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年間, 有一書生,姓張,字鈞之。張生自幼失怙, 喜讀岐黃志怪之書, 鄰人頗怪之。
秋闈落榜, 張生買驢回鄉, 途中經洛陽。他猶憶《酉陽雜俎》曾記:“邙山有大蛇, 樵者常見,夜常承露氣。”
當地也有此傳說,張生聞之, 欣然獨往。
邙山位於洛陽之北,黃河之南, 綿延百餘里。此處山林蓊鬱, 草木葳蕤, 山中霧氣,奔騰如白馬野獸, 迷亂人眼。
張生以藜杖探路,時聞兩側林中窸窣,似有人竊笑。
“何人?”張生惱道。
那窸窣聲瞬間消失,須臾只見月光之下,路中探出一條赤紅蛇尾。
蛇尾粗壯, 張生心道, 莫非這就是那邙山大蛇?
他小心翼翼靠近, 伏身正要摸一摸這鱗片, 忽然脖頸後一股濃烈的腥氣撲來。他猛然回首, 只見一獸如猿,白首赤足, 面目猙獰,正與他對視。
這蛇尾竟是這怪獸的尾巴!
怪獸喉嚨中又發出了路旁林中那種怪異的嬉笑聲。
張生不發一語,拔腿就跑。白霧在月色下滾滾而來。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處,他喘息良久,才扶膝立起。
眼前是一座古舊的寺院。
青瓦在月色中泛起鱗片一般的光澤,寺門前的石階爬滿青苔。枯萎的藤蔓從牆後涌出,纏繞着斑駁的木門。木門之上,掛着一塊搖搖欲墜的門匾,刻着三個大字——秋寒寺。
張生略有遲疑,回頭看去,卻只見身後一片白霧,不辨來路。
他深吸了口氣,走上前,輕輕釦門。
那門“吱呀”一聲開了,張生也不知怎地,右眼皮一跳,整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中庭夜色如水,不見山霧。門內立着一僧,身着青色袈裟,渾身纏滿紅色琉璃佛珠,雙目閉闔,雪發拂肩。
中原還有留髮的僧人麼,張生心中如此想罷,拱了拱手,“禪師,多有叨擾。山中霧大,學生一時迷路,不知禪師可否爲學生指一條下山的路呢?”
那僧人閉着雙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山中深夜多野獸,貧僧雙目不便,不能護送施主下山。不如今夜暫居鄙寺,待明晨霧氣散去再下山,施主意下如何?”
張生這才發覺,僧人之所以閉着眼睛,只因爲他是個瞎子。
此時的境地,真可謂前有狼,後有虎,端的進退兩難。
不過眼前的盲僧,應當比山霧中的野獸安全一些吧,張生略一遲疑,便道謝一番,心一橫隨僧人進了古剎。
古剎四下靜謐,竟連僧侶們的一聲咳嗽都聽不到。白髮僧人引張生進了一間僧舍,爲他留下一盞燈,臨出門時,忽而幽幽一笑,“施主,晚上若是聽到什麼聲音,千萬莫出來看。”
“爲何……”張生輕聲的疑問被山風吹散,白髮僧人已經合戶而出。
夜色漸深,張生合衣抱臂而眠。半夢半寐之間,只聽得不遠處傳來野獸的咆哮和嬰兒的哭泣。他一個激靈醒來,慌忙爬起身正要出去查看,一時想起了白髮僧人的話,又停下了腳步。
他遲疑不決,屋外野獸的吼叫愈發殘暴,而嬰兒的啼哭也隨之愈發慘然。
恐怕是山裡的野獸在撕咬哪家的孩子?張生讀了多年聖賢書,心中雖膽怯不已,但也實在不忍袖手旁觀。
他悄悄摸出屋,發現外面一片黑暗,聲音是從寺院外傳來的。
於是他躡手躡腳趴在寺院的木門上,透過門縫往外看。初時漆黑一片,待看仔細了,他才發覺門縫外就是一隻漆黑的瞳在與他臉貼臉的對視!
張生慘叫一聲,猛然後倒。後背撞上了一物,他剎那汗毛倒豎,又是一聲大叫。
“貧僧早已告誡過施主,莫要出屋。”身後有人輕笑道。
張生一回頭,才發覺自己撞上的是白髮僧人的腿。
他未及言語,忽然寺門轟然大開,門外那野獸對着他發出一聲震天的咆哮。這野獸原來正是他在路上見到的那隻白首赤足的猿猴似的怪物。
“禪師……你看不見……有怪物……快跑……”張生顫巍巍地往後拉扯一臉平靜目不能視的僧人。
“是什麼樣子的怪物?”那僧人當真看不見,面上不露一絲恐懼。
“白腦袋,紅色的腳,長得像猿猴,有條蛇尾巴……”張生心中一陣作嘔。
“它叫朱厭,”白髮僧人卻一動不動地說道,“見此獸,則天下兵戎將起。”
張生那時候只顧着害怕,不曾追問。後來過了數年,宋人遭靖康之恥,他才又想起僧人的話,心下唏噓不已。
那獸也是奇怪,只咆哮了一聲,就立在門口,卻不進來。須臾,它竟掉頭鑽進了白霧之中。
張生心魂甫定,便聽寺院外草叢中傳出嬰兒的啼哭。
他心中一痛,忙幾步跑出去,白髮僧人聽出不對,叫道:“施主切莫出去!”
然爲時已晚,張生已經跑到草叢中準備抱起嬰兒。
深草之中,藏着一張人臉。人臉而虎身,咧嘴獰笑。
笑聲如嬰兒啼哭。
張生連叫都叫不出,只覺兩眼一陣發黑。
“快進到寺院裡!”白髮僧人沉聲道。
那怪物咬住了張生的腿,他死命扒着地面,以免被拖入深草中吃掉,“不行……那老虎咬住我的腿了……”
“老虎?竟是馬腹!”白髮僧人一驚,“如此兇殘的精怪竟都跑出來了……”他知道形勢危急,不禁往寺外邁出一隻腳,然而一瞬間他全身的紅色琉璃佛珠驟然如鎖鏈般絞緊。他發出一聲悶哼,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禪師!”張生髮現這僧人竟似乎邁不出這寺院的門檻。
張生只覺腿骨都快斷了時,忽然黑色的夜空中青芒陡現,異香襲來,十六匹狀似駿馬的野獸足踏絳紫色祥雲,拉着一輛七香寶輦從雲層中飛馳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掠過草叢,又陡然飛起,轉眼間杳然而去。不知那寶輦中坐了何人,馬腹竟彷彿受了巨大的驚嚇,鬆開了口,渾身顫抖不止。
正在這時,一隻跟隨在七香寶輦之後,五尾一角,狀似赤豹的巨大怪獸張開血盆大口,竟一口將馬腹吞下。它金色的眼睛一轉,似笑非笑地瞧了張生一眼,又驟然彈地而起,再次緊隨七香寶輦而去。
這一隊人馬來去俱如一陣風,張生怔愣半晌,爬進寺院,緊緊關上了門。
“施主,你怎麼樣?”白髮僧人連忙問。
張生半晌說不出話,直到被僧人扶進屋裡,灌了整整一壺熱茶,方能言語。
他將寺外所見一一道來,白髮僧人聽了,點頭道,“施主撿回了一條性命,如你描述,吞下馬腹的精怪應當就是蔁莪山的猙。能讓此等精怪鞍前馬後,寶輦上坐着的,就必定是那位大羅金仙了。”
“神仙?”張生驚詫不已。
“那仙君想必是路過此地,順手救你一救。”白髮僧人微笑道。
“這世上果真有神仙和妖精!”張生不知是驚是喜。
“其實你本不該見到這些精怪,只不過近來天數有變,才讓凡間見此異象。”白髮僧人道,“倒是還沒問過,施主爲何深夜來此荒山野嶺?”
張生方纔已看出這白髮僧人絕非凡俗之輩,經方纔一遭,他反倒對這僧人生出幾分信賴,坦言道:“學生聽聞,邙山有大蛇,便想來探訪。”
白髮僧人驚訝道:“施主竟不害怕,還要來探訪?”
“實不相瞞,學生幼年時隨父遊至邙山,也曾遭遇妖物,蒙一赤色大蛇相救。彼時年幼驚恐不能言語,深以爲憾,自此念念不忘,長懷報恩之心。”
“施主說的大蛇,必定就是邙山之主了。他是條赤練蛟龍,名爲朱華,人稱邙山君,”白髮僧人道,“只可惜他如今不知所蹤,否則也不會有精怪敢盤桓在此。”
“不知所蹤?”張生不禁反問。
“據山中蛇妖所說,他一月前離開邙山,此後音訊全無。”
張生沉思片刻,又問道:“禪師又何故在這荒山古寺中獨自修行,學生沒猜錯的話,寺中除了禪師,再無旁人。”
“……恕學生斗膽問,這寺院當真是座寺院,禪師又當真是位僧人麼?”張生盯着白髮僧人閉起的雙眼道。
白髮僧人莞爾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這世上本也無寺,本也無僧,施主又何來此問。”
其實白髮僧人到底是誰當真不重要,張生心道,就算真是妖怪,不吃掉自己就權當他是神仙也無妨。當務之急是下山尋找邙山君,恩公有難,當結草銜環相報。張生暗下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