猙不耐寂寞,跑到遠海上閒逛。冬日的海面一片蕭索,呼嘯的北風翻卷着白浪。
遠遠地,他看到一個身材矮小的道人在御風而行。那道人其貌不揚,一身紅袍卻十分顯眼。猙只覺眼熟,剛想上前,卻驀地聞得風中一陣嬰兒的啼哭。它一愣,心中只道:如此深海,如何有嬰兒哭聲?隨即猛地打了一個激靈,頓時醒悟:這必然是蠱雕的叫聲。
蠱雕生活於水中,其狀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嬰兒,食人爲生。
果不如它所料,嬰兒啼聲剛落,只見海面驟起波痕,數只長角雕首的怪物浮出水面,朝前面那矮小的紅袍道人涌去。
猙叫了聲:“陸壓道人,小心了!”
矮小道人也注意到了身後動靜,連忙飛高了一丈,朝空中祭出一隻葫蘆。葫蘆內有一線毫光,高三丈有餘,上邊現出一物,長有七寸,有眉有目,眼中兩道白光。
只見陸壓道人拜道:“請寶貝轉身!”那有眉有目的東西就朝躍出海面的一隻蠱雕罩下去一轉,那蠱雕的首級瞬間落下水中去了。
海中其餘蠱雕見了,皆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叫,須臾都散去了。
陸壓收起寶貝時,猙已趕上他問:“陸壓道人,你怎麼到北海來了?”
這矮小道人正是陸壓仙君,有句話叫“先有鴻鈞後有天,陸壓道君還在前。”他是天地間一散仙,道法雖算不得高深,輩分卻比鴻鈞還高。
陸壓一邊趕路一邊忙忙叨叨道:“你是章莪山的那隻猙?聽說你一直跟着通天教主?如此說來通天教主也在附近了?真是麻煩,我可不想見到他……”
猙白了他一眼,反脣譏道:“教主也不想看見你。你到底來北海做什麼?”
“我找人!”陸壓一邊飛一邊道。
“誰?”猙卻窮追不捨問。
“伏羲!”陸壓似乎先駕雲還不夠快,兩條短腿倒騰起來。
“伏羲大神怎麼了?”
“失蹤了!你這妖獸怎還跟着我,快回去陪你家那教主!”陸壓揮揮手道。
猙嘲弄道:“你找人我就不管了,不是又來壞教主事的就行。我纔不想跟着你這成天唸叨‘請寶貝轉身’這種詭異咒語的道士呢,走了!”說完它一甩尾巴撇下陸壓就走了。
猙在外面轉了一宿,天矇矇亮時溜回通天教主房間,道人仍躺在牀上。
猙以爲他睡了一天一宿,跳上牀道:“教主,起牀吃飯啦!”
通天教主懨懨地睜眼,瞥了它一眼。
“咦?教主你原來沒睡。”猙道。
通天教主又閉了眼,依舊側臥着一動不動。
猙伸出小肉墊,按在通天教主額頭,道:“有點熱,果然沒有炭火,凍病了麼。我去給你弄點藥來。”它方跳下牀,就見敖靈端着藥碗進來,道:“仙君,我給你煎了藥。”
猙嘿嘿笑道:“小龍你倒挺賢惠。教主,不會爬不起來了吧,快吃藥啦!”
通天教主按住抽痛的胃,緩緩坐起身,腦袋昏昏沉沉,絲毫沒有一覺醒來的清明。他對敖靈顫抖的手視而不見,接過了藥碗。
不知道自己喝到第幾碗時,會下不了牀。
他因爲遭到背叛而心寒,然而卻不忍再逼已經瀕臨崩潰邊緣的敖靈。
他按着上腹把藥喝完。胃中如同又加了把尖刀,他虛弱地扶住牀邊的桌子,額頭靠在手背上。冷汗一層層浸出,胸口如壓了巨石般悶痛。
然而諸多不適卻不能與外人說。
第二天和第三天敖靈都送來了粥和湯藥。通天教主第四天時沒能下牀。他的薄薄的白綢衣已被汗透,細瘦的雙手用力壓在上腹,蜷起兩條修長的腿,弓身側臥在牀上。一張蒼白的臉,映得烏黑的眼眸愈發分明。他虛弱地問:“朱華最近在做什麼?”
“他和李玄清刁邪去跟李靖談結盟,李靖的兵馬回去一半對付你師兄去了,所以他似乎也有結盟的意思。邙山君昨夜剛回了大營。教主,我看你喝了這麼多天藥,怎麼好像病得更重了?”猙憂慮道。
“相柳的酒,我記得讓你帶了一壺。”通天教主道。
“你休想!”猙下意識瞅了眼牀下。
通天教主伸出手,把藏在牀下的酒壺夠了出來。
“猙,今天……是朱華的生辰。”他低低道。如果朱華看到自己的病態,會覺得噁心。然而這樣自辱的話,通天教主沒能說出口。
喝了相柳的酒,胃似乎也不那麼痛了,通天教主走進了廚房。不是做飯的時候,廚房裡也沒幾個人。他向廚子討了團面,試着做起拉麪。
鴻鈞老祖最大的愛好就是做飯,通天教主曾跟在他師父旁邊看過拉麪的過程,後來自己也試過幾次,因爲興趣乏乏,所以總半途而廢。
他一邊回憶着,一邊把面拉長,對摺,再拉長。他手生,最後拉出的面有的粗有的折了。他撿了粗細均勻的下到鍋裡煮,煮熟盛到碗裡。
通天教主掰了些幹辣椒,放進油鍋裡炸。辣味很快竄了上來,他眯起淚眼,扭頭咳嗽。然後他把辣椒倒進麪碗裡。
通天教主把熱騰騰的面端進自己房間,對驚訝不已的猙道:“你幫我叫朱華來。”
猙去叫朱華時,他剛和黃岩派的衆人吃過了慶祝生辰的酒宴。通天教主病了幾日,只能頓頓喝粥,他們亦習慣他不來大廳一同用膳。
“他叫我去做什麼?”朱華問猙。
“不知道!教主病了好幾天,牀都起不來,你好歹看看去!”猙道。
白狐主道:“老七幾日都不在營中,今天剛回來落了腳,你就跑來數落他了?通天道人天天都在病,又不是這一日兩日纔有的!身體不好就回去養啊,何必在這軍營裡受罪。”
猙恨不得一口咬斷狐狸的脖子時,朱華起了身道:“我去看看。”
推開屋門,毫無溫度的房間讓朱華皺起了眉頭。通天教主坐在桌前等他。他既有些安心又有些厭惡,怪猙誆了他,通天教主哪有病到下不了牀,這不是好好坐在這裡麼。
“找我有事?”朱華問。
“今天是你的生辰,我給你煮了碗長壽麪。”通天教主終於又見到了朱華,毫不掩飾欣喜,微笑道。
“就爲了吃麪把我叫來?”朱華站住不動,“我已經和他們吃過飯了。”
通天教主很有耐性道:“這是我親手煮的面,知道你喜歡辣的,放了不少。朱華,你吃不下的話,隨便嘗幾口好不好?”
朱華把手按在桌上,蹙眉道:“通天教主,你三番兩次幫北海龍族,我不與你計較,你就真當我沒脾氣?”
通天教主沉默片刻,道:“朱華,我知道你惱我,但有件事還是不得不說。敖順和北海水族着了燭龍的道,被亡魂纏身,你的日月珠有吸取魂魄的功能,恰可救他們。”
朱華冷笑:“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我恨不得敖順死,爲何要救他?”
通天教主道:“敖順雖狠,但畢竟是你親生父親。五百年前之事,也並非全是他過錯……”
“通天教主你再敢說一個字!”朱華勃然大怒。他居然敢當着自己的面說五百面前並不全是敖順的錯!他以爲他是什麼人!
“你到底收了敖順什麼好處,肯如此幫他?你到底安的什麼心!”朱華的綠眸中閃出了危險的光芒。
我不過是不想讓你變成真正的孤兒罷了……
通天教主牽起嘴角笑了笑,“我安的什麼心?當真要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看麼?”
朱華嗤道:“你挖出來我也不稀罕。”
通天教主看着他冷冰冰的臉色嘆了口氣:燭龍利用敖靈算計我,我落在他手裡不知還有沒有命回來。最後做一碗麪給你吃罷了。
通天教主神色有些寥落,緩了語氣,道:“朱華,我們不說這些了罷。你不吃就算了,坐下陪陪我可好?”
朱華本想走,可瞥見了通天教主眼底的失落,又實在狠不下一顆心。
他勉強坐在了他對面。
“你怎麼不點爐子?”朱華有些冷,問道。
“我嫌煙燻得難受。”通天教主平淡地回答。
朱華寫意地坐在椅子上,骨節分明的長手指玩弄着烏骨描金摺扇。通天教主用目光攀描着他的手指,看得不捨移目。
朱華注意到他的目光,收起扇子,道:“我走了。”
通天教主只好起身將他送到門口。
那抹硃紅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踅回身,看到桌上已經變涼的滿滿一碗麪。
通天教主絕不會說自己生着病做這碗麪有多辛苦,他絕不會說自己可能再也沒機會給他做面了。
他可以一直等到死,卻絕不會逼他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