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太平洋
起航之前海事雷達給我們傳來了此次環球航行的第一關任務提示:1.5海里外有強降雨,夾雜雷暴。
雷達上猩紅一片,風力73節,大約相當於時速135公里,比12級風還大。但它到底有多大的破壞性,我們還沒領教過。但時間已定,已不允許我們另選日期。
2013年7月15日,上海外灘風和日麗,我們登船出發的日子。沒有送行人羣,沒有祭海儀式。雖然早已爲這次航行準備了很久,可是站在岸邊,我突然有點兒莫名感慨,在陸地上跑了這麼些年,現在馬上就要下水了。裝甲車變成了帆船,可依然是探險,這就是我選擇的生活方式。
登船,所有人都站在了自己的崗位上。船上還有兩位海洋管理處的領航員,他們負責把我們從外灘領出長江口,到達公海。
半個小時之後,一艘小艇接走了他們,揮手便是最後的祝福。剩下的漫漫征程,剩下我們獨自挑戰。
萬里航行第一步,雖然我們也曾想到過驚濤駭浪、疾風烈雨的艱苦,但此時腦子裡的,只有興奮。從未見過的廣闊無垠,從未嘗試過的浪漫旅程,這會兒都在刺激着我們的神經。
“航向65度,前進。”我發出了第一條指令。
忘了在哪本書上看到過,作者如此形容大海:我喜歡大海安靜的樣子,咆哮的樣子。放眼過去,那開闊無邊的大海,雄渾而蒼茫,把城市的狹窄、擁擠、嘈雜,全部都揮到九霄雲外。
寫得很唯美,大海到底是什麼性格,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只等我們乘風破浪,親自去揭開它神秘的面紗。而接下來的18個月,大海將是我們唯一的伴侶、朋友和敵人。
“北京”號按計劃路線走着,風平浪靜,天水一色,一望無際。一種安寧的震懾感,讓人頓時感覺自己的心胸開闊許多。老陳扯着嗓子,手圈在嘴邊大喊着打招呼:“大海!你好,我們來了!”
沒想到大海瞬間變臉,展示完它安靜美的一面之後,開始露出它咆哮的一面。
海事雷達很準,雷暴和強降雨如期而至。風速突然從25節攀升到73節,風大浪高涌急,“北
京”號成了汪洋孤舟,劇烈顛簸起來。
船上沒有專業水手,頭一次遭遇這麼大的風浪大家有點兒慌神。我也有點兒蒙,原來預計,只會在穿越白令海,或者過西風帶的時候,纔會遇到70節以上的風浪,沒想到剛出上海就遭遇上了。
還好,大夥兒很快反應過來,沒有懼怕,反倒覺得在海上和風浪對抗,是件很刺激的事兒。留了一個人掌舵,所有人都出來拼命拉住繩子,絞住帆,儘量讓船穩住,不被風浪拍離航向。
“這邊!”“拉住!”“老陳,堅持住。”……在一片熱火朝天的吆喝聲中,“北京”號劇烈地顛簸搖晃着。帆順着風,船則朝着逆風的方向開,在兩股力的對峙下,船纔不至於被掀翻。
終於,我們成功地穿越了雷暴區。海面又恢復了平靜,我們所有人都成了落湯雞,溼漉漉地或躺或靠,無力地擊掌,喘着粗氣。太平洋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大夥兒疲憊的臉上掛着笑,戰勝風雨的自豪感都寫在額頭上了。
“五星紅旗還在,我們的陣地還在。”
幾隻海鳥在甲板上悠閒地散步,小宇眼尖,指着遠處噴起的水花,有鯨魚!原來只在電視上看過這種龐然大物,現在遇到了,我們當然不能錯過機會。我趕緊讓掉轉船頭,去追鯨魚。兩條鯨魚在互相追逐着,我們沒有過度親近,保持距離遠遠看着,不想驚擾到它們。
突然舷側傳來幾聲乾嘔,是樑紅。她臉色煞白,癱軟在那裡,腦袋扭向海面,不想讓我們看出她的難受。魏凱也不見了,暴雨過後,他就匆匆地鑽進內艙,鑽桌子底下躺下了。
他倆暈船了。
暈船這件事兒,不親身經歷的人想象不到。船是隨着海浪涌動的,上下顛簸,暈船的人的那種感受,難以名狀。不像是哪兒疼或者癢癢什麼的,就是頭暈、乏力、嘔吐。
一整晚,樑紅都沒離開船舷,因爲她隨時都要嘔。在邊上伺候的我很難受,纔出海一天,就感覺她憔悴了很多。我能做的,只是不停地讓她吃東西,補充能量;然後讓她轉移注意力,儘量不去想暈船這件事兒。
但樑紅一直在拒絕吃東西,無力地擺手,說吃不下東西,
犯惡心。我也急了,這不吃東西更扛不住,必須吃,逼着她吃。於是,樑紅吃了吐,吐了吃,難受得臉都扭曲了。她說,她恨不得把心肝肺全都吐出來。
後來樑紅對我說,當時她真想跟我急了,那會兒最難受的事情就是吃東西,明明吃不下我還逼着她吃,但想想我畢竟是爲她好,也就不去計較了。我說,等什麼時候不吐了,就算是適應海上的生活了。
樑紅爲了不影響大夥兒的情緒,明明很難受,還是強打起精神,陪着大夥兒聊天嘮嗑,趁着大夥兒不注意的時候,就轉過臉去露出自己難受的一面,或者捂着嘴低嘔。非常正能量。
同樣暈船的魏凱,畢竟是個男丁,底子好點兒,相對能扛。他苦笑着說,想讓自己不那麼難受,只有一種方法:把自己打暈。
第一波風浪帶給我們的,可以用四個字形容:人仰馬翻。
連續幾天,沒再遭遇大風驟雨,但是依然有涌流,“北京”號還是有些顛簸。樑紅的暈船狀況更嚴重了,周身乏力,甚至有點兒沒意識了,我趕緊給她喂東西,感覺她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人還在抽搐,快休克了。我一下子急了,趕緊把她抱出船艙,放到甲板上躺着,讓她吹吹外面的風。
樑紅無力地半睜開眼睛,氣若游絲地說:“老張,這纔剛出來沒多久,我就挺不住了,我們是不是到不了南極了?”
看着她難受的樣子,我心裡如刀絞特別難受。我已經急瘋了,根本顧不得船上的事情。她畢竟只是一個女人,這趟旅程對她來說,實在太難了。她是我的愛人,我是要帶着她去南極結婚的,但此時更像是帶她來受罪的。
此前我遭遇過許多困難挫折,但從來沒動搖過要環球航海的決心,此刻我有些懷疑了。是不是我太自私,帶着大夥兒跟着我一起受罪?這時候反倒是樑紅來安慰我,她說:“老張,這是我們自己選的路,既然選擇了這種生活,那就不要懷疑,只要克服。”
苦笑着抱緊她,互相依靠。身體上,心理上,都是。如果沒有樑紅,我不會走到現在,也無法繼續走下去。
航行第一段,大海給我們上了一課,教會了我們一個詞:敬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