地交換,最後給所有弟妹們都換上了棉衣棉褲。他在棉衣棉褲裡包了他用沙柳樹枝削的彈弓,那是給他最小的弟弟的;用牛骨頭磨了個菸斗,說是給大隊老支書的,支書照顧了他的弟妹。他還給他妹妹換了一對紫紅色的毛線手套。準備這些東西用了他半年時間,現在終於都準備齊了。他唯獨沒有留下東西給這個當了兵的弟弟。他狠狠地對老幾說:“他會稀罕這些?人家升官發財了!”
鄧指拿着樑葫蘆的遺物,掂量一會,還是決定讓老幾把事情做完。
“老陸,你最後聽了樑葫蘆說的話,也別跟我轉告了;你就去跟他弟弟轉告一下,把他送走就完事。就算組織上掏錢讓他來西北玩一趟,啊。”
樑葫蘆的弟弟比樑葫蘆高出大半個頭來,但不像哥哥那麼有力量有血性。弟弟讀了高小,十四歲就開始給大隊記賬。他看了看哥哥留下的遺物,眼圈紅了。老幾瞎編了幾句樑葫蘆對弟弟的祝福,弟弟聽着聽着,用塗了油漆一般僵硬閃光的新軍裝袖口抹開了眼淚。葫蘆弟弟的兩個口角也發白,跟葫蘆一樣,從小到大生口瘡,不知軍隊伙食裡的營養是否能根治他。
樑葫蘆是第二天一早給拉上警車的。據說還要先去西寧,在那裡跟一幫被處決的人一塊參加個公審大會。樑葫蘆給拉出黑號子的時候,所有犯人剛跑出號子準備早點名。本來計劃是在早點名之前拉葫蘆走的,但他在那黑號子裡爭拗了十多分鐘,一個人有十個人的力氣。
老幾看着樑葫蘆被拉着從犯人隊伍前面過去,手和腳給拽到前面,脊樑和屁股往後,腿弓成騎馬蹲襠式,腳鐐和手銬響得跟鐵匠鋪搬家似的。所有犯人都半張開嘴,爲樑葫蘆行注目禮。一個犯人叫道:“葫蘆一路走好!”
樑葫蘆就在這當口上回過頭,老幾看到了他已經進入死亡的那部分臉。小兇犯在最後褪盡所有兇殘,常年紅爛的眼睛此刻是羔羊的。犯人們解散之後,早餐開始了,樑葫蘆還沒有給拽進警車,一滴滴尿從他棉褲管裡漏出來。警察也不硬來,似乎對死囚的垂死掙扎充滿理解和同情。人們捧着大盆的青稞糊糊聚向門口,見老幾過來,都給他讓路。老幾看着對開的車門在樑葫蘆被塞進去之後關上了,一切掙扎最終歸於無濟於事。
現在我祖父的背後也是這兩扇對開的門,門外,遮天蔽日的一大團西北塵霧。已經進入大荒草漠了,從到處漏風的警車鑽進草地和沙塵的氣味。在他右邊的翻毛皮鞋踢了踢他,問他要不要解手。
車停在一個道班房前,兩個警察一邊一個架着他的胳膊,等於把他從車上擡下來。只要他不再逃走,他們寧可伺候他。他們替他解開襠間鈕釦,扯脫內褲。對此老幾也習慣了,不像多年前在重慶被捕時臉皮那麼薄,當着幾個夜襲者他窘得穿不上褲子。
一個警察對另一個警察說,還是個大知識分子呢!在美國留過學,得了博士學位。另一個警察年輕一些,問道:啥叫博士學位?可能得了就是大知識分子,不得就是小知識分子。這下老幾窘了:給他們看的不再是犯人老幾撒尿,而是陸焉識博士撒尿。
樑葫蘆被拖走之後的第三天,鄧指把老幾帶到田邊。當時老幾在一塊田裡施化肥,看見鄧指的頭頂一蹦一蹦地從遠處一大蓬駱駝刺後面走來。鄧指這樣一蹦一蹦地走路不是有急事就是在發火。結果是急事加上發火。他帶着老幾往田邊走,走到犯人們聽不見他們講話的地方。一開口鄧指就說:“老幾,到底是樑葫蘆瞎咬你,還是你就是個狡猾的老狐狸,一直在裝蒜?”
他一聽見鄧指不再叫他“老陸”就明白大事不好。
老幾呆呆地看着鄧指,然後開了口。
“什、什、什……麼?”他心裡數着嘴裡重複的字眼,看着鄧指的臉色,給自己爭取時間拿出對策:假如這個政工幹部相信了樑葫蘆,他該怎麼辦。
“樑葫蘆被處決之前,揭發了一件事,他說你根本就不結巴。你是假裝結巴裝了這麼多年的!”鄧指五短的手指從露着棉絮的軍大衣袖口裡伸出來。
老幾問,爲什麼要假裝呢?鄧指說他正要問他呢!老幾覺得自己的臉還是繃得住的,對自己扮出的懵懂面孔還是比較自信的。當囚犯這麼多年,他可以對着指控的人目光篤定,不會像多年前在重慶那樣,人家一拍桌子說“沒講實話”他就靈魂潰散。鄧指逼不出進一步的結果,便說給他一天時間考慮,如果像樑葫蘆說的那樣,老幾一直是在假裝結巴,捉弄政府和領導,他主動交代了,可以從輕處理;假如樑葫蘆誣陷了他,那是另一回事。是否爭取寬大,看老幾自己的表現。他結巴着表達了謝意,感謝鄧指給的一天時間,但他還是把它退還給鄧指,因爲他不需要一天來考慮本來就不必考慮的事實:他真的是個結巴;從陪綁殺場那次就落下了這個孬種毛病。這也不是什麼光彩毛病,落下它是沒辦法的事。
鄧指放他回去幹活去了。太陽特別大,完全無風,尿素給蒸發起來,在田野上飄着一層奇臭的雲煙。他就在讓人睜不開眼喘不了氣的尿素煙雲中,思考樑葫蘆最後的一刻是怎麼了。
樑葫蘆在被綁上粗大的繩索,背上插了打着紅叉的名籤時,想到一個或許可以自救的辦法。犯人揭發其他犯人是可以受到減刑嘉獎的。他就把死裡逃生的所有希望都押在這一句揭發上了。第二天就是公審大會,還有八小時他就要登臺做最後亮相了,他一邊**一邊想着自己短短的一生:吃沒吃穿沒穿,連女人都沒有過,就只有這個“右手情侶”,所有溫柔、樂子都是來自它。他叫來了看守,說自己有一件大案要揭發。看守問他什麼大案,他說看守不夠級別。看守害怕耽誤了國家辦大案,連夜叫來偵訊科長。樑葫蘆問偵訊科長,假如他揭發了大案,會不會得到減刑的獎勵。偵訊科長說當然。誰擔保?我擔保。你拿啥擔保?我拿啥都能擔保。討價還價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偵訊科長煩了,說:“囉嗦個啥呢?沒啥揭發明天公審大會見吧!”樑葫蘆這才事關重大地告訴了偵訊科長,七大隊六中隊的那個姓陸的大反革命是假裝的結巴;看看,那老傢伙隱藏得多嚴密啊,這麼多年都沒暴露。第二天一早,樑葫蘆還是跟偵訊科長在公審大會上見了。樑葫蘆太失望了,問科長的擔保咋跟放了個屁似的,屁還臭一陣呢!
老幾一面施尿素一面想象着。槍口對準樑葫蘆白白無毛的後腦勺時,他會不會覺得特別上當,覺得雞飛蛋打、賠了夫人又折兵,把老幾檢舉了而自己青白色的腦勺最終還是成了射擊的靶心。老幾完全能理解樑葫蘆的揭發。十八歲一條命快沒了,什麼都拉扯來保命,這有什麼不好理解?他揭發了老幾,把老幾的麻煩招來了,可命也沒保住,這就讓老幾替他黯然神傷了。老幾在入獄的頭幾年就明白什麼都可能給其他犯人拿去保命或立功,所以他用自己的沉默和結巴築起一圈隱形城堡,誰也別想讓他打開城堡的大門。樑葫蘆剛來的時候十六歲,把老幾孝敬成了自己大爺,老幾城堡的牆被他打出一個洞,現在是堵這個洞的時候了。他知道鄧指接下去會緊密觀察他,會佈置犯人或者加工隊員監視他,所以他既不多話也不少話,用盡力氣地保持輕鬆。心理學他是懂一點的,人在內心壓力大的時候往往話多或吃得多,說話和咀嚼都是減壓的。因此他按照自己準確的記憶,沿順他一貫的語言習慣。大概在三個月以後,他感到自己恢復了鄧指心目中可靠的老幾形象。因爲他再次找老幾到他家去幫着修理那隻歐米茄。
此刻在警車上跪着的老幾聽見一個警察對另一個說:老傢伙夠嗆吧?他的同志同意一對老膝蓋這樣跪一路的確夠嗆。所以他們共同決定讓老傢伙坐下來,就地坐在車子的地板上。其實對老幾來說,此刻坐着和跪着已經沒有什麼區別,疼痛早變成了麻木。他坐了半小時膝蓋的疼痛才追上來,等膝蓋的疼痛減緩,屁股的疼痛開始了。
警車是午飯後不久到達勞改農場場部的。兩個警察和保衛科長以及兩個保衛幹事把老幾作爲重大差事接過來。交接手續在保衛科辦公室辦理,老幾給關在保衛科隔壁的一間空屋裡,屋子的功用就是暫時禁閉或拘留犯人。他能聽見隔壁嗡嗡嗡的說話聲。老幾知道自己的命運正在被嗡嗡嗡地決定。或者說部分地決定。因爲根據他逃跑的惡劣性質,他的命運應該在他自首前就部分地被決定了。他還能爲婉喻和孩子做點什麼?也許寫一張離婚協議書?
老幾聽見隔壁嗡嗡嗡的聲音靜下去,保衛科長和幹事們跟兩個西寧警察走出了辦公室。走廊上,大家一邊告別一邊謙虛,強調自己的不是。保衛科長說他們警惕性不強,管理幹部的素質訓練鬆懈,造成老傢伙的逃亡。警察們說他們警惕性也不強,老傢伙混進市裡都沒有及時抓獲他。說着他們就走到了關押老幾的這個屋子。警察們打開了老幾的手銬,換上了場部的手銬。警察的手銬式樣新多了,功能也多得多,外鬆內緊,越掙扎越吃苦頭。場部的手銬比較粗笨,看起來恐怖,戴上去輕鬆。老幾剛剛這樣想着,保衛幹事們把他的雙手背到背後,手銬在背後上了鎖。沒有腳鐐,他們用一根繩子把老幾的一雙腳拴起來。繩子太長,於是就順便把小腿也纏進去,結子打在小腿肚和膝蓋下的凹槽裡。這是最有利於打結的地方。
老幾和其他犯人一樣,不怕鐵銬,怕紙銬。他有過一次戴紙銬的經驗,它和他後來堅持結巴有很大關係。戴紙銬也是他嘴巴不夠老實造成的。那時候他和其他幾萬囚犯剛剛被車皮裝運到大草漠上,相互對別人的事還有興趣,打聽同伴的罪狀或者刑期是日常話題
。老幾那時還不叫老幾,犯人們對他還比較尊重,叫他××號。事情是這樣出的:一羣犯人被派去打樁子釘帳篷,一個人叫另一個人大主教。老幾說主教怎麼也進來了?一個犯人說,因爲是反革命主教。什麼是反革命主教?就像反革命博士、反革命教授。可是宗教不一樣啊,不是說公民擁有宗教信仰的自由嗎?當晚一個幹部來到老幾的帳篷,給他戴上了紙銬。同帳篷的犯人一聲不吭地看着上銬的過程,等幹部走了一個犯人說,犯啥大事了?咋罰這麼重呢?紙銬不過是兩段紙條,用糨糊粘在一起,毫無分量,但戴了一會兒就讓人想念起鐵銬來。鐵銬給人的自由度比紙銬大多了。幹部上紙銬的時候,還伴隨一句話:不準弄破了它,弄破了等着瞧!這句話的恐怖在於不知等着瞧瞧的是什麼。那個未知的後果在等着你,對犯人來說,未知就是恐怖。那一夜老幾一點都沒敢動,紙頭髮出一點窸窣聲他就從淺盹裡驚醒。被子被睡在他旁邊的獄友裹走,越來越多地裹在他的身上,他試着把它往回拽,但紙銬卻出現了好幾道裂紋。他想到幹部說的“等着瞧”,便忍住噁心,將大半身體塞進扯他被子的獄友被窩。第二天他解手都是靠那個主教幫忙。主教從事了大半輩子神聖事業,末了讓他解決如此世俗的問題,他滿臉發燒地跟主教道歉。
也像對紙銬的認識不足一樣,這次老幾發現自己低估了保衛幹部的捆綁手藝。他的小腿在太陽落山時漸漸麻木。最後的陽光從窗子透進來,在老幾對面的毛主席相下面投出一片金黃。他聽見一個個辦公室的門打開,走出人來,然後一個個門被撞上,鎖上鎖。鑰匙聲音和幹部們相互打招呼的聲音順着走廊漸漸遠去。老幾蹭着牆壁,想把褲腿蹭起來,看看自己的小腿怎麼了,就像從膝蓋下截走了似的。假如現在真要給他截肢,麻醉肯定是夠的。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徹底的肢體麻木。他的兩手被手銬鎖在背後,每次蹭褲腿的努力都讓他失衡,不是側着倒下就是向後倒去。他聽見這一房子對面的那排房子還有聲響:咳嗽,打電話。那是機械科的辦公室,老幾也就來過場部三次,對場部的辦公室分佈記得清清楚楚。機械科的人走了以後,他就成了被遺忘的一件差事。明天人們看到他,纔會想起來,怎麼把他給忘了呢——好了,現在已經是雙腿壞死,屎尿滿身,渾身灰土的一件過時的差事。
他終於把褲腿蹭上去了,看到的不是腿,而是烏紫的兩截棍棒,壞死已經開始了。
他一次一次蹬動沒有感覺的腿,儘可能使血液迴流一些。在幾分鐘的蹬腿運動之後,腿似乎有了點反應,溫度升上去一點,感覺變成密密麻麻的細小活物,順着血管從活着的大腿往下爬,爬得他的小腿開始發癢。復甦的無數小蟲子一直爬到腳底板,奇癢難熬。他不停地蹬動腿,但力氣在失去。從海拔低的地方回到三千多米的大草漠上,十多分鐘的蹬腿運動已經讓他瀕臨氣絕。這是幾個月自由流浪的一個副作用,他的肺活量和耐力退化了。
對面機械科那個打電話的聲音還在繼續,是在電話上給機耕隊的某人指導一臺拖拉機的修理。老幾必須在那個人離開之前提醒他,自己是那件被西寧警察和保衛科交接了但還沒辦理的差事。趁着小腿部分地恢復了感覺,他轉成側身,向一張辦公桌爬去。辦公桌不夠沉重,他想用背在身後的兩手扶住它往上起身,但他的企圖一再失敗,只不過每次都要把辦公桌往一面的牆壁移動一下。他不再徒勞,索性把力氣花在推動辦公桌上,只要它有兩面抵住牆壁,就能承得住他的體重。
老幾成功了。他現在非常怪異地直立,五分之一的身體被繩子捆成了木乃伊。他扶着辦公桌計算,需要多少步可以跳到窗口。四步或者五步。五步。他要像大袋鼠一樣雙腿蹦跳,並且不能摔倒,摔倒他還得爬回辦公桌,再撐着桌腿爬起站直。他無意中看見辦公桌上有個茶杯,他用下巴把它打翻。這是藏民喜歡的磚茶,茶葉比水還多。他咂幹了茶,吞吃着茶葉,牙齒擠出茶葉裡的苦汁。茶杯出現的正是時候,他已經一天沒有喝水了。
窗外光線抖動了一下,暗了,那是太陽最後往地平線下一沉。
正如他的計算,他用了五步跳到窗口。但最後一步他沒有站穩,晃了晃還是向後倒去。只能再側過身,以軍事動作匍匐前進,側身爬回辦公桌。氣喘如牛的老幾在跟機械科打電話的人競賽,必須在有關拖拉機修理的電話指導結束前衝到窗前。老幾同時還寄希望於機耕隊那個接受電話指導的人,他希望他笨一些,越笨越好,越是能把對面機械科打電話口授修理技術的人拖住,給老幾贏得時間。老幾扶着辦公桌站起,把桌面上所有的茶葉舔舐乾淨,用牙齒把苦極的水分一滴不漏地擠出來,連同提神效用吞進肚子。
這一次他是分七步跳到窗前的。他總結了上一次的經驗:步子太大必然跳得過猛,所以導致了落腳不穩。他此刻站在窗前,看見對面機械科的辦公室確實只有一個門還開着。他怎麼出去是下一步的難題。沒有手,沒有腳,剩下的就是一個頭。窗子不高,窗臺只達到他的胯骨,假如他用頭撞碎窗子上的玻璃,運氣好的話,那個人會被這種危險響動驚擾。但他的風險是,第一,頭破血流以致破相;第二,被誤會畏罪自殺。他不會自殺的。從幹部們給劉鬍子自殺的總結裡他明白自殺是一種對抗性行爲,是示威,是敵意的最後表白。一切敵意都可能給婉喻和孩子們找來進一步的麻煩。他看到她們生活得還不錯,雖然離報上說的社會主義幸福生活比較遠,但天倫之樂還可以盡享,小籠包子還有得吃,他一對抗,她們連那一點享受都沒了。
機械科的人掛電話了。老幾看着他站起身,打開抽屜,拿出一沓公文紙,大概是順手拿回家給孩子當草稿本用的。老幾用頭磕了磕玻璃,對方沒有聽見。就是聽見他會怎麼樣?老幾現在必須把自己鬧成一個大響動,纔會保住正在廢掉的腿。腿成了廢物之後,他要依賴別人的幫助蹲廁所,從現在一直到處決之前。他在流浪中做了許多人的“老先生”、“老伯伯”、“老人家”,讓他把十多年監獄生活養出的厚顏丟得差不多了。他看着對面打電話的人走出辦公室,開始鎖門,他心一橫就把頭撞在玻璃上。他聽見“砰”的一聲巨響,眼前出現白亮的一片,亮光從一個大盆那麼大迅速縮小,最後消失了,被紅色替代了。紅色把他眼前的傍晚刷上了紅漆,紅漆擴開,傍晚漸漸被擋住。一個聲音在紅色的那一邊叫喊起來。
“你是哪一個?!”四川籍的機械幹部覺得畫面比較驚悚,聲音都冒調了。
老幾血頭血臉地回答,他是哪個大隊哪個中隊的哪一個。不管是哪一個,也不能把他丟在空辦公室裡,讓他的腿廢掉。
“那你咋跑這兒來了呢?!”
四川人把手伸進玻璃上那個被老幾的腦袋撞出的洞,順着洞插下來,提起窗子的插銷,把窗子打開。然後他縱身一躍,從窗口翻進來。四川人把老幾的一雙烏紫的小腿看了看,這裡掐一把那裡戳一指頭,同意老幾對它們的判斷:這雙腿確實很快要不得了。
“拜託首長你了,快去叫我們隊的鄧指導員來。”老幾聲音沉穩,爲四川人壓驚似的。
“是你媽啥子首長呦!”四川人說:“我是就業人員。五四年肅反的時候進來,五八年又釋放了。解放前西華工學院畢業的。搞不贏了!等你們七大隊接到電話,從那邊騎馬過來還要個把鐘頭。萬一人家接了電話不來呢?”
他研究着捆綁老幾小腿的繩子。同時又猶豫是否該先止住老幾頭上的血。室內已經昏暗了,他用手電筒照着老幾的頭,把傷口上和頭髮裡的玻璃茬子捏出來。然後他回到自己辦公室,拿來一個臉盆,一塊嶄新的毛巾,又從暖壺裡倒出熱水,給老幾清洗了傷口。他告訴老幾頭髮裡一共有兩個口子,問題不會太大,他正好有紅黴素眼藥膏,可以防止發炎。等他把老幾臉上的血擦掉,他愣住了,愣愣地說:“就是你呦?好了得!……從這裡頭跑出去的,你跑得最遠,你曉得不?”
老幾說他不曉得。其實四川人孤陋寡聞,比老幾跑得遠的還有一個,是四大隊的,用紅柳根刻出一個公章,偷了場部的公文紙製造了介紹信。他一直跑到臺灣,在對大陸廣播的電臺演說了好幾個月,都是有關他作爲勞改犯的經歷,渲染誇張到極痛處,就會哇哇大哭。
四川人告訴老幾,他是從通緝令上認識老幾的。他這時開始替老幾上藥膏,因爲專注而嘴脣半啓,老幾看着他滿嘴的壞牙,以及兩隻手上給菸頭薰染的黃指甲。
四川人找到了保安幹部捆綁打結的竅門,手、腳、嘴並用,開始解那個結。一邊解,他一邊告訴老幾,只要把繩子按原來的綁法綁回去,保衛科幹部不會發現的。解下的繩子被他扔在一邊,然後他把辦公桌擺回原位,擦掉桌面上的零星茶葉。他扶着老幾上了一趟廁所,又把自己的棉大衣留下來。他的方案是讓老幾蓋着大衣睡一覺,他會在凌晨四五點鐘來把繩子重新捆上去,只不過捆得鬆一些,同時他還會帶一塊玻璃,換下被老幾的腦殼撞爛的那塊。
老幾對着正翻窗子的四川人身影道謝時,他頭也不回地說:“謝啥子謝?我曉得我自己咋個進來的,就曉得你是咋個進來的了!”
保衛科的幹事們是第二天八點半鐘上班的。老幾聽見科長和那兩個幹事在隔壁低聲談話,其中一個幹事用河北話開玩笑。老幾記得他的聲音,就是這個聲音的主人險些害死了他的兩條小腿。門被打開了。在科長和兩個幹事看,老幾動也沒動過:昨天下班前給隨便堆在牆角,現在還是牆角的一堆。沒人發現窗子玻璃是碎了之後又換了新的,也沒人發現老幾頭髮裡的傷口。就是發現他們也不會在意,流浪生活和西寧的警察都可能在老幾頭上留下傷痕。昨天捆綁老幾的河北幹事走上來,一臉諷刺的笑容問老幾一夜過得如何。他先撩起老幾的褲子,發現老幾的腿還活着,懵懂了一瞬,意思是:怎麼會還好好的呢?不應該啊!他站起來,踢了老幾幾下,腳頭之猛,如同中鋒射門。老幾明白哪兒都能讓他射門,只要把臟腑一帶窩藏起來。於是他抱住自己,把脊背慷慨地亮給他。
科長吼叫起來:“幹什麼幹什麼?!”
但是並沒有人過來阻擋河北幹事向老幾身上繼續進球。一直到老幾“嘔”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科長和另一個幹事纔上來拉架。給老幾鬆開繩子的是科長,一個安徽人。安徽科長押着老幾去廁所,讓老犯人又重新學步,從關押他的辦公室蹣跚到走廊盡頭花了十多分鐘。脊背也歪了,剛捱了幾腳的地方大概是左肺。昨天的捆綁和今天踢的那幾腳還是見了成效,流浪途中改善伙食養出的健康,以及人民誤給他的體面這時全丟盡。站到了茅坑上,安徽科長給老逃犯開了手銬,然後掏出手槍站在老幾對面。老幾蹲在那裡,卻不知渾身該哪裡使勁。辦公室的幹部們都來上班了,在便池上站成一排,互相打招呼,聊天。不時有人跟安徽科長打招呼,然後再好奇地伸頭看看蹲在茅坑上的老幾。還會夾着一兩句議論:“就是這老傢伙?”“夠能跑的他!”“找到澱粉牧草的那個?”“還博士呢!”“在哪兒自首的?”“西寧?”
有一個幹部(大概是宣傳科長)指着老幾演講起來。
“不自首在外面也不好混;全國馬上就要開始搞四清運動了!趕上運動,哼!……”他意味深長地收住話。
老幾肚子憋得很脹,但就是釋放不了自己。他讓自己再努一把力,因爲過了這次上廁所的機會,下一個機會不知什麼時候再出現。在大家的打量和品評中,在人眼和槍口的瞪視下,他只想把自己蹲得矮小一點,偏偏他的個頭很難做到這一點。不知道爲什麼上班的時候廁所這麼熱鬧。大家在方便的時候一定要找伴?這裡讓老幾想起他過去的好日子裡常去的會館或俱樂部。他活受罪地蹲着,本來就給捆傷了的小腿和腳撐不住他的身體,要靠他一隻手扳住茅坑與茅坑之間的水泥隔斷,手指別無選擇地扣在一道道幹了的鼻涕或其他生理**上。從人們的議論中,他漸漸聽懂了一件事。也就是爲了這件事自己捱了那個幹事的陰毒捆綁。似乎不會處決老幾了,首先因爲他找到的那種草確實含有澱粉,儘管是一種漆黑、半透明、發苦的澱粉。古書上對這種草就有記載,叫它“白冷草”,藥、食兩用。其次,不僅不槍斃老幾,場部還要宣傳老幾,拿老幾作寬大自首者的典型事例中的典型人物。
老幾蹲在茅坑上分析,保衛科在他逃亡的幾個月裡忙懷了,吃不好睡不足,常常顛沛幾百裡,到一個個收容所去辨認難民。現在老逃犯自首了,河北保衛幹事明着出不了氣,只能陰着整他,把他的腿整殘。
老幾的巡迴演講是自首後一個禮拜開始的。演講稿子是場部宣傳科一個年輕幹事爲他寫的,說政府的寬大政策如何感動了老幾這樣一個罪大惡極、死不改悔、死有餘辜的人。他一面結結巴巴地念稿子,一面得意自己的明智;他沒有和婉喻見面是多麼的明智!婉喻從來沒有完整地得到過他的心,那些年她得到的,不過是他的一份貼近的存在,而他給她的連累卻要跟她一生形影相隨。假如他跟她見面,她肯定就會進一步被他連累。那他才真的“死有餘辜”。他數着自己嘴裡正在重複的字眼“死、死、死……”接下去該說“有餘辜”了。老幾邊念稿子邊想,中國話狠吶,十惡不赦,死有餘辜,研究語言大半輩子,他發現在哪一種語言裡都找不到同等量級的參照。哪一種語言都沒有他自己的母語這麼狠,這麼解恨。死了還有餘辜,難怪要滅九族,滿門抄斬。他覺得自己割捨了和婉喻的見面不是明智,而是英明。否則他老幾萬一死了,還剩下的餘辜,就要清算到婉喻頭上了。
老幾不僅在大草漠上巡迴演講,還巡迴到西寧的監獄、看守所、少年犯的工讀學校去演講。一身囚服給他換成了嶄新的,一頭花白卷毛髮也常常修剪,梳成個西北版本的洋式偏分,在他囚服的上衣口袋裡,還給他插了支自來水筆,把他打扮成秀才犯人。巡迴演講了半年,老幾每頓飯有菜有湯,腰圍大了一圈,在方圓七百多公里的三四個勞改農場裡成了名角兒。他在第一次唸完宣傳幹事寫的稿子就把內容背了下來,因此在以後的演講中,他的臉藏在稿子後面,腦子禁不住地開小差。這不能怪他,對他過剩的腦力,他自己也沒有辦法。
隨着演講越來越熟練,他腦筋開小差也開得越來越自由。他開小差的那部分腦筋總是在想河北幹事的眼睛:它們從他那雙從繩子下倖存下來的腿移到他臉上,眼神充滿失望,對他自己沒有致殘老幾而失望過度。河北人由於失望而渙散的眼神漸漸凝聚,讓老幾看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句古訓。
老幾很快就要看到河北幹事是怎樣報仇的。
從巡迴演講回到七大隊六中隊之後,老幾聽說鄧指調到剛剛成立的勞改分場去當政治部主任了。曾經跟解放軍火拼的譚隊長回到六中隊既管行政又管政治。老幾回到隊上正趕上搶收青稞,收土豆。一天下午,那個河北保衛幹事騎着馬跑到田邊來了。河北幹事把老幾叫到跟前,好像有什麼急事要跟他說,卻從他的大衣懷襟裡竄出一隻肥大的兔子。兔子一落地就向南跑,河北人用一個藏人的拋兜子扔出一塊石頭,打在兔子前面的路上,兔子調轉方向便向另一頭跑去。河北人跟老幾說,愣什麼呢?那是種兔,還不快追!老幾跟着兔子追去,但不久就發現自己已經過了解放軍定下的警戒線。這時候,河北人從另一個方向追過來,手上提着手槍,對老幾說:“你磨洋工呢?跑了種兔我非斃了你不行!”
老幾指着站成對角的兩個解放軍,結巴地表示他若再往前一步,那兩支槍就會斃了他。
“他們敢開槍我給你頂着!我說是我要你去追兔子的!”他的槍口在五米之外對準老幾。
老幾只得繼續他剛纔追逐的方向追下去。其實這時兔子早已沒了影子。老幾突然悟到他活到頭了。河北幹事不是偶然出現在這裡,他的計劃不是今天才設計的,是從致殘老幾未遂那天早上就開始設計了。他精心編好的這個大圈套可以把他老幾輕易幹掉,幹得不露痕跡,甚至不必自己沾手。他有過那樣的逃跑前科,再次逃跑就是最省事的罪名,擊斃他的動機無懈可擊。
果然,解放軍的兩杆槍先後響起,伴隨着兩個不同鄉音的叫喊:“站住!……再跑打死你!”
河北人的手槍也參加到解放軍的射擊競賽中來。解放軍第一槍是朝天開的。河北幹事平時的打靶成績不佳,所以兩槍都沒射中目標。老幾向前一撲,趴倒在地上。河北幹事氣喘吁吁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並沒有鮮血淋漓,便狠狠地但是輕聲地吆喝:“起來,給我追兔子去!”
老幾當然不能再給他接着當靶子,趴在原地哼唧着,想他再磨蹭一會兒,解放軍就該追上來了,就算他給打死也會有眼證。否則作爲再次逃亡,婉喻會受到天大的連累,他真是死有餘辜了。
河北人卻用槍口朝着他的後腦勺,從牙縫裡擠出話來:“你敢違抗我的命令,我現在就打死你!”
槍口從他後腦勺移到他太陽穴,他眼睛的餘光能看見槍口。眨眼間他就必須做出選擇,是被河北人就地打死還是爬起來,向前再跑幾步,在三把槍的子彈射線中爭取那極狹窄的倖存可能。第三種選擇是他立刻跟解放軍解釋,他並不在逃跑,而是在替這位保衛幹事追種兔。但河北人可能在他開口前就開槍。假如他被河北人一槍幹掉,就會從此被滅口。這件事的始末就永遠也無法弄清。當然,河北人在事後解釋的主動權大多了,事實可以因爲他的解釋而被全盤歪曲。河北幹事有可能受到降級處罰。但對於已經死了的老幾來說,沒有任何利益可圖。已經死了的老幾還是會被作爲逃犯而連累他的婉喻。那就像他一口氣結巴出來的一串“死、死、死……”;死若干回也無法表達他對小女兒丹珏的顧念。
幾秒鐘後老幾決定爭取射擊夾縫裡的倖存。草已經開始枯黃,草籽都成熟了,落盡了,輕了的草穗子不再耷拉着頭,都挺直穗梢,一根根草都比初秋時高了。這是對他有利的一點。他往前爬着,讓河北人覺得他還會繼續往前跑,實際上他想盡量拖延時間,使解放軍趕上來。但他還沒站起又倒下去,在草叢裡藉着微微下坡的地勢滾動。河北人對前體育健兒老幾一無所知,所以老幾突如其來的橫向移動讓他傻了一會兒,再開槍時,已經不那麼容易。深及大腿的草海把老幾的身影大致淹沒。
解放軍已經趕到,問河北人“咋回事兒?!”
河北人指着老幾滾動的方向說:“在那邊呢!老小子又想跑呢!咋不開槍呢?!”
這時候老幾緊貼地皮俯在草叢裡,把他們的話都聽見了。
現在不光是解放軍趕上來,譚隊長也趕了上來,也是手槍在前人在後,如臨大敵地側身衝鋒。戰鬥英雄譚隊長大聲跟解放軍叫喊,誰又吃飽了撐的在他當班的時候開槍。河北人此刻已把手槍子彈打光了,從當兵的手裡奪過自動步槍,正要開槍,被譚隊長把槍口猛地擡高。
譚隊長問解放軍和河北幹事,老小子爲啥要跑?解放軍說不知道,他們就是看見他跑纔開的槍。河北人說,老小子不跑爲啥到警戒線外頭來了?!譚隊長對着老幾藏身的地方喊話,問他好好的怎麼又要逃跑。
老幾趴在凹蕩裡不露頭,結結巴巴地回答說他一點兒也不想跑,是保衛幹事命令他追種兔,他不得不跑。河北幹事說老王八蛋太狡猾了!誰讓他追兔子的?!老幾不再說話了。看來他當時的逃亡給了這位河北幹事很大的苦頭吃,所以現在他鐵了心要報復他。一個人鐵了心要害你,你是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
此刻那邊收莊稼的田裡熱鬧起來。有人喊:“往那邊跑了!……從這邊堵住!……”
兩個解放軍緊張了,往回張望,發現一大羣犯人在田裡跑動。譚隊長也緊張起來,對犯人們猛吹起哨子。犯人們根本不理會,把剛裝了麻袋的土豆又倒出,土豆四散亂滾。一個解放軍往吵鬧的地方跑去。
只聽一陣歡呼:“逮到了!逮着了!”
譚隊長大聲斥罵:“操你媽的逮到什麼了?!”
跑到一半的解放軍回答說是犯人們逮到了一隻大肥兔子,已經在一麻袋土豆上給摔死了。老幾心想,這下物證和眼證一塊給滅了。譚隊長向老幾的方向走來,一面斥罵老幾這個老不是東西的,還沒害六中隊害夠?逃跑了幾個月,六中隊的隊幹部連探親假都給取消了,他個老不是東西的倒是四處風光,頓頓兩個菜一個湯!老幾心裡說,錯了,三個菜一個湯。
河北人拿着解放軍的槍,一副準備射擊的姿態。譚隊長走到老幾趴着的凹蕩前面,用腳把老幾跑掉的帽子勾起來,又用腳直接甩了老幾兩腳。老幾說土豆田裡犯人們逮到的那隻兔子如果是種兔的話,就可以證明他不是逃跑,而是接受了命令去追價值不菲的種兔。
譚隊長朝狂歡的犯人們叫喊起來,問他們逮到的是不是一隻種兔。犯人們說是的。譚隊長又說,誰也不準動兔子一根毫毛。犯人們回答說,對不起,這道命令下得太晚了,兔子已經沒毛了——連皮都給放在火上燒了。河北幹事不動聲色,嘴角翹起兩撇得意——物證銷掉了。
河北幹事和老幾在六中隊的隊部辦公室開始了對質。河北人不管老幾的陳述多麼合邏輯,就是咬定老幾是借追兔子逃跑。譚隊長說:“那好吧,先關兩天黑屋再說吧。”
河北人親自押解老幾進了那間一大半沉在地下的黑號子,槍口毫無必要地抵住老幾的頸窩。
根據我祖父的記載,我能想象出那個黑號子。一個叫做左之輝的漢口人1961年春天就死在這黑號子裡。他也是1954年肅反的那批犯人中的一個,罪行是偷聽敵臺並傳播美蔣反攻大陸的消息。一次在青稞地裡播種的時候他跟一個幹部頂撞起來,當時的隊幹部是個剛從福建轉業的殘廢軍人,在田頭組織了批鬥會。他把會場交給加工隊掌握,自己騎馬去檢查各塊田地的工作。誰都知道,他這樣做是放手讓加工隊體罰,事後他再跟加工隊來一場“周瑜打黃蓋”。加工隊找來一根繩子,一面把漢口人往電線杆子上吊,一面問他看見臺灣和美蔣沒有。漢口人很蠢,對加工隊的“刑罰雜技”挺配合,一口一個“看不見!”繩子便一直拉,左之輝給拉到電線的高度,繩子鬆了,加工隊員們說,那就算了吧,等哪天建了瞭望臺你再上去望蔣盼美吧。左之輝摔落在草地上,骨頭並沒有如加工隊所期那樣被摔斷。當晚他被送進黑號子,第二天早晨送早飯的執勤犯人發現他已經死了。
還有一次黑號子關的不是一個人,是一羣人。那是1959年,來了一大批新犯人,都是叫做右派機關幹部。老犯人一般見了新犯人就像蚊子聞到血一樣,一窩一團地撲上去。所有的新犯人都急於想聽到當地氣候和該監獄生活條件的介紹,馬上跟老犯人開始了緊密接觸。等到老犯人離開,百分之八十的新犯人都發現自己的東西丟失了。他們向管教幹部反映情況,幹部們讓新犯人到老犯人裡面去辨認,被辨認出來的就關禁閉。所有犯人很快發現,當了賊反而合算,不需要下地和上磚窯乾重活兒,每一天都成了禮拜天,躺在帳篷裡補覺。於是產生了一大批竊賊。人人都明火執仗地偷別人東西,而被偷了的人也不去告狀,以免讓那人先佔有了禁閉的名額,只是設法再去偷別人的。丟了牙膏的人不去偷牙膏,而去偷大號搪瓷缸,因爲大號搪瓷缸可以燒煮吃的,利用價值比較高,所以一個大瓷缸可以換到一塊旱獺皮,而一塊旱獺皮能剪出一對防寒鞋墊,這樣的防寒鞋墊可以換三管牙膏。盜竊風暴席捲各個號子,爲了被懲罰去坐禁閉。幹部們只得調整對策,把偷得最厲害的竊賊關進黑號子。被關進去的時候幹部數了數有九個賊,一個禮拜放出來之後,幹部就沒有再數人數。此後好幾天的早點名,幹部們也沒有在意少了一個人,以爲其他幹部作了主把那個人繼續關黑號子。到再次把某人關進黑號子的時候,才發現裡面留下了那羣賊當中的一個,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了。死了的是個賊王,趁着深不見底的黑暗偷竊其他賊的饅頭,而那八個賊也趁着深不見底的黑暗揍他。大家都認爲黑暗裡出拳頭出腳反正沒人看見,於是就把賊王給揍死了。
1964年夏天,老幾被河北幹事塞進了黑號子。雖然在樑葫蘆臨刑之前,老幾下過黑號子,但此刻對於它的黑還是大大震驚。它可真黑。那黑觸在你臉上,手上,是柔軟的,冷冰冰的。一頓飯和下一頓飯的間隔,就是你唯一的時間計算座標。第一天的第三頓飯吃過,老幾就要進入一段更長的黑暗,這就是夜晚。老幾覺得自己身體和形狀被灌注在黑暗裡,就像一個琥珀,一旦被取出,人們會看見一個醜陋的老人琥珀。再過一陣,他又覺得黑暗灌進了自己,灌進血管和肌肉,灌進了五臟六腑。
第三天過去,老幾習慣了一些。他對自己的伸縮性非常自信,覺得如果要在黑號子里長住,就不該無所事事,而應該接着寫作他的散文或隨筆了。
老幾在黑號子裡吃了九頓飯之後就開始盲寫他的隨筆了。就像棋手下盲棋一樣,他盲寫的遣詞造句以及段落同樣在腦子裡鋪設得清清楚楚。所有潤色修飾都是在腦子裡進行,一稿和另一稿絕不會弄混。
十多年來他給婉喻寫的每一封信,都在他腦子裡存了檔;每一封信都有兩個版本,婉喻收到的,也就是被××信箱後面那些眼睛看過的,是公開版本,而對稱每一個公開版本,都有一個私房版本。在黑號子裡他寫的就是跟每一個公開版本對稱的私房版本。比如說1954年秋天,他糊里糊塗被投進提籃橋監獄,不久給婉喻寫了封信,公開版本上他請婉喻送幾件必需品到監獄:三條短內褲,一條長內褲,一盒萬金油,因爲常常被蚊子咬。還寫到重陽節忘了去看看恩孃的墳,讓孩子們替他去補上一次墳。最後他說,小女兒丹珏問他考大學該主修什麼。那時他建議她主修文學。但他改變主意了,建議丹珏學生物。對稱這封公開版本,他在黑號子裡盲寫給婉喻的私房版本比較抒情,說被捕後的幾天他常常想到最後跟婉喻的告別:婉喻怎樣跟着他從樓上書房出來,又怎樣跟着他一步步下樓梯,最後又怎樣被警察擋在樓梯口。他回頭的時候,看見她手裡拿着他的那雙進口羊皮拖鞋,還以爲舒服慣了的丈夫到任何地方都離不得這雙舒適的拖鞋。婉喻那樣拿着他的舊拖鞋站在樓梯口,使他相信他一定會歸家。
老幾不緊不慢地踱步,從黑暗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思維奔放讓他享受。他現在的境況是笛卡爾求之不得的。把思考當成最大的事來乾的笛卡爾爲擺脫串門的朋友,把家搬出了祖國法蘭西,搬到荷蘭。他以爲在陌生人的國家他會被遺忘,從而把專職的思考進行到底。但新的熟人還是不可避免地在荷蘭積累起來,因此他不得不持續搬家,以躲避熟人。所以到他離開荷蘭的時候,笛卡爾一共搬了二十四次家。對比笛卡爾的無奈和不自由,老幾對自己在黑號子裡獲得的思考自由非常滿足。沒有一個人比此刻的老幾更能體味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了。柔軟微臭的黑暗中都是他的“思”,他的“在”;他跟自己的“思”和“在”簡直肩擦肩,頭碰頭。他決定從那一天就開始給妻子馮婉喻寫一本書信體的隨筆。每次寫給婉喻的信裡,他真正要說的話都無法說,但他都把那些話存進了記憶。
黑號子的洞口每到早晨打開一次,然後便桶和早飯盆在洞口進行交換,等於一次體外的生理循環。有一天,在進行這個體外循環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三十多個小時沒合過眼了。不間斷的黑暗把他的身體和精神功能弄混亂了,所有的能量都提供給了越來越奔放的思維。一個思路和另一個思路競賽,不久就有十多個思緒在賽跑。這些思緒把他變成了一支多芯的蠟燭,同時燃燒,瘋狂地消耗他。他盲寫的句子和段子落在無限的黑暗上,黑暗可以無止境吸收他盲寫的成果,無論他寫出多少,立刻填進了無底的黑暗,立刻被黑暗消化。每次他筋疲力盡地倒在芨芨草鋪位上,閉上眼睛,希望思維停止噴射,希望所有蠟燭芯一同熄滅,但他發現自己的眼睛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大大地睜開,盲寫的句子一個追逐下一個,頭一個尚未落定,下一個已經插進序列。
這以後,老幾不再有睏意,也不再有胃口,對於寒暖的感受也遲鈍了。除了在黑號子裡來回踱步,瘋狂盲寫,就是坐在草鋪上歇一口氣,接着再瘋狂盲寫。他從記憶裡的一摞稿紙盲寫到另一摞稿紙,就像一個盲棋棋手同時下五六盤盲棋。他從來沒有好好地告訴婉喻,從重慶回上海的大遷徙是怎樣的局面,此刻他有太闊綽的時間來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