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曙光透過蒼白的窗紙,將窗上古拙的木雕花紋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朱華坐在牀邊,擡頭望了望白茫茫的窗口,又低頭看了看依舊昏迷的道人,輕輕嘆了口氣。
你讓我如何是好,你要的我給不了,你卻總是用你的溫柔逼迫我,如今更是以死相逼了。你分明就是在以死相逼。
高高的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響,一隻虎皮小貓從擠開的門縫中鑽了進來。它渾身的毛豎起,呲着一口小白牙,朝朱華撲咬過來。待它撲到膝前,朱華面無表情地把它拎起,那四隻小爪子就只能在半空中蹬撓,卻怎麼也碰不到朱華了。
“死朱華,你又把道人氣吐血了!我咬死你!”猙亂叫道。
“又?他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會嘔血的?”朱華心一沉,問道。
“上一次他和你在六角亭吃完飯回來,身體就急轉陡下,還把相柳那廝招來了!”猙的前爪抱住朱華的手腕,嘴巴貼上去吭哧吭哧地啃咬。
朱華把它放在地上,眉頭緊蹙地閉着眼睛。
這時雕花木門的縫隙被推的更大,水火童子進來一拜道:“邙山君,白狐主來了,在雲海等你。”
朱華站起身朝外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形銷骨立的道人,才走出了屋子。
甫一出屋,朱華就感到了秋末冬初寒冷的西北風撲面而來。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通常一座山上的氣候會受到山中修行的仙人靈力的影響。就像崑崙山,雖然本身氣候嚴寒,萬年飄雪,但玉虛宮所在之處卻四季如春,蓋因元始天尊道行高深,靈力強盛,故而玉虛宮所矗立的峰巒風調雨順。而云台山此刻卻西風呼嘯,草木凋零,正是無聲的驗證着截教教主的衰弱。
朱華穿過中央的那條長廊,遙遙地便望見雲海上佇立的白色身影。他知道這倒不是水火童子怠慢,而是白狐主不願踏進通天教主的地方,才留在雲海等他。
白狐主只見一抹紅色的身影從繚繞的雲霧中走出來,他這是出了幻境後頭一回再見朱華,一時間百感交集。
“老七,那元始天尊沒爲難你吧?”白狐主雙手抓着朱華的肩,上下打量道。
“放心,我沒事,”朱華心中流過一股暖意,碧綠的眼眸也柔和了許多,“三哥,你爲了我冒死去玉虛宮盜圖,大恩不言謝了。”
白狐主苦笑道:“聽你叫白小三聽習慣了,突然叫三哥還真有點彆扭。”
朱華瞅着他那苦惱的樣子忍俊不禁。
“邙山那邊怎麼樣了?”朱華轉而問。
“敖順今天早上撤軍了,太白金星帶着玉帝的聖旨令敖順回北海捉拿共工,”白狐主道,“老七你怕是還不知道,當年那個和顓頊大帝爭帝位的共工,如今又在北海捲土重來,聽說不少有名的神將妖魔都投到他麾下了。”
聽了這話,朱華想到的頭一件事並非天庭與共工的戰局,也並非找敖順復仇,而是通天教主的立場。
元始天尊已有意打壓共工,纔會扣住相柳;而通天教主與元始天尊不睦,卻與相柳相交甚厚,他未必不會幫共工。而天庭大多的神官都是截教門人……朱華突然想到了五百年前的一件事,困惑起來。那是他與通天教主鬧翻的前天早晨發生的事,所以他記得格外清楚。金靈聖母來紫芝崖給通天教主送王母的禮物,朱華雖感到兩人言辭有些謹慎,卻並未感到哪裡不妥。可金靈聖母一走,通天教主就固執地認定自己的徒弟都死了。也正因此他纔會酗酒,繼而險些殺了朱華。
朱華始終不明白,通天教主當時爲何要那麼說。不過他在天庭的那些門人,也確實鮮少與他走動。
但不管怎樣,玉帝對通天教主還是忌憚的。而且他也不會讓鴻鈞的門人置身事外,再坐收漁翁之利。所以此時不管通天教主站在那一邊,都比保持中立要安全。
白狐主見朱華沉思不語,只以爲他還在想殺敖順報仇的事,便道:“敖順既已回了北海,我看你也未必要去追殺,他畢竟是奉了玉帝聖旨去捉拿共工。老七,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朱華看了白狐主一眼,問:“白小三,你怎麼看共工的事?”
“怎麼看?”白狐主狐疑地反問。
“你覺得他是會贏還是會輸?”朱華問。
白狐主不由道:“難道你認爲共工真能推翻玉帝?天庭十萬天兵天將,無數得道仙人,還有鴻鈞老祖和西方教相助,難道會輸給共工?”
白狐主久居深山,一心修道,那看得清天下之勢。他平日裡也不過是小事會算計,大事卻單純的很。朱華也是喜歡他這簡單直率的性子,師兄弟裡面與他最要好。
此時朱華的眼眸比往常更加深邃,甚至透出一縷幽綠的光,他悠悠道:“白小三,你當真以爲鴻鈞老祖和西方道人會幫玉帝?遇着小事,他們確實一個鼻孔出氣,可遇着這種有可能翻盤的事,怕是各自有心思。”
“通天教主曾和我說過,當年封神一戰,是女媧有意要抑制鴻鈞老祖的勢力,讓截教闡教窩裡鬥。結果就是截教徹底沒落,門人都供天庭驅役,太上老君背叛了鴻鈞,成了玉帝寵臣。他說當年女媧藉口滅商扶周,令闡教參戰,鴻鈞老祖拿不出理由阻止。但鴻鈞老祖讓他籤封神榜,便是怕他下山與元始衝突,稱了女媧的意。只是那時他不懂鴻鈞老祖的苦心。後來要不是鴻鈞道人親自將三個弟子訓斥一番,又把通天教主硬帶回紫霄宮,怕是結局還要悽慘數倍。”
“可以說,東華帝君就是女媧一手扶起來的。吃了女媧這麼大一個啞巴虧,你覺得鴻鈞老祖會誠心誠意幫玉帝的忙麼?再者那西方教,從封神時就開始從東土挖人才,你可記得五百年前那隻厲害的猴子,西方道人說是幫玉帝抓他,結果在五行山下藏了五百年,等玉帝都快把這事兒忘了的時候,突然讓這猴子拜了個和尚師父,一下子就入了佛門,西方教白白撿了這麼個寶貝。白小三,西方教這時候只會作壁上觀罷了。”
白狐主聽着朱華侃侃而談,愈發驚心。這樣鍼砭天界的言論,他還從未聽過。白狐主想起了,朱華剛入師門時,他的想法就與衆不同,言論分析也往往能切中肯綮。一般的百年道行的小妖絕不會有這樣的見識,可朱華卻是在通天教主的教誨下長大的。白狐主突然感到,朱華根本沒有從通天教主的影子中走出來過。他的一舉一動,甚至他的思想言論,都無法擺脫那個人的影響。
“難道,鴻鈞老祖和西方教真能不顧天下蒼生麼?”白狐主嘆道。
朱華冷笑一聲,“當年封神一戰,女媧管過天下蒼生麼?再說,這不過是改朝換代的事,誰做天帝老兒對下界有什麼分別?一樣在廟裡好吃好喝地供起來。”
白狐主的心不安起來,他特地到碧遊宮找朱華,本來是有件事的。
白狐主道:“老七,師父和師兄弟們已經到洛陽了。”
朱華一驚:“白小三,你不會把我和敖順的事告訴師父了吧?”
白狐主道:“放心,他們不是爲你的事來的。不過洛陽離邙山這麼近,你和敖順打得這幾仗,還有引來天兵天將的事師父他們都已知道了。師父他老人家的鬍子都氣白了。”
朱華問:“他們爲何都聚到洛陽?”
白狐主沉吟道:“爲了共工。大師兄奉當朝天子之命,帶軍去北海捉拿共工。”
黃岩派的大弟子玄清真人原本已得道昇仙,只是後來因事觸怒了玉帝,被罰投胎下界,一世修滿方可恢復仙籍。他本投胎於一戶窮人家,後來父母雙亡,因天資聰敏武藝超羣,受唐玄宗賞識,賜以國姓,更名爲李玄清。此次東華帝君託夢於唐明皇,令其派兵援助北海。是故李隆基封李玄清爲歸德將軍,命其率軍北征。數日前李玄清已受印,大軍從東都洛陽出發。黃岩派祖師移山道人一聽,就召集了弟子趕到洛陽。
白狐主本一心以爲共工不足爲患,故奉師命來找朱華,共赴洛陽商議大計。卻沒想到聽到了朱華這一番分析,心裡頓時沒了底。他只得把事情說了一通,問:“老七,你作何打算?”
“自然謹遵師命。”朱華淡淡一笑,“當年我就說過,跟着師父師兄不管上刀山還是下油鍋,我朱華絕不皺眉頭一下。”
白狐主欣慰道:“既然如此,你今日便隨我去洛陽吧!”
朱華卻遲疑了,道:“今日……怕是太急了。”
白狐主不由追問:“怎地?你還想留在碧遊宮陪那老東西不成?”
朱華道:“……他委實病得不輕。”
白狐主火氣只往鼻子裡竄,怒道:“難道不是那道人自找的?!他在那兒一哭二鬧三上吊,你還真就陪他玩?”
朱華道:“昨日我跟他說了幾句不好聽的,把他氣得吐血昏倒,現在都沒醒。等他醒了,我跟他道個別,就到洛陽與你們會合。白小三,你先去吧。”
話已至此,白狐主喟然一嘆,土遁朝南去了。
朱華回了通天教主寢宮,見青銅燭臺已被點上,通天教主虛弱地靠在牀頭。朱華走過去,從牀上拎起小貓放到地上,坐在了騰出的空地上。
水火童子瞅瞅通天教主眼色,抱起張牙舞爪的猙悄聲出了屋子。
通天教主微垂着眼,似是躲避朱華直射過來的目光。
通天教主的眼睛,沒有白狐主小扇子般的長睫毛,相反,他的眼皮單薄,睫毛短而直。雖然不合時趣,但卻給人與衆不同的明亮利落之感。而這樣的眼睛,只消冷冷一瞥,便生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此刻,這雙強勢的眼睛,卻因過度揉搓,在眼梢微微挑起了一抹淡紅。這樣強悍與柔弱的對比,就彷彿是一貫端莊清冷之人突然畫起了妖冶的啼妝,讓人心生一種想要窺視昔日一本正經的神仙墮落的衝動。
朱華首先打破了沉默,低低問:“胃還疼麼?”
通天教主道:“還好。”
他一開口,便露出了下脣咬破的齒痕。蒼白乾燥的嘴脣上赫然出現這一道豔色,讓朱華油生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彷彿是一根陌生的弦被人輕輕撩動。通天教主沒有像往常那樣說“無妨”或“不疼”,而是說了聲“還好”。以他孤傲的個性,這個“還好”已經算是一種示弱了吧。
朱華琢磨出他的意思,難得順從道:“要我給你揉揉麼?”
通天教主有些驚訝的擡眸,竟一時語塞。
朱華看着道人神色的變換,心中好笑,當年燭龍殺到他面前都不見他改色,如今卻爲了這等小事顏色大變。
朱華又淡淡問:“要還是不要?”
通天教主別過了臉,極輕道:“要。”
朱華坐近了一些,將他的薄衾掀開一點,伸手進去。剛碰上衣料,通天教主渾身一下子繃緊了。朱華睃了他一眼,道:“怎麼了?”
通天教主搖頭,身體又漸漸鬆了下來。
朱華抹黑把手探到白色綢衣下,先摸到了清晰的肋骨,往下按住了胃部的皮膚。朱華的手上佈滿了長年握矛磨出的粗糙老繭,此時這隻手卻放下了堅硬的兵器,覆在了觸感完全相反的柔軟溫熱的上腹部,讓他有種奇妙卻不至討厭的感覺。
朱華的手輕輕的揉動着,堅硬的繭也在皮膚上細細的摩擦。過去總裹着厚重繁複的衣物,這一片脆弱的地方從未被人碰過。而人體最脆弱的腹部現在就暴露在他人的手底下,通天教主感到的卻只有安心。
揉了一會兒,朱華便把手抽了出來。他實在不願在碰觸他,並不是因爲厭惡,而是那嶙峋的瘦骨和不盈一握的腰讓他心口發悶。他都不知道,通天教主居然變得這麼瘦了。他也想不到,一個人居然能細瘦到這種地步。
朱華道:“你以後不要再作踐自己了。”
通天教主望着他,輕輕問:“朱華,你要走了麼?”
朱華嗯了一聲。
通天教主牽起嘴角,落寞地笑了笑,只道:“保重。”
朱華本以爲他要留自己,卻沒想到只是一聲保重。朱華沒有再回頭看他,直直走出了寢宮。
朱華一走,猙嗖的一聲竄進來,跳到通天教主膝頭,仰起腦袋:“就讓他這麼走了?我要是你,就把他鎖起來,什麼時候聽話什麼時候放開!”
通天教主道:“感情之事,用不得強。”
“窮奇有那巨鰲的消息了麼?”通天教主問。那一夜相柳口中的“龜”,指的正是當年女媧立四極時被斬斷四肢的巨鰲。通天教主令窮奇去尋那古獸下落。
“沒有。”猙答道。
“也難怪,那巨鰲若有意掩藏氣息,便是貧道也難以察覺。”通天教主嘆道。
“教主,”猙問,“相柳臨走之前那晚,除此還與你說了什麼?”
“除此無他。”通天教主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