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無雙在孤山之上颳了小半日竹青之後,便下山而去。李摯仍然坐在門檻之上,不停地編織着竹筐。與先前相比,手法倒是快上了許多,餉午之時,便已經編了大小十來個筐子碼在腳邊。
一側茅屋頂上炊煙漸漸淡去,兩個老兵擡着一個大木桶搖搖擺擺的走了出來,將木桶放在空地之上,又去屋內擡了一口大鐵鍋,一個大木盆以及一摞粗口海碗出來。兩人揮舞着木勺,敲打着木桶的邊緣,放出嘭嘭的聲音。
“開飯啦,開飯啦!”嘶啞的吼聲在孤山之上響起。
隨着叫喊聲,田地裡鬆土的老漢們扛着鋤頭從田地裡往回走,菜壠子里正蹲在那裡細心伺候着一壠壠青菜的也直起腰來,後山傳來鈴鐺的響聲,幾個老漢趕着一羣羊兒也笑呵呵的回來了。另一邊,幾個人扛着一捆竹子,棘條也出現在衆人的眼前。
一人拿起一個粗瓷大碗,幾十年如一日的排好了隊伍,依次走到桶盆之前。李摯當然是排在第一個的。
一大碗麥面米飯,澆上一勺蒜苗青菜夾炒的臘肉,那肉正是豬身上最好的圓尾尖子,小孩巴掌大的肉片之上,肥瘦各佔一半,瘦的鮮紅,肥的透亮,與蒜苗青菜裹在一間,不但味香,更是色佳。
“老黃頭,今年不準備過年啦?”舉着粗瓷大碗,李摯有些奇怪地問着掌勺的老兵,“這可是往年過年纔有的待遇呢!”
被稱作老黃頭的伙伕笑呵呵地道:“老帥,去年過年你不在家,兄弟們也沒怎麼捨得吃這些肉,今年這眼看着又要過年了,這還是去年剩下的呢,放心吃,放心吃,管夠。你只怕又要出門了,這已經十月見底兒了,你這一去,也不知能不能趕回來過年,咱們今兒個就權當過年了。”
他笑着噹噹的敲着桶子,“後面的,快點快點,趁熱吃,香。”
李摯默默地捧着碗,坐回到門檻之上,扒一口麥面飯,吃一口臘肉,吧唧着嘴巴,看着一衆老兄弟們,笑容又重新回到了臉上。
“老帥,今年日子好過多了!”分派完了飯,老黃頭自己也端着一個大碗坐到了李摯的身邊,從自己碗裡夾了一片肉放到李摯的碗裡。“前些日子我下山去買米麪,價格比起往年來都下跌了二成呢!聽說咱們吃的這些米麪,都是從那個剛剛成立的大明帝國運過來的,現在咱們雍都啊,吃的大都是從那邊運過來的米麪,要是那些商家再有良心一點,其實價格還要低上一些。”
李摯一笑,將碗裡的肉片又夾回給了老黃:“你吃,我經常在外面晃盪,時常打牙祭的,這大半年沒有回來,一直在外面吃,現在肚子裡滿是油水呢,說句話哈口氣都帶着油味!”
老黃大笑起來:“也是,那我就不客氣了。”將肉片塞到嘴裡,嚼得滿嘴冒油:“這日子,過得就滋潤了。要是年年如此,咱們大秦的娃娃們就有福氣啦!”
端着碗,李摯看着老黃,“你覺得今年咱們大秦的日子比往年要好過得多?”
“當然啦!”老黃認真的點點頭:“不說這米麪價格下跌了,其實市面上很多東西價格都在跌,往年這個時候,雍都裡逃荒的人已經多了起來了,會一直持續到春耕的時候,這些人才回家去忙活春耕,但今年,可就少多了,前幾天我去雍都,幾乎看不到這些人了。”
“哦,那這些人今年都幹嘛去啦?”李摯問道。
“咳,老帥,這個您應當知道吧?今年咱們大秦與大明帝國關係好得很,大明那邊,好多人過來咱們大秦做生意,他們請人,價格合適,很多人都跟着他們去做生意了,這一次我還聽說,有一支大明商隊,還請了好些人咱們大秦人護送着往極西之地走了呢,說要去看一看那邊有什麼生意可做。”老黃笑道:“有錢賺,誰會不要臉皮去討飯呢!跟着這些明人做,管吃管住,還有銀子發,自然是擠破了腦袋往裡鑽。”
李摯點點頭,“現在兩國之間關係甚好,明國的日子比我們好得多,做生意的很多,腦子也靈光,能讓咱們秦人掙點閒錢,也是極好的。”
“是啊,再說啦,今年咱們鄧大將軍不是拿下了開平郡了麼?聽說那邊因爲打仗,人死得很多,所以不少秦人拖家帶口的跑去那邊啦!”老黃搖頭晃腦,“聽說那開平郡的土地可不像咱們這裡的,肥得很呢,一鋤頭下去,灑下種子,便等着明年收穫了。哈哈哈,鄧大將軍也是好本事呢!不過李帥,這開平郡是原來越國的領地,您說現在的大明帝國會不會想着要回去啊,要是他們想要回去,咱們怎麼辦?”
李摯一笑,指了指老黃嘴裡的肉:“這塊肉你吃到了嘴裡,還會吐出來麼?”
“當然不行!”老黃呵呵的笑着。
“就是這個理兒了!”李摯道。
“那明國不翻臉?”
“老黃啊,吃你的肉吧,國家大事,那有你想得那麼簡單。”李摯用筷子敲了敲老黃的腦袋。
“也是也是!”老黃雞啄米一般的點着頭,“我們呢,也就盼着天天吃着這飯便滿足啦!老了老了,終於可以享幾天福羅!”
他站了起來,走向大桶:“老帥,我給你去舀碗湯來。老羊骨架子湯,美着呢!”
李摯怔怔地看着老黃的背影,今年的日子的確是好過了,但這樣的日子能持續多久呢?只怕暴風驟雨,馬上就要降臨到大秦的頭上了。
秦風的確向自己承諾過,不會向秦國動武,但並沒有承諾他不搗亂,如果秦國自己內部亂了起來,自己內部有人跟着他勾連起來,只怕戰火便要連天了。他打了一個寒顫,這一次卞氏走出了昏招,給了鄧氏絕大的理由,逮住了這個理由的鄧氏,豈有不大鬧一場的道理,加上明國推波助瀾,朝廷不管是從那一個理由上來說,都會讓卞氏吃不了兜着走。正如卞無雙所說,卞氏一倒,鄧氏一家獨大,三足鼎立變成兩相對峙,鄧氏掌控着數十萬邊軍,豈有不亂之理?
大家都想着過好日子呢!
他低下頭,三兩下將一大碗麥面飯扒拉進嘴裡,又將老黃端來的老羊架子湯一飲而盡,站起身來,走進了屋裡。
看着李摯的背影,老黃臉上露出了傷感的神色,起身,將屋檐下的竹筐一個個擺放整齊,又將篾刀竹刀收攏到一齊,做完了這一切,他便看到李摯換了一身衣服,又屋內走了出來。
“又要走啦,這一次什麼時候回來?能趕回來過年不?”他問道。
“能回來,這一次用不了多少天,一點小事。”李摯笑着拍拍他的肩,“今年既然日子好過了,便多儲點肉糧,今年過年,我們要大吃大喝,到時候,我弄點好酒回來。”
“那敢情好,市上賣的那酒,淡得跟水一樣。”老黃眉開言笑。
李摯大步向着山下走去,跟那些還在吃飯的老兵們一一打着招呼,他一向說走便走,衆人也都習慣了,都是笑着揮手道別,喊着今年一定要回來過年。
卞梁絕不能落在鄧氏的手中,更不能被鄧氏這樣拎着返回雍都。李摯沒有進雍都城,他直接向着出雲郡方向而去。
這不是軍隊能解決的問題,也不是其它人能解決的問題,能夠解開這個結的,只有自己。
李摯腳程甚快,日頭偏西之際,他已經遠離雍都近百里。
他停了下來,看着前方,荒野之上,一個人站在哪裡,一柄刀插在地上。他眼瞳收縮,盯着那人看了半晌,緩緩的向前走去。
“李帥!”那人恭恭敬敬的向着抱拳行了一禮。
“鄧樸!”李摯嘆了一口氣,“我想過你會出現在這裡,但我真不願意看到你出現在這裡。”
鄧樸,這位新晉的宗師,微笑着站在哪裡,“鄧樸僥倖晉位宗師,可李帥卻還一直沒有跟我喝一杯酒慶祝一下,今日鄧某想請李帥去我家盤桓數日,喝幾杯酒,也爲鄧樸指點一下武學之上的迷津,不知李帥肯不肯給我這個面子。”
李摯又嘆了一口氣,面上悲苦之色更濃,“不去。”
“今日卞無雙上了孤山,與李帥半日相談甚歡,李帥怎麼能厚此薄比呢?”鄧樸問道。
“李某做事,一向公平。”
“公平麼?”鄧樸笑了起來:“鄧某數十年如一日,爲國苦戰,到得最後,一道旨意便將鄧某召回了雍都,鄧某屁也沒放一個便回來了。李帥,這可是公平?我父親,戎馬一生,剛剛爲秦國拿下了一塊膏腴之地,朝廷之中我鄧氏好友便連二接三地被斬落馬下,李帥,這公平麼?現在有人還要暗箭傷人,李帥不出來主持公道,反而要急着去給人擦屁股,李帥,這公平麼?”
“鄧樸,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這麼做是爲了什麼,你清楚,我們所有人都清楚。這件事,以後我會給你一個交待。”李摯淡淡地道。“秦國需要的是穩定,而不是亂。所以,我一趟我非去不可。”
鄧樸低下頭想了片刻,“那好,李帥,我新晉宗師之後,一直便想向李帥討教一翻,撿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了!”
他伸手,握住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