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傭

於是我們家的日常生活場景是這樣的:某日馮子燁在客廳裡叫喊:“報紙怎麼都沒人拿呀?!……馮學雷!”

學雷在他和老阿爺合住的臥室裡喊回來:“幹什麼?”

“我叫個人都叫不動?!”馮子燁在原地嚷道:“愛月,叫你兒子!”

“學雷!”錢愛月的聲音出動了,人卻仍在自己的臥室。

學雷不出聲,母親的聲音又朝女兒出動:“學鋒!學鋒啊,你去一趟傳呼電話室,拿今天的《新民晚報》!”

學鋒一動不動,眼一閉以同樣的腔調和音量喊:“外頭熱死了!阿哥,你去拿今天的《新民晚報》!”

馮學雷有響動了,他走到廚房門口,用足趾把門撩個縫,喊道:“阿爺!你去一趟傳呼電話室,把今天的《新民晚報》拿回來!”

老阿爺從書本上擡起眼睛,目光又從老花鏡上面舉到孫子的臉上。

“阿爺,爸爸派你去拿晚報!”學雷說。

阿爺慢慢擱下手裡的書,從凳子上站起,從門後掛鉤上取下出門穿的襯衫。哪怕去的是傳呼室,對於老阿爺也是一場重要的登門訪問。

這個家裡的一個正常現象就是,誰都差不動的時候,老阿爺總是可以差。

往往是錢愛月燒菜燒到半路,會突然想到缺少一把蔥或一塊姜,此時就得派老阿爺急差,去樓下鄰居家借。子燁在暑假期間總是到對面弄堂去和鄰居下棋,到了開晚飯的時間,愛月就會說:“阿爺,子燁白相起來像個小孩,不會餓的!你去叫他回來吃飯!”她會忘掉,前一分鐘剛剛派老頭子切生薑絲,擇香蔥。愛月是個很賢良的女人,雖然不斷給老阿爺安排工作,但在餐桌上她總不會虧待老頭子的腸胃,會在大家一開始吃就給他揀菜:“你吃,哦!多吃點,哦!”自從阿爺回到上海,住到家裡,她燒菜的分量越來越足,但無論她怎樣把分量增長上去,每天晚餐桌上所有盤子都會精光。大家都看得出老頭子嘴上說:“夠、夠了,不要給我揀菜了!吃、吃不落了!”他的眼睛卻非常餓。

錢愛月便玩笑着跟丈夫說:“其實你都給他吃他也吃得落!還好是假牙,要是真牙齒,老家底都要給他吃空了。”

“吃福倒好哦,”馮子燁也玩笑地說,“這麼窮兇極惡地吃,血壓也吃不高,人也吃得瘦骨嶙峋,清清秀秀。我不敢像他那樣吃還高血壓,大肚皮呢!”他拍了拍凸在襯衫裡的好生活的壞結果。

錢愛月有時候問馮子燁:“你聽到老頭子夜裡打呼嚕嗎?天花板上的電燈線都在發抖!”

“你看得出嗎?他年輕的時候是個花花公子!留美的時候好像還花過美國女人!他那時候要這樣打呼嚕……”馮子燁搖搖頭,皺眉苦臉地笑了——對於父親這方面的事情,想象力失敗最好。

不僅馮家的男女主人在背地議論陸焉識,兩個孫兒輩的也開始在背後對老阿爺產生了不敬的探討。

“真受不了阿爺的假牙!一吃飯就聽見他嘴裡忙來!”學雷說。

那是因爲假牙的牙託大出許多,沒有真正扣牢在真牙牀上,因此每一個咬合,再鬆開時,假牙託就被帶起來,再落回牙牀,發出一聲“跨拉搭”。咬合連續起來,就是“跨拉搭、跨拉搭、跨拉搭……”

“那種聲音像什麼?”學鋒比劃着,“像木拖板打在腳板上,走一步,打一下。喏,跨拉搭、跨拉搭。”

在北京上了四年學的學雷聽了妹妹的形容哈哈大笑,用北京話說:“所以阿爺一嚼東西就是滿嘴跑木拖板兒!”

有一次兄妹倆談到阿爺的口吃。

“我發現他不結巴,是裝的!我每次問他勞改的事情,他一開口就滔滔不絕,口齒來得個好!”妹妹說。

“訓人也不結巴。”哥哥學雷說。他被老阿爺訓過話,所以口氣耿耿於懷的,“肯定是在裡面被打怕了,裝結巴。他現在倒滿神氣,到處訓人!”

學鋒反駁哥哥,阿爺沒有到處訓人,只不過聽到學雷在餐桌上炫耀自己在單位考英文的時候如何作弊才訓他的。學雷的單位是賓館管理局,要求外語本科生的水平。老頭子一聽到考官可以被買通就講起“阿拉老早考試……”學雷嬉皮笑臉頂他,“你不要老是‘阿拉老早’,那是舊社會!”老頭子更沒完沒了,從他父親辦學校的理想,講到他自己十六歲考取大學……學鋒油頭滑腦地點頭稱是,但心裡一直不以爲然。只要阿爺一糾正兄妹倆的英文語法和發音,他們就嘟噥:“就是因爲有阿爺儂一個語言大師在家裡,我們誰也不要想學外語了!”

不久學鋒也發現了老阿爺訓話的喜好。這天老頭子走到弄堂口,打算去看婉喻,看見幾箇中學生扛着掃帚去上學,便上去問:“學校裡是教你們掃大馬路?還是教你們編掃帚?”中學生回答,學校裡每個月都有“學雷鋒日”。於是訓話開始了:“掃掃地就是‘學雷鋒’了?掃地還用到學校去學嗎?怪不得現在學生一問三不知,國語外文都一塌糊塗!……”中學生們老早跑了,聽他訓完話的是幾個買菜回家的保姆和老太太。兩個老太太飛快交換老花或白內障的眼色——她們都是居委會多年教育培養出來的老骨幹,讀的報紙和文件不比國家幹部們少,報紙和文件給她們制定了語言,因此什麼語言屬於什麼時代,她們一點都不會弄錯。在她們聽來,這個老頭子的語言不僅不屬於她們的時代,也不屬於她們的羣體——被叫做“人民”的大羣體。馮學鋒剛從自家門裡出來,正好看到兩個老太太警惕地用渾濁的目光互通無線電。

學鋒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哥哥學雷聽。學雷又去告訴父親。馮子燁一聽臉色就變了。他是一隻政治的貓,靠聞來生存,能聞得出哪怕一絲不正確的氣味。這麼多年來,他頭上壓着一個無期徒刑的父親,帶領全家,以嗅覺開路,平安避開了多少災難?

這天下了一場暴雨,天氣涼快下來。陸焉識帶着馮婉喻一道回到了馮子燁家。婉喻一身做客的打扮,米色和紫色小格子皺綢襯衫,淺駝色滌卡長褲,淺咖啡色皮鞋(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這套新裝是陸焉識用他特赦後發的一筆補助金給婉喻買的)。

馮子燁正在陽臺上抽菸,喝茶,看見一對老情侶依依戀戀走進弄堂,馬上掐滅了煙,猛地拉開陽臺的門,走進來,再砰然關上。陽臺的門是鐵的,此刻聽上去遠比人更憤怒。所以正在看電視的學鋒被憤怒的鐵門驚動了,蹭地從沙發上站起。馮子燁走過去關上電視,走回長沙發,坐下,等他的父母上樓來。等了幾秒鐘,他又起身,去打開電視。誰都能看出他的目光穿透了屏幕上新聞播報員的臉,或者把那張臉看成他的聽衆,聽他那無聲的聲討排練。他心裡這番憤怒發言早就在醞釀了。陸焉識住到他家來近一年,有許多次,老頭子的行爲或話語引起他此刻這樣的憤怒,但他都壓住了。

子燁聽見兩人已經上到三樓,陸焉識輕聲輕氣地跟婉喻說:“上三層樓蠻吃力的,是吧?”然後又聽他爲她找拖鞋替換,更加溫柔地說:“新皮鞋不舒服的,哦?”

子燁對自己說:準備好——預備——

現在陸焉識和馮婉喻進了客廳的門,子燁卻仍然瞪着眼睛看着電視。

“沒、沒去下棋?”陸焉識主動跟兒子打招呼。

子燁知道老頭子滿懷熱望想給他來一場訓話:一個大學講師,整天不想着學術上的進步,就知道鬼混,不是下棋就是打牌,要麼就是跟樓下鄰居扯扯黃魚漲價,魚販子在魚鰓上塗紅顏料,冒充新鮮。但子燁太清楚老頭子不敢訓他。老頭子明白自己有多坑人,兒子錯過了出息的年齡就是被他坑的。

“我還有心思下棋?!”子燁大聲說,聲音把他自己額上厚厚的頭髮都震得發抖。

老頭子定住了。兩腳迅速站成了立正,雙眼向前看,那種老犯人的身姿和神色馬上再現。

婉喻看看兒子,有些害怕地一笑,安靜地找了個椅子坐下來,把兩個飯盒放在桌上。她燒了好吃的菜總是給兒子留一些。

“你在外面瞎三話四,羣衆都有反映了!”

子燁所指的羣衆之一——學鋒,此刻在父母臥室裡試穿自己改制的裙子,此刻跑出來,看看她爸爸在吵什麼。

“我、我……瞎三話四什麼了?”大概老阿爺悟到自己並不是立正在管教幹部面前,姿態和神態都變了一點,臉上出現一個長輩不計較晚輩的微笑。

子燁的指控開始了:阿爺家裡外面都是老三老四地訓話,看來二十多年的牢是白坐了。無期徒刑都不能讓一個人學乖,此人就沒救了。難道還不懂政治運動今年不來明年就會來嗎?就算明年、後年太平,大後年一定在劫難逃。毛主席講得再明白不過了:看來三五年就要來一次。政府特赦你也沒跟你道歉,沒有跟你承認錯誤,承認當初捉你進去是捉錯了人,誰知道明年或者後年會不會又請你進去。

婉喻看着兒子,看呆了:兒子原來有這樣一頭好頭髮,發怒時會這樣抖顫,她從來沒見過。

陸焉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子燁說的都是對的,統統正確:爲父的坐牢其實並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全家都跟着坐無形的牢獄;在那牢獄裡你是被你的領導、組織、同事、鄰居看守。那牢獄裡限制你走入人民大衆和組織這類正面人物的羣落,也限制你得到平等,被人民和政府信賴的平等。人民和政府不信賴你,你愛的人,你愛的人的家人都不信賴你。子燁的憤怒嗓音毛躁了,憤怒也軟化了,一種可憐人的悲哀讓他有了一點女人模樣。

這是下午三點半,暑假中的孩子們在弄堂裡嬉笑尖叫。離愛月下班的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離學雷回家的時間可能還有四五個小時,可能還有七八個小時——二十來歲的社會裡天天有新生活。因此這是一個安全時段,可以讓子燁從容地把他第一次婚戀攤開來,作爲陸焉識危害他一生的證據。不一會,物證也有了:一張多年前的照片被出示出來。看吧,馮子燁是怎樣和幸福擦肩而過的。照片上那個二十二歲的馮子燁和那個二十歲的長辮子姑娘胸前彆着同一所大學的校徽。照相館把一對青春男女擺弄得錯落有致、高低呼應,如同完美的盆景。那是子燁和第一個女友偷偷照的私訂終身照。

叫蘇咪咪的女孩是一個南下幹部的千金。子燁和她戀上時,她只有十七歲,是個智力不高但非常漂亮的女孩(馮子燁的理想女孩)。子燁幫她補課,選擇大學和學科,她最終考上了子燁就讀的那所大學。整整兩年,他們約在區圖書館見面,子燁佈置功課,咪咪認真完成,她的智力、學習成績、個頭都在這兩年中大大增長,按照子燁的理想,從一個璞玉渾金的微帶蒜味呼吸的咪咪長成了一個小布爾喬亞的咪咪。

第一次去見咪咪的南下幹部父母時,咪咪替子燁打圓場,把“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這個提問遮掩過去了。第二次又出現了這個提問,比第一次顯得急迫。不能再打圓場,女孩子只好輕聲地替子燁回答:“他父親不在……”聲音輕到不容別人聽清。她當然是希望自己父母聽不清,因爲等兩人的關係木已成舟之後,她和子燁會有較大的狡辯餘地。第三次與長輩們的會面是在老城隍廟的綠波廊,馮子燁一家做東。一對南下幹部被馮婉喻的優雅氣質打動了:這樣的一個知書達理的母親是不會養出差勁的兒子的。綠波廊成了兩家非正式認親家的地方。

南下幹部並沒有徹底放心那個“不在了”的馮家父親。“不在了”不說明問題;說明問題的是他在的時候社會定位是什麼,做過什麼,什麼政治面貌,又是爲什麼不在了。他們是爽快的人,打過仗,不喜歡神秘,不喜歡似是而非的任何人任何事。他們便一次一次地向咪咪打聽,未來女婿

的父親到底怎麼“不在了”。糊里糊塗跟個一問三不知的人做親家公,哪怕是個“鬼親家公”,也不行。咪咪一次次在子燁跟前哭,要他務必想出一個說法來給她的父母。馮子燁是咪咪的情人,也是老大哥、智慧庫、百科大全書,在咪咪心目中,世界上沒有馮子燁對付不了的難題。馮子燁卻一句話也沒有。他能幫咪咪從幾何不及格到名列年級前五名,但他此刻比咪咪還白癡,還膽怯。

在咪咪終於考上大學的那年秋天,子燁認爲攤牌的時候到了。蘇咪咪有今天那心血是誰拋灑的?這大把心血總該作爲他子燁取得女婿地位的籌碼吧?他和咪咪到照相館照了海誓山盟的相片,子燁感到有了點底氣。他向咪咪的父母坦白了自己父親如何“不在了”,他的辯解是:“我們都當他不在了。因爲我們早就不跟他來往,跟他劃清界限了。”

咪咪的父親聽了這個辯解後,沉重地說:“來往不來往並不重要。”

接下去的談話變得非常吃力。子燁的話越說越多,咪咪的父母越聽越無話,臉容越來越像一對男女領導。

當子燁說到“年級的團支部正在考慮吸收我入團”的時候,咪咪的父親發出一聲笑來。接下去他告訴子燁,團支部接受團員和父母接受女婿不一樣,完全兩碼事兒!

“對呀,”咪咪的母親說,“我們不像團組織,可以幾十幾百地接受團員,接受錯了還能開除。”

咪咪這時候又哭了,哭着對母親叫喊:“你們不接受我就讓團組織當家長,反正我要跟子燁結婚!”

“你敢!”蘇家父親以膠東腔大吼。

咪咪的邏輯是:“團組織能接受的人,你們怎麼就不能接受?!團組織是挑好人,挑青年先進分子接受的!……”

南下幹部握槍桿子的手指朝縮坐在一邊的馮子燁一劃拉,他的邏輯是:“他父親是無期徒刑犯,是老反革命,他能是個啥好人?!”

咪咪父親這句話砸在子燁臉上,比一口唾沫還臭,比一塊磚頭還重。一貫以學識和教養吸引女孩的馮子燁覺得自己頭破血流地站起身。他嘟噥一句:“伯父,伯母,再見……”就從咪咪家出來。他走得很慢,一身病似的。他後來分析,走得那麼病態是希望蘇咪咪跟上來,憐憫心碎腸斷病懨懨的他。但她也沒跟上來。沒人憐憫他。他加快了腳步,瘋了一樣快,逐漸進入一種休克行走。他不知道在馬路上走了多久,腦子裡纔開始有了活動。咪咪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溫情,咪咪是唯一的一個人讓他感到他那麼男子漢,出身背景的灰暗都不影響他頂天立地的自我感覺。正是咪咪對他的需要和依戀使他更需要她和依戀她。他愛咪咪還因爲咪咪永遠不會徹底自立。而正因爲咪咪的不自立而結束了他們的緣分。雖然咪咪今天瘋狂地頂撞父母,但她最終是走不出那個門,跟上他的。這一點子燁在逐漸恢復思維之後就認定了。他深知咪咪身上讓他着魔的一切正是咪咪的父母可以利用的;咪咪是個容易掌控的人,水一樣的透明無形,誰都可以侵染,可以用不同形狀的花瓶、水晶杯、玉鉢、爛泥壇給她塑形。

果然,咪咪不再出現了。出現的是她的一封信,一看就是在母親的教唆下寫的。那是一封客氣道謝、道歉的信。總之他不再有原先的蘇咪咪了,有的就是兩張薄紙的蘇咪咪,擲下的個個字跡都是微型原子彈,把子燁殺死了無數次。此後的許多年,它們仍然持續那巨大的衝擊波和光輻射。

我父親無法把失去咪咪的痛苦完全講給我祖父聽。對於這段痛苦的瞭解,我祖父是慢慢咂摸出來的。老阿爺把他咂摸出來的兒子的痛苦又寫進他的回憶錄,我讀了之後才明白他對我爸爸這段痛苦的理解遠超過我爸爸自己。

當時的馮子燁痛苦到了什麼程度?到了一週內見兩個對象的程度。在子燁的概念裡,對象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對象是“旁觀者清”的人們爲他子燁着想,爲了他子燁的利益而推薦給他的。他痛苦到了隨便從對象中找一個就開始進電影院,軋馬路。痛苦並不緩解,因此再換一個去看電影、軋馬路。這樣換了十多個,就換到了錢愛月。他跟她軋了幾個月馬路,在她身上發現了一種世俗的活力。等到他習慣性地把星期天交給她去安排時,他才意識到她的名字是那麼不討自己喜歡:錢如何能夠愛月?愛錢的會愛月?!……矛盾吧?荒誕吧?

子燁在跟愛月結婚之後,每天都在心裡列出一份清單,上面依次排出愛月的長處:1.不難看;2.牙齒整齊潔白;3.個頭合適;4.能幹;5.賢惠;6.燒菜的手藝不錯;7.窮家女的低調;8.樸實……但偶然他會突然對着心裡這份“長處清單”玩世不恭地一笑(他此刻已經相當玩世不恭了),樸實是個什麼東西呢?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抽象褒義詞,抽象優點缺點,以及罪行?……此刻馮子燁對陸焉識說:“你害我們還沒有害夠嗎?!”

在一邊安靜坐着的婉喻看了看被兒子斥罵的老爺子,似乎失去了一些安靜,在椅子上扭動幾下,又扭動幾下。

我躲在馬桶間,聽着父親的失敗姻緣。原來如此。原來父親在家裡稱王稱霸是有原因的:他認爲他屈尊娶了我母親。假如他前一段姻緣不失敗,我和哥哥就會有一對老幹部的外祖父母。那樣的長輩是我們在1960-1970年代內心暗暗渴望的。

這時我爸爸叫道:“學鋒!要聽就出來聽,不要縮在馬桶間鬼頭鬼腦地偷聽!”

馮學鋒只好老一老臉皮,從馬桶間出來了。她把自己安置在沙發正中央,面對電視,假裝對正在發生的事毫無知曉,看看阿爺,看看爸爸,再看看阿爺。

陸焉識聽着馮子燁的控訴,一點反駁的意思都沒有。他那張皺紋縱橫的臉非常入神,感動在馮子燁的戀愛悲劇裡,看着一個活下來的羅密歐是什麼樣子。他的臉上如果還不至於空白的話,那就是一絲催促:往下講,再往下講啊。馮子燁應該早一點控訴,控訴得再詳細一點,從控訴裡他可以跟兒子一塊重溫親人們的生活。也許老頭臉上的催促被子燁領會了,也可能子燁回頭的時候瞥見了母親——得了失憶症的婉喻,他從自己的悲劇上轉開。

“你害姆媽吃了多少苦,你曉得吧?!”馮子燁說。清算已經開始,索性圓滿結束它。

老阿爺轉過臉,看看自己的前妻,點點頭。老阿爺點頭的樣子差點讓學鋒笑出來:那一定是被監獄幹部捉住了什麼短處,無可逃遁只得殷切認錯的樣子。殷切得有些弱智,呆傻,缺自尊。

馮子燁前胸一圈汗漬,臉容由於出了太多的汗而油乎乎的,更消失了一些棱角。他想到多年前可憐的母親一個月才掙四十元代課老師的工資,但一買就買十幾斤螃蟹。剛上市的大閘蟹那麼貴,她得把半個月的工資都花出去,買來的螃蟹纔夠剝出一罐子蟹黃蟹油。深夜,馮家成了個螃蟹加工作坊,婉喻躲在廚房裡,就着十瓦的燈光蒸蟹剝蟹。她不願意當着孩子們開螃蟹作坊,怕自己一不忍心就把螃蟹給孩子們吃了,哪怕吃掉一部分也不行。但那饞人的腥香還是關不住,出了廚房,進了子燁和丹珏的房門,進了他們的睡夢。總是在兩三個夜晚之後,他們會看見一個眼睛熬紅的婉喻和沉甸甸一大罐蟹黃。罐子裡是母親半個月的工資,是他們該添而未添置的冬衣,是他們最想看而始終捨不得看的話劇和電影,是他們最需要買卻一直靠借的書本。那一大罐蟹黃之後,全家人以婉喻剩下的半個月工資吃大頭菜炒黃豆,蘿蔔乾炒黃豆、雪裡紅炒黃豆,最大口福是兩角錢肉末炒黃豆。婉喻再窮,她的孩子也不會缺黃豆,有了黃豆就有了健康。

“一直吃到我現在看到黃豆就像看到狗屎!”馮子燁說。

老阿爺猛一眨眼,頭也微微一動,似乎要躲開馮子燁的用詞和語氣。

“五八年的夏天,姆媽你記得嗎?”子燁轉向婉喻。婉喻的樣子已經很不適了,簡直如坐鍼氈。“我姆媽不記得了。”子燁再轉回來,不看陸焉識;受不了看見這個老禍害。子燁的清算還沒完呢。姆媽不記得了,於是他必須記得,他必須替姆媽記憶到永遠:五八年的春天,母親買了五斤鴨蛋,從學校一個老師那裡要來一種能醃出“紅太陽蛋黃”的紅泥,把五斤鴨蛋醃了一個春天,但突然收到陸焉識的獄中書,叫母親不要去探監。鴨蛋一個個被紅泥孵着,孵出了蛆來。子燁總是看到母親在轉不開屁股的小陽臺上,守着那一缸鴨蛋半缸蛆,細心地用筷子把一條條肥白蛆蟲挑揀出來,放進腳邊一盆兌了大量敵敵畏的水。一旦發現子燁或丹珏在注意她,她總是心虛地笑笑,告訴兒女:“他在裡面沒得吃,人瘦得來!……”她心虛自己像個晚娘,生了蛆的鴨蛋也不給孩子們吃,一個都捨不得,全都供奉給那個被政府判了無期徒刑的人。

陸焉識開口了:“我、我當時不曉得……你、你們在外頭那麼苦……”

子燁給他迎頭回擊:“你以爲只有你一個人苦?!你一個人冤枉?!你冤枉是自作自受!我們纔是真正冤枉!”

“阿爺,你們監獄裡伙食特別差?比我們學校還差?”學鋒突然插嘴,“所以阿爺看上去營養不良,爸爸看上去營養過剩。”

“閉嘴!”子燁訓斥道,“油腔滑調!”

學鋒站起來,兩手插在西裝短褲的口袋裡,臉容和姿態明顯地跟父親唱反調:“好的,閉嘴。”她用哈欠聲音說。

“你有什麼話好好講!”

“你叫我閉嘴的呀!”

“混蛋!”

“阿爺,你兒子罵人哦。”學鋒看着阿爺,指指父親。

子燁不知怎樣就抓起沙發邊一個擱腳的小凳,朝學鋒使勁扔過去。學鋒一跳,輕鬆地躲過。

“這麼胖,還要動手。”學鋒說着,一邊撿起凳子,走回去,放在沙發前,“風度有嗎?你看看阿爺多麼有風度?你講了那麼多,阿爺一句話都沒講。”

“他當然沒話好講!他害我們害苦了!那次從監獄裡逃出來,弄得我在單位裡像過街老鼠!‘文革’讓我掛壞分子牌子,鬥爭我半年!這不都是這個老頭子害的?!”

陸焉識這是第一次聽兒子叫他老頭子,眼睛又是猛地一眨,也是要躲閃這堅硬粗糙的稱謂。

“姆媽給單位裡的人一趟一趟傳訊,警告,懷疑你跟她接上了關係,她在窩藏你,姆媽冤枉嗎?她們學校差點就要開除她!居委會幾個老阿太什麼時候想訓姆媽,什麼時候就上門!訓弄堂裡那個從良妓女也沒有那麼厲害!姆媽待你那麼好,你不老老實實在裡面呆着,好好改造,逃跑出來害姆媽!”

馮子燁的手指頭像是槍口,而老阿爺就是靶子。槍口不斷舉起、放下,每舉一次,坐在一邊的婉喻就增添一分不安。聽到“……這個老頭子害的!”她的目光從被瞄準的老頭子移開,眼睛裡出現一片混亂,是電視屏幕將出現未出現圖像的那種混亂。婉喻的心智在多個記憶頻道之間搜索,眼前這個老頭子的圖像就要和她昏暗的記憶中的另一個圖像重疊了,但又在將重疊未重疊的當口停頓了。

馮婉喻站起來,走到陸焉識的面前,拉起老阿爺的手說:“立起來。”

焉識尚未反應就從椅子上立了起來。

“我們走,不要睬他。”婉喻說。

焉識愣住了。子燁換不過情緒來,臉變得很怪。

婉喻的另一隻手也上來,把焉識的手攥緊,這樣他的左小臂就被她夾在了右胳膊肘下,緊緊的。以那姿勢她幾乎在挾持陸焉識,左右了他的行動方向。

焉識微笑着問:“到哪裡去?”

婉喻說:“到我那裡去。”

子燁恍過神來。母親如此公開地“拉郎配”,如此受失憶症折磨,不也該包括在總清算中嗎?

“你看看姆媽!都是你害的!六三年底到六四年初你做逃犯,她一夜一夜睡不着覺,嚇死了!後來我和妹妹就發覺她有點不對了,常常神不守舍。要是不受那麼大的刺激,她會變成現在這種樣子嗎?不都是你害的?!”

婉喻突然扭頭對子燁說:“放你的屁!放你的鹹菜屁!啥人害我?你心裡老清爽!”

子燁給母親的性格突變嚇了一跳。婉喻一生的詞典中沒有那種粗鄙詞彙。這不是馮婉喻,馮婉喻被什麼附體了。幾秒鐘之後,子燁又拿出平時逗母親樂的樣子說:“啥人害你?姆媽?不是這個陸焉識?!”

婉喻白淨了一輩子的臉色漲得紫紅。她腦子裡忙得不得了,嘩啦啦地洗牌:她在無數張記憶卡片裡尋找,那個害了許多人的人叫什麼名字;許多人裡包括陸焉識和她馮婉喻。她冷笑一下,馮子燁拿這個來考她?

婉喻說:“你當然曉得啥人害了我!”

子燁還要逗失憶的母親玩下去,也笑了一下:“姆媽更加曉得,對嗎?啥人害你的啊?”他用很戲劇化的眼色朝陸焉識瞟一眼,

嘴巴也朝同一個方向一歪。他知道這樣跟母親玩等於奪下瘸子的柺杖逗瘸子玩,揭掉禿子的帽子逗禿子玩一樣低級趣味,不失殘忍,但他早就不在乎趣味,也受慣了殘忍了。再則,他願意丟失他曾經的趣味來忍受別人對他的殘忍嗎?這不也是父親陸焉識造下的孽,也該清算?子燁更加笑嘻嘻的——大人不見小人怪的那種笑,自我厭惡的那種笑。“姆媽,不是這個人害了你嗎?”他乾脆伸手指着陸焉識,如博物館裡的講解員一樣手勢明確,耐心盡責。

婉喻的兩手將焉識的手臂捉得更緊,擡頭看看身邊這個內秀、儒雅的老先生,從她的目光中誰都看得出他多麼令她中意。假如她不是一心一意等着遠方的愛人歸來,她完全可以開始一場新的戀愛。也許一場新戀愛已經默默開始,只是她不願意承認。

子燁說:“就是這個人害你的呀!”

婉喻寧靜了一輩子的臉容兇惡起來。她惡狠狠地說:“小畜生!要不是看你是我跟焉識生的,你身上有一半焉識的骨血,我現在就去報館登報,跟你個小畜生斷絕關係!”

假如她不怕丟失她捉住的這條胳膊,她一定會騰出手來給兒子一巴掌。“小畜生,你爹爹的血到了你身上怎麼會壞掉的?啊?!講不定你姆媽生你被醫院的護士抱錯了!恨不得一記耳光把你打回你娘肚皮裡去!”

子燁當然不會跟母親計較。母親容易嗎?母親是馮家的功臣,是兩兄妹的聖母。母親腦筋不做主,她也沒辦法。

“不要睬這個小畜生,阿拉走!”婉喻帶路,把焉識往馮家大門拉。

“姆媽,你們剛剛回來不久。”子燁替母親記憶。

婉喻說:“我曉得!你不要以爲你姆媽憨!”

子燁對女兒學鋒說:“攔住他們!不要讓他們這樣子下樓,走到弄堂裡去,現世!”

婉喻和焉識已經走到門口,她回過頭說:“我就要去現世!你爺孃作孽現世,才養出你個小畜生!”

馮學鋒振奮地看着眼前這幕戲劇。倒不是她贊同祖母對父親行使語言暴力,而是她太渴望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她天天都處在一種焦渴的等待中。到了這個年齡,她每天都在等着某件事情發生。等成績報告單,等男朋友的信或電話,等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等着自己的謊言被父母接受或拆穿,這些已經夠她等了,但她似乎等待的不止這些。她冥冥中等待的似乎比那些都重要,重要得多,可她卻一點也不知道等的是什麼。就像1979年所有她這個年齡的人一樣,等來的每一件事都讓他們暗自嘆口氣:嗨,不過如此。大學正式招生了,鄧小平復職了,中美建交了,叫鄧麗君的臺灣女人的歌聲在大陸登堂入室了,福建廣東人走私的立體聲錄音機進入上海了,私人舞會、音樂會開始舉辦了,外灘出現公開擁抱接吻的情侶了,第一批留學美國和歐洲的學生出國了,美國的大姑母丹瓊把馮學雷留學的I-20寄來了……這些都是她和他們曾經等待過的,等來了,又總會來一聲暗自嘆息:不過如此。至少對於馮學鋒來說,那些都是她曾經冥冥中等待過的東西,但等來之後,又覺得等的似乎不是它們……因此,她更加躁動和焦渴。但她還是不屈不撓地等待,哪怕等的是和昨天不一樣的今天。今天的祖母臭罵了父親,似乎使一鍋溫乎乎的、老也不開的水突然到達沸點。這似乎是值得學鋒等待的。

學鋒看着突然蛻變的祖母,興奮上漲。這蛻變是她冥冥中等待過的嗎?她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她每天都悶得慌,興奮總是好的。

“你爺孃作了什麼孽,養出你這種東西,嗯?!”

現在又出現了一個新的轉折:婉喻已經不認子燁了,或者她已經忘了子燁是誰了。突然的精神刺激,過分繃緊的記憶神經,以及這六十平米空間的大氣層中的壓力使她擺脫了記憶最後的約束。只隔着兩三分鐘,她又登上一個嶄新的精神境界。不,她獲得了一個新人格。這個新的人格使她掙脫了典雅、寧靜、優美,給了她無限自由,想說什麼說什麼,愛幹什麼幹什麼。

馮婉喻就是這樣拉住陸焉識在目瞪口呆的馮子燁眼前走出了馮家的門。他們走出去不久,錢愛月匆匆上樓來,手裡拎着一包她在廠裡洗澡後換下的衣服。她跟馮子燁和馮學鋒一樣目瞪口呆。

“姆媽怎麼了?跟着阿爺這樣勾肩搭背的?”她湊到子燁旁邊,緊貼上去,讓丈夫和自己扮演老頭子老太太,“要死了——滿弄堂的人都像看西洋鏡一樣看他們!”愛月好笑又好氣地說。

“讓他們看好了!那種人,西洋鏡看得太少了。”學鋒說。她到了只要父母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的年齡。她近來跟老阿爺的突然靠攏,正是因爲父母不跟老阿爺靠攏。

“你又要話多了,是嗎?”子燁用那種很低的嗓音對女兒說。那種嗓音告訴你:我現在對於你是很危險的。老虎或獅子在有什麼大動作前,發出的聲音就是這樣,預示着你的危險來了。

馮學鋒站起身,懶洋洋地走向門口。避開危險是必要的,但要表現得漫不經意一些,否則沒面子,也沒風度。她父親最讓她沒面子的就是沒風度。

“你沒有跟姆媽講話?”子燁轉向妻子。

“她看我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愛月說。“我走上去問他們去哪裡,告訴他們我昨天晚上燒了個蹄膀,熱一熱就可以吃晚飯了。老頭子倒是對我點點頭,姆媽根本就像不認識我,從我身邊繞過去了!”

“那麼你去追呀!”丈夫說。

“那你爲什麼不去追?!”老婆說。

這是馮學鋒走到樓梯上聽到父母說的活。

學鋒跑到電車站的時候,阿爺和阿奶還站在等車的人羣裡,手臂挽着手臂,一對紳士和仕女。每一輛電車靠站,人羣就像一個千手千腿的生物,朝電車衝去。陸焉識和馮婉喻不是這個千手千腿生物的一部分,總是落在後面。從學鋒的角度看,這一對老人由於自甘落伍而顯得矯矯不羣。

他們一直等到下班的人潮徹底退下,逛街的人潮尚未捲來的空檔才擠上一輛公共汽車。

我的祖父和祖母一直沒有發現我跟在他們後面。我就像共和國從建立以來就開始存在的那種人物,爲了國家和人民的安全,老是讓自己置於暗處,把別人放在明處,把別人的舉止言行放在自己目光的瞄準儀中,使被觀察的目標的正常舉止也顯出叵測意味來。那天晚上我就是那樣一臺人形監視儀,監視着我的祖父和祖母如何相親相愛。他們的相親相愛很古典:眉目傳情,兩心相悅,心裡有,口中無。

馮婉喻和陸焉識從前門下車,馮學鋒從中間的門下車。現在女孩兒離老人只有五六步的距離。老阿爺回過頭,向後面看了一眼。大概因爲馮婉喻拽得他太緊,他來不及證實是否被人盯了梢就又往前走了。僅僅走了三四步,他拉着婉喻停下來,轉過身。做囚犯小半輩子,他幾乎能直覺到某個秘密視野把自己框入其中;他渾身都是直覺的雷達。好了,現在都證實了,他確實是一個秘密監視儀的目標。

“爸爸不放心你們,叫我跟着你們的。”學鋒說。

老阿爺微微笑着,胸有成竹。他不在意,反正人們不是出於善意的不放心就是出於惡意的不放心,總是要盯他梢的。他等學鋒趕上來。現在是祖孫三人一塊往前走。路過一個小小的點心店,焉識請婉喻和學鋒的客吃冰淇淋。他每月四十七元養老金,二十元交給錢愛月,算自己在馮家入夥,剩下的歸他自己零花。他們每人拿着一杯冰淇淋,從幾張杯盞狼藉的桌子中挑了一張相對乾淨的,在發粘的圓凳子上坐下來,三雙**的小臂剛剛放在發粘的圓桌面上,又都縮回來。

學鋒問道:“阿爺,你們裡面有電影看嗎?”

“有、有的。”阿爺回答:“你小嬢孃的那個防治吸血蟲的電影,也、也……在我們那兒放了唄。你、你小嬢孃說,你們這裡倒沒有幾家電影院放映。”

學鋒發現,老阿爺很少控訴什麼。他做無期徒刑犯人的二十多年,同伴餓死一多半這個事實,他從來不提。問到了,他就用平淡無奇的口氣說:“餓、餓死的人不少唄。每天都有人死唄。”他的話夾雜的西北口音很地道。“一死了人,幹部們就把牛車趕來,把死人拉到幹河灘上,埋在沙裡。人死的多了,拉車的犛牛不用車把式駕車,裝上屍首,你還沒給它們甩鞭子呢,犛牛自己都認識路,自己馱着屍體就往幹河灘上走。”還有一次他說:“死的人多了,來不及好好挖坑,把沙蓋上就行了。來一場大風,沙就給刮跑了,屍首一排一排的都露天睡着,太陽一曬,味道十幾裡外都聞得着。”

婉喻聽着一老一小的對話,很快判斷出他們的對話和她無關,便一心一意地用小木勺挖她的冰淇淋。她當然不會聽出,老的和小的對某個特定稱呼都是小心的,小的管它叫“你們裡面”,老的管它叫“我們那裡”——這是他們近一年來形成的暗語,或說專門用語。一方是避免揭短,另一方是粉飾羞辱。

“那你們裡面還有什麼?”

“有天鵝,大雁,狼,黃羊,野驢。”

“還有呢?”

“還有狼毒花,好看得很。長在草地上,就像插在花瓶裡一樣,喏,這樣一束一束的。”他用那雙似乎永遠洗不乾淨的手比劃。

“你們裡面有沒有醫院?”

“有,醫生有好幾十個呢。你們外頭有的,我們那裡都有。”

學鋒發現阿爺的話裡,越來越缺乏她希望聽到的憤怒,哀怨。不到一年,他甚至不怎麼講“那裡面”的壞話了。她覺得他想給人一個感覺,他這二十多年的無期徒刑生活過得沒有太不如人。最近錢愛月上了魚販子的當,買來一條肚皮上塗了黃色顏料冒充新鮮的黃魚,阿爺在飯桌上就懷念起青海湖的魚來:“那些魚的肚雜都比這裡的魚肉還鮮!”馮子燁回他:“恐怕你們在那裡面只有魚肚雜吃。魚肉從來都輪不到你們吃。”對於這類揭露性的語言,阿爺可以是個聾子。

“我們那裡的外科醫生還給調到西寧去做手術,因爲他是北京大醫院的醫生,打成右派了,所以下放到我們那裡,給我們動手術。我的領導,姓鄧,人可好了,得了癌症,西寧的醫生都不敢給他動手術了,把他送回來,結果是我們那個北京大夫給他動了手術。”

阿爺的口氣中甚至還有幾分炫耀。學鋒覺得他的炫示欲有點過分,需要打擊一下。“你們裡面那麼好,呆在裡面好了,爲什麼還要回上海來?”

老頭愣住了。他沒有料到孫女會這麼不留情面。學鋒在多年後,尤其在阿爺去世後,會一次次爲自己當時的無情不寒而慄。她看見自己那句話在老頭那裡引起的效果。一記耳光的效果。

“假如不是爲了她,我就不回來了。”他看看身邊的婉喻。

學鋒倒是有了一點被刺傷的感覺。阿爺這句話似乎在以牙還牙:我又不是衝着你回來的,你們和我早就各管各了!學鋒覺得自己對老阿爺和父親母親有區別,和哥哥也有區別。尤其最近,尤其今天,她那麼向着老頭,而老頭居然公開叫板,他就是爲了祖母一個人回到上海的!其他人對他,統統無所謂!

“反正阿奶又不認識你了,你爲她回來她也不知道。你爲什麼還要呆在上海?”學鋒也不饒他。

“她會認識我的。”陸焉識又看看馮婉喻。

婉喻也看他一眼。她已經吃完了自己的冰淇淋,掏出洗得半透明、印花已經模糊的手絹,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指,然後把手絹遞給焉識。

“阿爺,你真的只爲阿奶一個人回來的?”

“嗯。”

“那小嬢孃呢?你不是頂歡喜小嬢孃嗎?”

陸焉識不說話了。他被戳着了痛處。學鋒用牙齒撕咬那個吃冰淇淋的扁平小木勺,齒尖將木頭扯成絲,再吐到地面上。這麼髒的地面不配她爲之遵守愛國衛生信條。乾淨的地面她也不喜歡,因爲太乾淨就是拘束。她正在這個討厭的年齡,破壞點什麼,小小的犯罪都是遊戲。刺傷一個人也可以平息她心裡莫名的躁動。東捅一下,西戳一下,看看能戳出什麼效果來。未知和意想不到的東西,都是她所等待的。

“你、你的小嬢孃在你這個歲數,跟你一樣的,心裡喜歡哪個人,同情哪個人,嘴上一定要刺刺他的。”老阿爺笑眯眯地看着學鋒。

但學鋒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是少女時代的丹珏。

這句話出乎學鋒的意料。你以爲老頭子木呆呆的,在荒草地上待久了,話也講不好了,也不太通人性了,其實不然。學鋒這時候發現,他剛纔對於她的總結是預言式的,超驗的。他對於學鋒的懂得早於學鋒自己,早了許多年。學鋒需要許多年,需要透徹的人格成熟纔會承認老阿爺是根據同一基因提供“內部參考”懂得她的,因此才懂得得那麼精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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