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心心念唸的次日早晨一直沒有到來。
深夜彷彿無休無止, 他只覺已睡了數個時辰,睜開眼天空仍是漆黑一片。那種黑暗,連月亮和星辰都沒有。
張生坐不住了, 他走到院子裡, 發現白髮僧人手持煙桿, 坐在一株菩提樹下吞雲吐霧。
“禪師, 現在是什麼時辰……”此處既無更漏, 也不聞寺中暮鼓晨鐘。
“按着山下的時刻,當交辰時了。”白髮僧人道。
“既然已是辰時,天色怎會如此晦暗……”張生疑惑。
“看來整個邙山已被魘住了, 瘴氣不除,永遠不會天亮。”
張生睜圓了眼, “爲、爲何會有瘴氣, 要如何除去?”
“這樣濃的瘴氣, 說明有強大的妖魔來了。”白髮僧人道。
張生聽了這話,一時也無計可施, 揣着手張望着寺院外白霧籠罩的荒野。
便在這時,寺門外的草叢中傳來一聲貓叫。
張生一個激靈,只見一隻虎皮小貓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哎呀,哪裡來的小狸奴!”他方纔還愁雲慘淡的臉一下子笑逐顏開,伸手就朝小貓毛茸茸的腦袋摸去。
緊接着他就發出一聲慘叫, 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掌上的齒痕。
“白澤, 瞧你撿的野人。”虎皮小貓語氣甚倨傲。
——我本將心向明月, 奈何明月照溝渠啊。白髮僧人揣摩着張生的心情, 掩口笑道:“張公子是爲了見邙山君才上山來的, 不料遇了這瘴氣,被困在山中了。”
“你認得朱華?”小貓抖了抖身上的毛, 打量着心碎一地的書生。
“狸奴會、會說話……”張生結結巴巴道。
“凡人!別一口一個狸奴!”小貓怒氣衝衝道,“我是猙,昨日若非我替你吞了馬腹,你早被啃得骨頭都不剩了!”
張生腦中晃過昨日那五尾一角的赤豹,再看看眼前的柔軟的小貓,感受到了來自三界的深深惡意……
“張公子幼年時被邙山君所救,這次他也是尋人不遇,”白髮僧人爲他解圍道,“猙,你來此找我,所爲何事?”
“我替教主四下打探邙山君下落,沒料到昨日竟在這裡看到你,”猙打量着白澤的眼睛,沉聲問,“白澤,你眼睛怎麼了?”
白澤沉默不語,全身散發出瑩白的光華,剎那間他渾身的紅色琉璃佛珠光芒大作,腳下旋轉而出一個血紅的陣法。光芒之中,張生和猙看到他的雙眼和全身貼滿黃色符籙,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咒文。
白澤收起光芒,他腳下的陣法也隨之消失,而全身的符籙肉眼也看不到了。只見他身上掛着紅琉璃佛珠,平靜的閉着雙眼。
“有人將你封印了!”猙渾身的毛炸了起來,“你白澤居精怪之首,除了屈指可數的幾個神仙,還有誰能封印得了你!”
果然不是人……張生吞了口唾沫。他從古籍上看過白澤的傳說,此獸通曉人情,對天下精怪了如指掌,更有傳聞,它曾現身於東海,爲黃帝獻上精怪圖。
便在這時,寺院外的荒野迷霧中,傳來“嘶嘶”的細微聲響。
“噓,千萬別出聲!”白澤嚴聲低語。
張生雙手捂住嘴巴,躲在小貓身後,一眼不眨地盯着古舊的木門。門外的霧氣不知何時開始愈發瀰漫,只見一片白茫茫中,幾點幽藍色的光一點點地靠近。
待到更近了些,張生看到了一頂黑色的轎子,也不見有人擡,轎子卻飄在半空中往前移動。轎頂的幾點幽光,竟是八顆鬼頭上燃燒的幽藍火光!
張生受驚地低呼了一聲,剎那間八顆鬼頭齊刷刷看向他,轎子也停了下來。
四下寂靜,張生只聽得到自己上下牙打戰的聲音,彷彿擂鼓般震耳。
“你看到了什麼?”白澤問。
“”八、八顆頭的怪物……”張生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那是遊光,不要被它碰到,否則會染瘟疫。”白澤體貼地握住他嚇到冰涼的手,輕聲耳語。
“這寺院布有結界,穢物進不來,別怕。”他又說道。
“區區遊光不足爲懼,只是那轎中是何物,臭氣熏天。”猙露出了利齒。
“轎子?”白澤目不能視,聞言一驚,“什麼樣的轎子?”
“一頂漆黑的轎子,浮在半空,也不見有人擡……”猙話未說完,白澤臉色一下子變了。
“浮空轎!”他蹙眉道,“此物來自黃泉最深處……”
他正說着,忽見天上一隻白頭紅腳的猿猴落下,張生認出這是昨日那隻朱厭。那朱厭似乎不識得這頂轎子,又本能地感到一絲危險,遲疑着沒有上前。
便在這時,遊光八顆頭顱的人臉齊齊咧嘴狂笑。轎中猛然衝出一股黑霧,捲上了朱厭。那朱厭叫也未叫,瞬間消失。隨即轎中發出奇怪的聲響,一股股鮮血從轎底涌了出來。
“被、被吃了……”張生這時也看出發生了什麼,嗓子像被人扼住一般。
而就在這時,讓他畢生難忘的恐怖一幕出現了。
轎底忽然涌出了一片白花花的屍骸,腐爛的男女爭先恐後地吸食着落下的鮮血。這些屍骸在轎底爬行,只露出無數慘白的細長手腳,如同一隻千足肉蟲,馱着轎子向前移動。這場景不過一瞬間,鮮血很快被吸光,屍骸們便消失在肉眼之中。
這一刻張生才知道,浮空轎根本不是浮空,只不過擡轎的“東西”很難憑肉眼看到。幾塊殘骨從轎子裡落下,遊光尖叫着撲上去,八顆頭顱瘋狂奪食,眨眼間朱厭的屍體連骨頭渣都不剩了。
張生實在忍不住,埋頭狂嘔不止。
轎子又動了起來,這一次朝寺門內緩緩移動。
猙也被方纔的景象震懾,豎瞳瞪得老大,喉嚨裡“咕嚕”一聲,“白澤……寺院的結界結實嗎?”
白澤閉着雙眼,單膝踞立不語。猙用小爪子捂住了臉,絕望道:“……白澤大佬,你知道坑爹二字怎麼寫嗎……”
轎子已經移動到門檻,發出“嗞嗞”的彷彿燃燒的聲響。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玉皇大帝快顯靈!”張生雙手合十,唸唸有詞。
轎子裡衝出一股黑霧,撲在了寺門上,寺門金色的結界驟然顯出輪廓。
張生緊盯着寺門,只見轎中忽然伸出一隻污黑乾枯的手爪,一下刺入了結界中!
“啊啊啊啊啊!”張生一把抱住猙,厲聲慘叫。
“喵!”猙一口咬住了張生的手臂,“凡人!放開老子!”
“一會兒我擋住它,你們快走。”白澤忽然道。
“你渾身貼滿封印符篆,一點靈力也使不出了吧!”猙一邊在張生懷裡掙扎一邊道,“我與它一戰,結界一破,你可以帶着這沒用的凡人逃出去。”
“不,我已經知道它是誰,”白澤握緊手中煙桿,“它是來找我的。”
“那就更不能留你對付它。”猙一爪子揮開張生,跳到地上,搖身變回一隻巨大的古獸,發出一聲怒吼。
那伸入結界的手爪中忽然衝出一股黑霧,直直朝猙撲去。
這場景與方纔朱厭一樣,猙這一刻才知道爲何朱厭一動不動,無法逃脫。這黑暗來自黃泉深處,直擊人心,一瞬間它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根植於種族深處亙古而來的深深恐懼。
“狸奴!”張生驚叫,竟不顧一切撲倒它跟前,想擋住這股黑霧。
“愚蠢的凡人!”猙驚吼一聲,卻已來不及阻止。
就在此時,漆黑的夜空驀地亮起一道耀眼青芒,只見一柄利劍從天揮下,眨眼間斬斷了轎中伸出的烏黑手爪!
轎中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恐怖低吼,竟震得地動山搖。黑霧倏然退去,轎底又涌出無數白花花的肢體,飛速地逃入山間白霧之中。
天空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明亮起來,霞光中一仙人足踏青蓮,從祥雲瑞靄中翩然降臨。他身材修長,穿着一件樣式繁複的玄色道袍,烏黑的長髮編了個鬆散的辮子,隨清風翩翩飄揚。
道人擡起手,青芒寶劍便化作一隻青焰烈烈的鳳凰,飛入了他的廣袖之中。
“教主!你可算來了!”猙瞬間變回一隻虎皮小貓,就地一滾鑽入通天教主懷中。
“神……神仙!”張生一下子坐倒,盯着神仙畫作上一般祥雲繚繞的仙人。
白澤稽首拜道:“多謝仙君相救,久仰通天教主大名。”
“上清通天教主?!”張生再次失聲道。面前道人蕭疏軒舉,嫺靜從容,竟就是那三清之一的大羅金仙,怪不得只一劍就斬斷了那隻魔爪。
猙湊到斷爪前嗅了嗅,通天教主道:“別碰,有瘴氣。”
“這到底是何種妖魔?”猙疑惑道。
“饕餮。”白澤話音剛落,那烏黑的手爪竟忽然向前一抓,險些抓住了猙的鼻子,黑氣從指縫間隱隱瀰漫。
“好大的膽子。”通天教主冷哂一聲,隨手打出一道□□,那手爪就剎那化爲齏粉。
“饕餮?學生聽說這是種吞噬一切生靈的可怕怪物?”張生回憶着自己看過的那些記錄精怪的古籍。
“當年蚩尤和皇帝在涿鹿大戰,被黃帝砍下頭顱,因怨念深重,所以這頭顱就化爲了一隻妖魔,商朝人稱之爲饕餮,還把它的模樣鑄在青銅器上。”白澤說道。
“白澤,當年你在東海爲黃帝作精怪圖,饕餮恨不得將你啖之後快吧。”猙提起了陳年舊事。
白澤笑了笑,不置一詞。
“教主,有人將白澤封印在這寺院裡,您老人家能解開封印嗎?”猙扭頭看着道人,“白澤對妖獸界的事瞭如指掌,我看它能幫我們找邙山君。”
通天教主打量着白澤身上的紅色琉璃佛珠,嘆道:“有仙家將你困在此處,封印你的雙目,想必是對你有所顧忌。白澤通曉天下精怪之事,封印你的人不是怕你阻礙他,便是怕你被他的對頭所用。他雖封印了你,卻也在寺院周圍設立結界,想必他也有求於你。”
白澤垂眸又一笑,“上清聖人果然厲害。”
猙的小腦袋左右轉了轉,瞳仁豎了起來,“這裡是寺院,封印白澤的是佛珠,莫不是西方教所爲?”
“未必如此吧。”通天教主卻淡淡道。
“教主猜得不錯,封印我者,乃是東華少陽大帝。”白澤說道。
張生聽了半天神仙說話,真是半句都插不進去。直到此時他驟然聽到這響噹噹的老天爺的名字,實在忍不住驚道:“你說東華大帝?三界之主?”
猙聽到這名號,嗤之以鼻,舔了舔爪子。
通天教主此時已捻了個訣,腳下綻出一個青芒法陣,他的長辮被從地面飛旋而起的風吹起,袍袖獵獵作響。白澤身上的琉璃佛珠驟然劇烈跳動,碰撞作響;他雙眼和全身的符籙也顯現出來。
剎那間,通天教主指間打出一道耀眼青芒,白澤身上的琉璃佛珠斷裂,四下迸濺,渾身符篆也倏然焚燒成灰,隨風吹散。
“多謝教主。”白澤躬身拜謝。
張生見他直起身子,慢慢地擡起眼,湛藍色的眼睛和藹地望着自己。
“張公子。”他微笑道。
張生一時竟恍惚忘了身在何處。
白澤通曉人情,這一雙眼睛,能道盡千言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