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位於東都洛陽之北,黃河之南,綿延百餘里。當下正值深秋時節,西風捲起離蓬,悲聲瑟瑟。
朱華擡頭冷冷瞥了眼邙山頂上烏壓壓的層雲,擦去脣邊的血跡,撐矛踞立。
那並不是雲,而是來圍剿邙山的天兵天將。
方纔血戰廝殺了兩個時辰,他的人雖然個個英勇,但終究抵不過對方人多勢衆。部下朱卯和熊正等人都掛了彩,此刻亦被圍困在山門前。
北海龍太子敖英獰笑着提劍走來。
“主公小心……”朱卯想要護駕,卻力不從心。
朱華只是握緊了手中的丈八蛇矛,幽綠的眸中卻沒有一絲畏懼。
敖英瞅着朱華的眼睛,心中更生一股恨意,道:“妖孽,你與我北海作對,沒有好下場!我今日便要替天行道!”
朱華輕輕一笑,“敖英,你上一回被我打掉了一塊角,狼狽逃回北海。如今不過是請了天兵,狗仗人勢,卻還敢說什麼替天行道?簡直笑死人了。”
敖英被他譏得惱羞成怒,舉劍便要砍,身後的託塔李天王卻止道:“龍太子,不可傷這蛟精性命,待我拿了他交與玉帝處置。”
敖英雖恨不得將朱華剝皮拆骨,卻也不敢違抗玉帝旨意。
朱華手中的矛越握越緊,彷彿下一瞬便要跳起殺來。其實他心中便是想要這麼做,就算今日註定是他朱華喪命之日,他也要拼死多殺北海龍王敖順一個兒子。
托塔天王方下令天兵將朱華綁了,他的身子即將應聲而起的這一剎那,突然北邊天空霞光千條,瑞靄嫋嫋,一朵青色蓮座翩然而至。
蓮座之上,立着一個身材修長的道人。他身着一件樣式甚爲繁複的玄色道袍,烏黑的長髮編了個鬆散的辮子,隨清風翩翩飄揚。
無論是這袍子還是這髮式,都顯得極爲古樸。如今的神仙多少受了人間朝代更迭的影響,早已無人做這等打扮了。
朱華的部下一見這道人,又驚又喜。唯有朱華看見他,皺緊了眉頭。
敖英是小輩,自然不識得這道人,只怨他耽誤了李靖捉拿朱華,故而惱道:“哪裡來的古怪道人?”
李靖嚇了一跳,慌忙道:“敖英,不得對通天教主無禮!”
“他那就是通天教主?”敖英聽得一驚,不由細細打量眼前這踏蓮花而來的道人。道人聽了他這些話也沒有慍色,神情安然地籠手而立;臉色雖有些久病的蒼白,但仍掩不住一身仙風道骨。
這人難道就是兩千年前佈下誅仙陣萬仙陣殺得闡教衆仙聞風喪膽的截教通天教主?過去敖英聽龍王敖順說過此人,印象中總以爲是個孔武之人,卻不料今日見了,竟纖弱如斯。敖英心裡暗暗驚道。
李靖心裡想得卻是另一碼事。當年封神一戰,截教雖佈下惡陣,卻終還是敗了。自此截教式微,通天教主也閉關碧遊宮中,鮮少再摻和三界之事。而今突然至此,怕是來者不善。
李靖一邊思忖着一邊恭然道:“教主仙駕至此,所爲何事啊?”
通天教主道:“本也無事,只是閒來看看門下弟子。”說罷,朝朱華遞了一眼。
李靖道:“這蛟精是教主門下?”
通天教主從容道:“這小蛟的母親是我徒兒龜靈聖母的弟子,他自然是我門人。只是不知何事,李天王帶了這麼多天兵圍住我門人洞府?”
敖英見通天教主說話和顏悅色,心裡暗忖他是個好欺負之人;而李靖聽了這幾句,卻只覺脊樑骨竄上一股寒意。他是封神之戰後死裡逃生的神仙,自然不會被通天教主這副無害的模樣騙過去。通天教主做如此說,那必是有後話。
李靖道:“教主明鑑,這蛟精佔山爲王,打傷北海龍太子和北海衆多蝦兵蟹將。我奉玉帝旨意前來拿他,他卻還敢做困獸之鬥,實爲可惡。此刻我便要奉旨將他綁上天庭去。”
通天教主不緊不慢道:“李天王,這小蛟大逆不道,貧道一定嚴加懲戒。”
李靖心裡一沉,果不其然,這通天教主端的不是省油的燈。他若與自己爭辯蛟精對錯,自己證據鑿鑿,且可拿出玉帝旨意壓他;可他卻偏偏不說這話,反而論起了門戶輩分,這便不好辦了。
李靖道:“教主,小將是奉玉帝旨意,還望教主諒解。”
通天教主微微一笑,“自古以來,徒弟犯錯,都是師父親自責罰,我若不好好責罰朱華,恐天下人恥笑我截教。”
李靖道:“教主,我自然知道這規矩。只是小將不過是個奉命辦事的,若放了他,玉帝那邊實在不好交代。”
⊙TTKдN ⊙C○
通天教主輕輕一嘆,“朱華若真是犯了滔天大罪,我這做師尊的也不能坐視不管。李天王,你若不好交待,就將貧道綁了去,交給東華大帝處置便是了。”
李靖聽得滿心苦澀。通天教主雖然已勢頭不再,但畢竟也是鴻鈞老祖的得意門徒,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的師弟。何況封神之後,天庭上大部分的司職神仙都出自截教門下,若真拿了他,到時這幫人一造反,玉帝定然要降罪於自己以平息衆怒。
到底是當年叱吒風雲的通天教主,不聲不響地將了自己一軍。
李靖苦笑道:“教主言重了,小將怎敢冒犯您?今日便算了,我去回稟玉帝。”
李靖鳴鼓收兵,帶一干天兵天將離了邙山。頓時,天空放晴,又恢復了一派秋高氣爽。
敖英眼睜睜看着李靖被這個好欺負的教主幾句話打發走了,既摸不清頭腦,又惱怒不滿,一腔火氣只得撒在這道人身上。他大喝一聲,揮劍便朝通天教主刺來。
眼見劍尖便要刺入他胸膛,朱卯熊正均嚇出一身冷汗,朱華卻毫無慌亂地默默凝視着通天教主,彷彿知道他一定能避開一般。這千鈞一髮之際,通天教主緩緩一揮衣袖,只聽金石相擊之聲,那劍已飛了出去,插進磐石中。
敖英如同被黃蜂蜇了一口,渾身一顫。
通天教主淡淡道:“你這小龍,休要再胡鬧了。天色已晚,早些回家去吧。”
敖英哪裡再敢說什麼,他一邊窺伺着通天教主,一邊慢慢後撤到石邊拔劍。
卻不料,那劍死死的插在石頭裡,任他怎麼使勁也拔不出。
敖英正尷尬萬分之時,通天教主從掌心打出一道白芒,磐石頓時碎裂。敖英一下子把劍拔出,慣性地連撤了好幾步。又緊握着劍驚恐地看了通天教主好幾眼,才土遁而去。
塵埃落定,通天教主才忙走到朱華身旁。
“朱華,你怎麼樣?”他焦慮地問,伸出手欲扶起他。
朱華厭惡地蹙緊眉頭,擡手便要將通天教主揮開。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手一碰到通天教主的身體,就感到一種異樣感覺自指尖上竄。通天教主的身體竟彷彿一陣煙,被他的手打散了,片刻後才漸漸重聚。
朱華收起驚詫,冷冷哼道:“原來是元神出竅,我剛纔還納悶,就憑你那副身子,怎麼能撐這麼久。”
通天教主柔聲道:“我在碧遊宮算出你有危險,無奈實在起不了身,只好元神來救急。”
朱華聽了這話,心中卻對通天教主更多了一分厭惡。這卻也怪不得他,試想一下,自己的安危自己茫然無知,卻都被別人看在眼裡,任誰心裡這滋味都不會好受。更何況是朱華這樣的驕傲之人,更不願意被自已討厭的人高高在上地跑來救。
說白了是通天教主自己一廂情願,他卻並不領情。
此時朱華已被熊正扶起,通天教主關切道:“朱華,你受了傷,我宮中有丹藥,待我着人給你取來。”
朱華冷冰冰道:“我不要你們神仙的丹藥,說不準是拿我族人血骨練成的。”
通天教主關切的神情一瞬間僵住了,朱卯和熊正對望一眼,心下都擔憂朱華說的太過,通天教主面子上掛不住,惱羞成怒。
然而通天教主只是一瞬間的失態,須臾,緩了緩神色,溫言解釋道:“不是的,是山中草藥煉的。”
朱華捺着火氣道:“我不要你的東西,你趕快走!”
通天教主抿了脣,垂首許久,才輕聲道:“我最多也就能待兩天了……”
他的話朱華並未聽到,因爲他言罷便甩開部下攙扶的手,徑自走進了山門。
見通天教主神色寂寥,朱卯安慰道:“仙君,主公吃了敗仗,心裡煩亂說了些無頭緒的話,你莫上心。”
通天教主只是淡淡一笑。
щшш_тt kán_¢Ο
熊正拜謝道:“教主,此番多謝相救了。天色已晚,在下帶您進觀休息吧。”
通天教主此刻已望不見朱華的背影,他收回悵悵的目光,謝了熊正朱卯,隨二人一同進了山門。
朱華現居之所,是東晉時候修築的一座道觀,坐落在邙山腳下。當年他帶領朱卯熊正等人來到邙山,便佔了這廢棄的桃花觀做屯所。後來他做了幾件大事,召來不少小妖投奔,遠近也頗有些名氣,於是四周的神仙妖精們都稱他爲“邙山君”。
朱華將過去主持講道的山房闢成一座殿宇,起名桃葉齋,權當起居之所。他甩開通天教主,剛進殿內坐定,就聽得小妖來報,說是白狐主來了。
朱華聽了不由得一笑,立即起身迎了出去。
剛到三清殿前,便見一身着白裘的俊美男子雍然而來。
“白小三!”朱華喜道。
“朱老七!”白狐主一把摟住朱華肩膀,兩人大笑着走進三清殿。
三清殿的神像已被挪開,現在做了邙山君的待客大廳。朱華打發小妖去取酒菜。
白狐主坐在太師椅上,一雙狐狸眼邪魅地半眯起,道:“我聽了族裡小崽子的報信,立刻就風遁往你這兒趕,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他們可傷着你了?”
朱華道:“受了點小傷,不礙事。敖英這狗東西竟領來李靖拿我。”
白狐主笑道:“哪是敖英,上天請救兵自然是敖順那條老龍的主意,這說明他已經扛不住了。老九,你是用什麼法子把李靖哄走的?”
朱華餘光覷了白狐主一眼,道:“是通天教主把他打發走的。”
白狐主一聽頓時沉下了臉,“是碧遊宮裡那老東西?他不是病病歪歪好幾百年了,怎麼還沒死?”
朱華苦笑了一下,他知道白狐主素來痛恨通天教主,又是火爆脾氣。果不其然,自己如此輕描淡寫地提到通天教主,都惹來他一通挖苦諷刺。
這時小妖已送上了酒菜,白狐主呷了口酒,又怒氣未消道:“老七,我給你個忠告,別和那些神仙牽扯上!你可聽說過當年封神一戰,女媧祭招妖幡招來三妖,令她們迷惑紂王斷送商家天下,事成之後卻翻臉不認人,處死三妖以平衆怒之事?不要相信神仙,他們從心裡就不把我們妖精當活物看!”
朱華只笑着岔開話題,道:“白小三,你既然這麼痛恨神仙,幹嘛還死乞白賴地修煉要登仙?”
白狐主道:“你不懂,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妖精的本事不比他們小。”
朱華夾了口菜,道:“你真非得昇仙不可?”
白狐主瞅着自己細長的手指,目光卻越過去睃着朱華,看似隨意道:“其實……也未必。”
朱華聽了,只是吃菜喝酒,卻不接話。
酒足飯飽,接風洗塵之後,白狐主把朱華扯進桃葉齋,爲他運功療傷。白狐主畢竟是八百年的老狐狸精,功力深厚,一個時辰之後朱華便覺渾身清爽。
兩人相伴走進衆小妖居住的白雲堂,白狐主剛一步入,就突然一頓。朱華朝裡一看,原來是通天教主正坐在小妖們的包圍中,替他們療傷。
白狐主一個箭步,撥開小妖,站在通天教主面前。小妖們受了驚,紛紛散開。
通天教主把膝上趴着的受傷的小猴精抱到一旁,並不睬白狐主,從袖中取出一個葫蘆,遞給朱華道:“這是方纔我讓水火童子送來的丹藥,吃了傷便可痊癒。”
朱華道:“不必了,白狐主已爲我療過傷。”
通天教主只習慣性地抿住脣,片刻又道:“那你也留着吧。”
白狐主傲然道:“通天道人,邙山君自有我照料,你就不要多管閒事了。”
朱華聽出白狐主今日是有心挑事,心裡明白是因爲自己沒有事先知會他通天教主沒走的事,他本想來替小妖們療傷,卻與通天教主撞個正着,心裡窩火。
但朱華並沒有勸阻他的意思,因爲他也不願通天教主留在桃花觀,倒正好讓白狐主將他趕走。
通天教主卻不惱,只好言道:“狐精,你不必催,明日我自會離開。”
他當着衆妖的面對白狐主低聲下氣,許多受了他治療的小妖都竊竊私語,替他發不平之聲。
白狐主雖是八百年的狐妖,可到了活了萬兒八千年的活化石通天教主面前,卻也不過是隻小狐狸罷了。通天教主把當初用來應付各路神仙的謀略拿來對付白狐主,他哪裡是對手。
白狐主最恨通天教主這副裝老實人的樣子,不由罵道:“道人!我叫你此刻便走!你焉敢拖到明日?”
通天教主仍不爭辯,只又退了一步道:“好,我今晚爲剩下幾個小山精治好傷便走。”
“仙君不走!”小猴精跑來撲住通天教主的腿。
白狐主性子直,越看越恨,一掌就朝通天教主打去。他雖知道通天教主法力高妙,但也清楚他身體虛弱,因此也並不怕他。
這一掌已打到了通天教主面前,卻不見他做絲毫的躲閃。朱華突然出手抓住了白狐主手腕,這一掌便堪堪停在教主眼前。
“他這是元神出竅,小心他傷了你。”朱華勸白狐主道。
通天教主胸口一窒,心裡嘆道:我站在這裡打不還手,還能傷了他不成……
白狐主驚道:“我說這道人今次怎麼俊俏了許多,原來是元神。”
出竅的元神會以術者法力最強盛時期的姿態顯現,通天教主的肉身衰弱不堪,元神卻保持了他最鼎盛時期的神采,故而白狐主纔有此一說。
wWW▪ ttКan▪ ¢〇
狐狸最諳情愛之事,白狐主心思玲瓏,自然看出通天教主被朱華的話傷到了,他趁勝追擊道:“這些孩兒們有我治療,道人不必掛心。你元神出竅這麼久,身體怕已是負擔不起了,還是速速回去吧!”
通天教主想:朱華爲何要那麼說?或許是怕狐精傷了我,才安撫他吧……
他雖心機重重,但畢竟是個得道之人,終歸還是淡泊清遠的性子。他已無意再與白狐主做這無謂之爭,望着朱華,滿目盡是溫柔之色。
“我走了。”他輕聲道別。腳下飄飄然升起一朵蓮花,須臾隱去了身形。
雲臺山碧遊宮中,玉牀上臥着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
他只着了一件薄薄的白綢衣,一頭青絲散亂,一隻手緊緊按住腹部,另一隻手死死抓住青玉牀柱。手上顯然很用力,連關節都白得泛青。呼吸時粗時細,又時而疼到停止。他的身體細細地微顫,如雨水般的汗珠滑落消瘦的臉頰,慘白的嘴脣已經被咬破。
侍在榻前的只有一隻虎斑小貓,它愁容滿面道:“教主……”
元神歸來的通天教主只顧自己疼痛,也無暇迴應小貓的呼喚。
小貓嘆道:“本來身體就這副德行,還偏要脫出元神去,您老人家不會不知道元神出竅會讓身體變得更糟吧?我也知道您老人家有時有點自虐的癖好,可如果這身體真被您搞死,以後就想玩也玩不了了哦。”
“喂喂,教主,您倒是吭一聲啦!”
通天教主好歹喘出一口氣,氣若游絲道:“猙……你……”
小貓歡喜道:“教主你總算活過來了。”
通天教主依舊用力壓住腹部,毫無血色的雙脣微微蠕動着,吐出的卻只有虛弱的氣息。
小貓湊近了耳朵,只聽他道“朱華”。
它不由得嘆了口氣,道:“您老人家真是個情種子……不過,也夠白癡的!”
說完舔舔爪子,翹着腦袋衝殿外喊道:“水火童子,給你家情聖教主煎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