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國上下都在早請示,這是一個新的一天開始的儀式。東方發紅時《東方紅》的歌聲也就遍及全國了。歌聲過後是對那些新的、舊的、半新不舊的最高指示的背誦。人們只有完成了這歌聲、這背誦,才能帶着心理的平衡和不平衡、充實和不充實去開始新的一天。
在響勺衚衕,這儀式自然也不例外。儀式須有人帶領;起調唱歌、帶頭敬祝、領誦最高指示。在司猗紋和羅大媽的四合院裡,眉眉意外地成爲這儀式的帶領人,這使眉眉和司猗紋都受寵若驚着。
司猗紋總也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她把眉眉的突起看做她那一系列政治表現的結果。政治表現也直接體現在她和羅大媽之間的一切一切比如學蒸窩頭。她想,凡事都有個開花結果的時候,花不開是時間不到。羅大媽站在棗樹下吃棗時不是說過“桃三杏四梨五年”麼,樹尚且如此,何況是革命的花,開起來更費時間。現在花到底開了,花就開在她和外孫女的心窩窩——許多歌裡都這麼唱。
她在街道讀着報,眉眉在院裡領頭做着早請示。
眉眉不這樣想,她總覺得這一切的一切都因了那個特別玫瑰的春天,那個玫瑰的春天給了她願望,這一切便是那願望的實現。而這願望和願望的實現不單是媽那頂毛線帽,那像是因了一個人的存在。這存在才使她常常激動得不能自制,才使她不斷去探索自我,去孤芳自賞,去……忍受着爆炸翻動《赤腳醫生手冊》,然後又心跳着站在棗樹下尋找出適當的聲音領導全院朗誦着她那每天的選擇。原來一切都不是空洞無物,不是自作多情,一切都使她想到了一個人。每天,當她最早把自己梳洗完畢手捧語錄站在棗樹下時,一個人很快就站在她身後了,那便是大旗。
“哎,眉眉,今天念哪段兒?”大旗問眉眉,顯出無所謂,顯出就是隨便問問。其實念哪段兒還不是念?只要眉眉開口唸出第一句,人們不是就跟上來了嗎?從來沒人提出過質疑。然而大旗還是要問問。
眉眉願意回答大旗的問話,雖然回答與不回答也不重要。念哪段兒不是隻等我一開口你就知道了嗎?然而眉眉還是願意把她的選擇告訴給大旗。那告訴裡有隨隨便便的無所謂,那告訴裡也有難以覺察的鄭重其事和鄭重其事的商量。雖然那時她還不懂商量本身便是人間一個美的構成的開始,但是她知道當新的一天開始時,她最願意完成的就是這種商量。
對於眉眉的選擇,大旗從來都是滿意的。
“行,我看這段兒行。”大旗說。不然就補充一句,“我們廠也淨念這段兒,這段兒對路。”
眉眉的選擇偶爾也被大旗否定,那是遇到最新指示下達,眉眉還沒有及時掌握。這時大旗就把一張印有“特大喜訊”的傳單從口袋裡掏出來展開,用粗糙的手指着,逐字給眉眉朗讀,最後把它送給眉眉。眉眉喜出望外,接過來,將自己原先的計劃修訂一下。那“特大喜訊”上印有昨晚剛廣播出來的最新指示,昨晚眉眉已經聽見,但她還沒有見到文字,只有見到文字才能一字不錯地朗讀、運用,而那正式的文字,眉眉總要等到第二天郵遞員送來當天的報紙時才能看到。
大旗見到那文字要及時得多。他在一家區辦印刷廠當工人,那種印有“特大喜訊”的號外傳單,就是從他的機器裡印刷出來的。他在廠裡印字典紙的精裝寶書;印樣板戲的宣傳畫,李鐵梅、白毛女整天在眼前奔流;印“特大喜訊”——那是他們加班的奉獻。他整天穿着廠裡發的直領藍工作服,身上散發着油墨味在院裡進進出出,短而直的領子摩擦着他那生着青春痘的脖子。
眉眉開始等待大旗,最好每天都有特大喜訊。
眉眉不知什麼時候把這儀式變作了對大旗的等待,但她又不相信那就是對他的等待。那本是一天一度最莊嚴的儀式,在那個時刻她是全院的領導,那一句頂一萬句的語言是由她傳達給全院的,她一呼百應,鏗鏘的語言將化作每個人的行動。等待,那豈不成了對這個時刻的不敬重。然而每天的清晨,眉眉還是第一個站在棗樹下等待。棗子已經綴滿枝頭,青青的每一顆都沉重。她望着她擁抱過的流過淚的這棵老樹,有一種背叛了它的感覺。那滿樹新棗懸在她的頭頂,就彷彿要隨時襲擊她的這種背叛。
大旗來了,撫慰了眉眉的不安。
眉眉的突起並非司猗紋那種理解。眉眉的突起實際是靠了大旗向羅主任的竭力推薦。開始這領導人本來是要落在大旗身上的,而大旗卻在母親跟前舉薦了眉眉。他跟羅大媽說:“您別給我添事兒了,每天都得準備段子,我哪有那工夫!”他用沒時間準備“段子”駁回了母親。後來羅大媽問他誰合適,他想了想說:“我看眉眉挺合適,文化水平也不比我低多少。安穩,能鎮得住。”也許鎮得住就是眉眉在大旗心目中的分量吧。後來羅大媽少不了又找出幾條眉眉不合適的理由,被大旗再次做了駁斥。
羅大媽同意了大旗的推薦。經過試用,也許連她也覺出了大旗用人的合理與合適。從政治角度來看,階級鬥爭雖然要天天講,可是還有一個“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問題。再說眉眉在試用期內那站在領袖面前的莊重神態,領誦時那聲音的甜美,都使羅大媽暗自稱讚大旗的眼力。
大旗沒有想到這些,他的推薦裡彷彿充滿了對南屋這個只知低頭幹活兒的小姑娘的心願,圓滿這心願是因了他對她的觀察。至於這觀察始於何時,他不曾思索。他只覺得她的能力不僅僅限於去完成處理寶妹的大便和司猗紋對她那所有的吩咐,她一定還有能鎮住這個院子的力量。他尤其願意使自己的估價在父親兄弟面前得到驗證。面對那個小姑娘他只覺得他們全家的分量很輕。
大旗雖然不曾感覺這年春天的“特別玫瑰”,但在這特別玫瑰的春天裡,他卻發現眉眉突然變成了一個像大人一樣的大人。面對這大人一樣的大人,他常常覺得自己那身油污的工作服裡需要套一件白襯衫,他開始考慮白底懶漢鞋順眼還是紅底懶漢鞋時髦。
第三個出門的總是竹西,她的位置永遠是大旗的後頭他人的前頭,這三個人在全院人前像首先站成了一個小小的縱隊,後來的人雖然散漫地排開,但每人也早有自然形成的位置,彷彿自己給自己定下的規矩。
竹西不跟大旗打招呼,她只是帶着好的氣色,帶着精力充沛的身體,帶着一身整潔的服裝和她那種年齡的女人身上特有的氣息,站在他背後。大旗就憑着對那氣味的瞭解才知道竹西的存在,竹西的目光正對着他那粗壯的、生長着青春痘的脖子。他一陣陣不自在。他覺得身後的竹西像一個膨脹着的熱氣團,那氣團就要把他包圍把他吞噬。
接下來出現的便是司猗紋、羅大媽、羅大爺了。這三個人誰也不比誰早,誰也不比誰晚,像是在屋裡就準備好了步伐一齊出門,一齊站在棗樹下。莊坦稍晚一步到達,他似乎故意把自己的次序排在了母親之後。最後是二旗和三旗,他們肆無忌憚地打着呵欠,肆無忌憚地衣衫不整着,使人看出他倆的到來是出於被迫和無奈,是這儀式打擾了他們的早覺。
晨風吹散着人的倦意,把昂揚着的靈魂吹得更昂揚,把一切願望吹拂得更強烈,把一切嗅覺和目光吹拂得更加靈敏和銳利。但種種心思還是在眉眉的第一聲“敬祝”中淡漠下來,第二次“敬祝”時人們已經意識到,他們是聚集在這裡完成着一個莊嚴時刻,那張高懸在棗樹樹幹上的印鐵領袖像便是證明。最初那像懸在北屋廊下,後來不知誰把它移於這棵老樹幹:下面由兩根鐵釘託穩,上方用細鉛絲牽住,一個斜面正衝着院裡的革命羣衆。
日子一天天逝去着,儀式一天天完成着,人們真正做到了雷打不動。中斷是偶爾的,比如大風大雨,比如誰家着了大火,比如那張俯視革命羣衆的印鐵爬上了一隻“洋拉子”。
“洋拉子”就是寄生在棗樹上的一種小毛毛蟲,和棗樹葉子顏色相仿。平時它把自己隱藏在葉子下邊和人類互不侵犯,但當它爬上人體,便能給人以出乎預料的、難以承受的刺激,被它刺激過的那一小塊皮膚,能使人疼痛欲絕。
就在這儀式的高漲時刻,一隻“洋拉子”爬上印鐵停下來。它佔據的位置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重視,人們開始騷動不安。眉眉不得不停止朗讀,爲難地回頭觀察身後。二旗舉起一把掃帚,不管不顧地朝那張印鐵掃去,羅大爺劈手奪過掃帚說:“你……這也能掃?”二旗恍然大悟了,原來那蟲子攀附的不是什麼鐵皮,而是人們心中的紅太陽。二旗縮起脖子,儘量表現出自己那過失的嚴重。羅大爺依然臉衝二旗表現着應有的義憤和由制止了政治事件而生髮的豪邁。
那蟲子還在上面恣意爬行,恣意褻瀆着領袖那端莊、慈祥的面容。人們開始着急地在樹下做各種手勢和姿態,他們既不能制止它的爬行,也不能因了它的爬行而自由散去。人們的手勢和姿態很激烈,卻缺乏必要的真實,直到竹西回南屋搬出了一隻杌凳。她登上杌凳,從容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從鐵皮上捏住了那東西。人們驚歎她的英勇,驚歎她對付那東西的神奇,難道捏住那與人類不共戴天的蟲子的不是一隻有血有肉的人手嗎?
竹西沉穩地站在衆人面前,用人體的生理知識爲衆人解釋那道理:“洋拉子蜇不疼手心,因爲手心沒有汗毛孔。”
她捏着蟲子把手舉得很高,剎那間大旗注意到竹西的手背。在清晨太陽的照耀下,大旗第一次發現竹西手背上有許多大於其他女人的毛孔,毛孔裡生長着密於其他女人的汗毛,看上去金光燦燦。那毛孔那汗毛彷彿使他受到了挑撥,他的心一陣陣緊縮着,心的緊縮還使他覺得臉上一定涌起過分的血液。他怨恨自己爲什麼單去注意一個女人手上的毛孔和汗毛,他覺得這剎那的注意很對不起站在他前面的眉眉。然而他又分明地意識到,竹西伸手去捏那蟲子並不是爲了拯救那鐵皮,她分明是在向誰展覽她那多毛的手背。
竹西沒再表現自己的英勇,也沒有捏着那“洋拉子”專門向誰去展覽她的手。她把蟲子扔在地上伸出一隻腳踩死,平靜地回了南屋。那背影似乎告訴人們:一種小常識而已,體驗一下也得拿出些勇氣的。
一隻雞飛跑過來啄走了那蟲子。
人們開始抱怨:
“這棗樹。”
“這棗樹。”
“這棗樹。”
……
棗樹和蟲子或者蟲子和棗樹,終歸不能令人滿意。
西屋又住了人,院子裡就有了雞。幾隻黑雞,幾隻白雞。
西屋的雞比西屋的人要優越得多,它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裡咕咕叫着拉屎散步;可以自由自在地甩着紅冠子從北屋廊前飛上飛下;可以自由自在地於早晨那個莊嚴時刻在人前啄食配對兒。北屋和南屋都對雞滋生着難以容忍的敵意。他們任意轟趕它們,指桑罵槐地用雞來暗示、影射那雞的主人,卻無人能奈何它們,因爲到目前爲止還沒有一條關於怎樣和雞展開面對面鬥爭的指示。於是雞的主人帶着他的雞鑽了人的空子,好像主人對這院子、這生存空間的一個小小的惡作劇。
然而主人卻是嚴肅的,他對雞傾注了一份家禽難以獲得的情誼。每當他在院裡弓肩駝背爲雞剁菜拌糠,每當他從雞窩裡托出由食物轉換成的雪白的雞蛋時,那臉上的神色已經告訴人們,他的養雞便是他生存的神聖所在。假如姑爸對貓是一種溺愛一種相互依存的必需,那麼他和雞就如同在共同完成着一份正義的事業。於是那雞也借了主人對這世界的氣度,挺胸腆肚地表現對主人應有的協同。
除了對雞,主人的其他活動是不爲人知的,人們甚至沒看清楚他是怎樣帶着他的黑雞白雞突然出現在這院子裡。
每天,主人完成了對於雞的一切,西屋就一片寂靜。偶爾傳出一些零星聲音,那聲音也大都和人生正常的生計節奏有所不同——劈柴?捅火?切菜?刷鍋……都不是。像是木匠的錛鑿,像是鐵匠的敲擊。有時一天都是靜默的,這靜默使人好奇,使人揪心,使人非去了解個究竟不可,於是羅大媽的臉貼上了西屋的窗戶。經過一番機警、謹慎的偵破之後,她以按捺不住的興致來到南屋,不顧司猗紋的會見方便與否,把一張闊嘴貼近司猗紋的耳朵說:“我看清了,納底子呢,是雙小孩鞋。”羅大媽伸手給司猗紋比了個長短,那是一個七八歲孩子的腳。多年的做鞋經驗使羅大媽對底子的尺寸感十分的在行。不久,羅大媽又會送來新的消息:“哎,做板凳哪,一個小板凳。”羅大媽給司猗紋比了一個高度,那是一個比普通板凳矮、卻比小板凳高的一種不高不矮的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