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後, 過了五日,便是年三十。
白狐主和朱華到碧遊宮時,水火童子正往銀杏樹最低的那條椏枝上掛鞭炮, 猙仰脖好奇的瞅着。通天教主膝頭蓋着條毯子, 坐在藤椅上剪窗花。看見二人來了, 微微點頭致意。
“碧遊宮什麼時候也開始學人間風俗了?”看着滿頭汗的水火童子和正襟危坐剪窗花的通天教主, 白狐主好笑道。
“新年了, 放鞭炮沖沖晦氣嘛!”水火童子道。過去這一年通天教主實在黴運當頭,他這才特意買了一堆鞭炮,還要通天教主親手剪福字和窗花。所幸通天教主向來是個甩手掌櫃, 怎麼過年全憑水火童子操辦,爆竹煙花堆了一屋子他也不過問。
“我可點了!”水火童子道, 話音剛落, 只聽劈里啪啦一通巨響, 硝煙味道四下瀰漫。
猙大叫一聲,刺溜一下鑽進通天教主懷裡。通天教主被震得耳聾, 擰起一條眉。
一長串鞭炮半天才放完,水火童子捂着耳朵亂跳。
“我以爲什麼好東西!耳朵都震聾了,有什麼好玩的!”猙從教主懷中探出頭來抱怨他。
水火童子露出一口整齊的牙,嘿嘿笑了。
通天教主有些目眩,手肘頂着扶手, 支住了額角。猙瞥了他一眼, 立刻跳下了地。
晚上時候, 水火童子來來回回好幾趟, 把蓋簾面盆擀麪杖全搬進丹房。
“我來擀餃子皮, 你們包!”水火童子跑得兩頰紅撲撲的,開始分配工作。
白狐主不耐煩道:“你可真是麻煩。”說完卻找了桌子一角坐下, 開始包餃子。朱華笑了笑,也拾了一雙筷子去夾餃子餡。
水火童子看向窩在通天教主身邊的猙,不滿叫道:“猙,你也幫忙!”
猙舉起一隻爪子,“我能幫什麼忙?出了鍋我倒可以幫忙試吃。”
水火童子無奈道:“在人間包餃子可是全家人聚在一起一邊聊天一邊做的事呢,你們一點都不明白我的苦心呀。”
他又看向籠手安坐毫無意思幫忙的通天教主,道:“教主,你也來包個餃子啦!”
通天教主道:“好。”
他走過來,獨自坐到了八仙桌的一角,隨手包了兩個放在蓋簾上。水火童子瞟到了那兩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后,頓時臉黑如鍋底,道:“教主,要不你還是去那邊坐着吧。”
通天教主拍拍兩手的麪粉,微笑道:“好。”
餃子擺滿了三個蓋簾,水火童子噔噔噔地端去煮。
朱華若有所思的望着通天教主。那一晚白狐主質問完通天教主,回到桃花觀時天已亮了。朱華問他,他便將朱華如何失憶一事相告,只是遵照和通天教主的約定,並未將通天教主用頂上三花換取化龍池水之事告訴朱華。至於通天教主迴避朱華的原因,白狐主解釋說道人慾潛心修行,不願有人打擾。
朱華倒了杯茶,遞給通天教主,道:“多謝師尊請鴻鈞道祖救了我性命。”
通天教主道:“你是我門人,我幫你也是理所當然,不必介懷。”
他接過茶杯,淺淺啜飲一口,味道苦澀。如今朱華這聲師尊,承載的已不是原來那份感情了。
水火童子把餃子端上桌,猙果然第一個跑來“試吃”,“試吃”完自己的一份,又虎視眈眈地盯着白狐主的盤子。
白狐主兇道:“沒你的份了!”
猙呲牙道:“臭狐狸,這是我家,你囂張什麼!”
白狐主立即反脣相譏:“你這隻會吃不會幹的三腳貓!碧遊宮就是這麼待客的?”
貓和狐狸四眼相瞪,朱華舉起茶杯擋住嘴,笑了下:“你們可真夠熱鬧。”
通天教主有些失神地看着,不由也恍然一笑。碧遊宮確實許久沒這麼熱鬧了。他不禁遙想起當年初立截教之時,那幫小徒弟們也總是這樣吵吵鬧鬧的。後來即使他們都自立門戶了,每年過年時也都要聚到碧遊宮,那個時候通天教主從不知道寂寞的滋味。
他喜歡把那些小丫頭小小子抱到膝頭,即使他們後來都修成得道仙人,各自也有了自己的徒弟,可在他心中,他們也依舊是兒時的小調皮蛋。看着他們過得好,他心裡總是歡喜得緊,多年來煉成的法器寶物恨不得都塞給這幫小徒弟,生怕他們被人欺負了去。
可是最後這些歡喜卻成了場空夢,他操心惦記了大半輩子的那些人,一個都沒活下來。
猙和白狐主還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嚷,通天教主看着他們,笑了,對猙道:“莫要再與狐精爭了,我這份都給你吃吧。”
猙對白狐主道:“你看教主多大方!”
白狐主從鼻子裡發出鄙夷的聲音。
朱華把自己的盤子往猙面前一推,“這個給你,”旋即又對通天教主道,“師尊,你再吃一點。”
通天教主道:“我真吃不下了。”
水火童子在一邊嗔怪道:“教主你才吃了兩個,昨天不是還能吃下半碗麪嘛,今天怎麼兩個餃子就吃不下了?你別慣着猙了!”
通天教主正要說話,眼前突然一暗,瞬間晃了一下神。
朱華一直端詳着他,發現了他的異樣,探身問:“師尊,沒事吧?”
通天教主扶着桌沿站起身,道,“只是有點乏了,回去躺一下。”
朱華立即跟着站起,“我扶你過去。”
通天教主擺擺手,“不必。”
水火童子見狀心裡暗歎,上前扶住道人,對朱華道:“邙山君和白狐主好好吃着,我先把教主送回房去。”猙亦跳下椅子,跟了上去。
通天教主微跛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朱華喟然道:“我的這位師尊,看來真是不大喜歡我。”
他不喜歡你?白狐主聽了只想苦笑。
“他一直就是那性子,你別多想了。”白狐主勸道。
“他的身體也一直那樣麼?”朱華問。
“對,一直都那樣,”白狐主似是不喜朱華總問通天教主的事,皺着眉道,然而想了想,又嘆了口氣,“那老東西的身體,現在可能更差了吧。”
人間的除夕都有守夜的習俗,水火童子吭哧吭哧搬着幾大箱煙花到丹房前的空地上。他抹抹汗對朱華道:“我去找火摺子,邙山君能請教主過來?”
朱華去了通天教主寢宮,見屋裡暗着。踟躕一下,轉身欲回之時,屋內又一下子點起了燈。
通天教主推開門,見了夜色中的人影,道:“朱華?”
朱華走上前,柔聲問:“師尊,要不要去放煙花?”
不要再叫我師尊了,通天教主想脫口而出,然而卻也知道自己不可如此無狀。當初是他替朱華做的選擇,他必須承擔後果。即使朱華一直無心的折磨着他,他也不該對如此無辜的朱華抱怨。
二人到了丹房前的空場地,白狐主已經把一個煙花筒打開擺在空場中央。水火童子攥住一把滋花興沖沖跑來遞給通天教主,道人接過來,不大熟練地在空中搖了搖,星星點點的金色火光,宛若劃過夜空的流星,漸漸消逝在黑暗中。
朱華一直凝望着通天教主,只覺得後腦仁隱隱作痛。心裡說不上爲什麼,就是想要接近他。想要聽到他溫柔的聲音,想要看到他眼梢的笑意,想要聞到他頸間的檀香。這莫名的強烈念頭,幾乎將他的心臟撐破。
煙花衝上深藍色的夜空,伴着一聲劃破蒼穹的裂響,無數紫紅色的流星四散在夜幕,此起彼伏。猶如絢爛璀璨的生命,凌駕巔峰,展現出最美的一面,又悄然逝去。
朱華不是一個容易被氣氛打動的人,然而這一刻他的心卻倏然緊緊疼了一下。他的手不由自主握住了通天教主的手腕。
通天教主側過頭看向他。
“師尊,你不會走吧?”朱華幽綠的眼眸凝視着通天教主,“別走……”
通天教主被這雙如同五百年前一模一樣的眼神深深攝住,整顆心顫抖地幾欲破裂。
——這一次又是你先拉住我,又是你叫我不要走!
通天教主一瞬間很想緊緊抱住眼前的人。他是那麼想永遠和他在一起。
然而他卻如同轉瞬即逝的煙花,已用盡了生命之火,須臾便要煙消雲散。
想要流淚,但通天教主只是深深呼吸着,每一次吸入的空氣,都彷彿是一把利刃,一次次刺穿他的心口。爲什麼愛一個人要如此痛苦,爲什麼總有那麼多放不下的負擔,爲什麼不能拋開一切去愛?
煙花一朵朵綻放在夜空,光豔奪目。絢爛消散後,夜空清寥如故。
翌日早晨,白狐主站在雲海闌干邊,看朱華舞矛。
他不時張望那烏頂的大殿,過了一盞茶功夫,通天教主從丹墀上緩步走下。水火童子跟在他身後,猙和窮奇不知從何處也聚到了雲海。
朱華不知何意,於是只笑道:“師尊也來雲海了,莫不是要看我練功?”
通天教主道:“不是看,是來給你喂幾招。”
朱華不知道人意圖,道:“師尊身子不好……”
通天教主道:“無妨,你儘管出手。”
朱華看看白狐主,他卻似乎也在等朱華出招。這二人如今倒是一條心了?朱華實在摸不到頭腦。
“好!”他言罷,持矛攻去。這場景讓他隱隱有種熟悉之感,後腦又開始作痛。
白狐主有些憂慮,通天教主已不比昔日,不知還能接朱華幾招。道人當時說要試探朱華那股力量時,他便覺得勉強;只是二人就那點交情,他也懶得勸他。
通天教主一直籠着手,任憑朱華左挑右刺,他也只是躲閃,卻連手都不掏出來。
白狐主沒想到久病沉痾的通天教主還留着不少本事,也不由刮目相看。
被通天教主如此無視,朱華心頭自然上了火氣,步伐不由加快。
通天教主也隨之快了身法,青絲在半空中飛揚,長袂凌風。
如此不溫不火打了十幾個回合,通天教主突然橫臂喚出青萍劍。朱華一驚,道人已飛上前來。青萍劍竟毫不留情,直刺朱華面門。
幾乎是想也未想,朱華猛地用丈八蛇矛架住。通天教主只覺整條右臂一麻,緊接着青萍劍竟脫手而出,哐然落地。
那丈八蛇矛毫無阻擋地刺去,一直到通天教主的頦下才堪堪停住。
他被矛尖逼得微微揚起臉。
朱華渾身散發着讓人畏懼的氣勢,一旁觀戰的猙不由退了兩步,白狐主緊緊握住雙拳,水火童子低聲驚呼:“教主……”
青萍劍脫手的一瞬間,通天教主放棄了防衛,而將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朱華陡然狂漲的靈力上。
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東西。
猛然間,共工的死時一擊斃命的模樣,鴻鈞老祖的話,巨鰲瞬間一現的鉛花,以極迅的速度一一晃過他的腦海。
通天教主霎時間一臉慘白。
朱華慌忙收了矛,驚道:“師尊!”
話音未落,通天教主眼中露出五內俱焚般的痛苦神色,驀地嘔出一灘紅得刺目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