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天中午棗樹下的眉眉跑進了屋。
眉眉終究沒有在棗樹下白坐。
青棗都半熟了。
現在是眉眉衝婆婆打手勢,那不是手的搖不是手的擺,是手的撲打,一雙痙攣的小手衝躺在牀上的婆婆的撲打。
她一邊撲打一邊叫婆婆,聲音雖小卻又急不可待。
正在迷糊着的司猗紋感到有手朝她撲打,也聽到了一陣急不可待的喊婆婆的小聲兒。
“告訴他,送錯了門兒。”司猗紋說,不睜眼,不動。她知道準又是那個敦實個兒送煤的。
“不是。”眉眉離司猗紋的耳朵很近。
“對,告訴他不是。”
“是……”
“是咱們沒叫煤,還有的燒。”
“不是。”
“不是你還不讓他走。”
“是來啦。”
“來啦也不要,沒燒完。”
“是……”
是兩個人無法溝通的對話。
後來眉眉不得不把爲什麼非要叫醒司猗紋的原因告訴了司猗紋。這次的司猗紋沒有以靈活的腿腳帶動自己的身體下牀,而是一種猛然坐起的不斷向後退縮。這是人的一個受到驚嚇的慣有動作。
司猗紋受了驚嚇。
院裡沒來送煤的。
街道主任羅大媽進了院。
眉眉的手朝南屋對面指。
南屋對面是北屋。
司猗紋聽見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這是那種解放腳走路的特有聲響,腳跟砸地,起彈力作用的腳趾腳掌是腳的擺設。從X光片上分析這種腳,跟骨特別發達,像一個歪着的大榔頭。“歪榔頭”砸着青磚墁地的院子,聲音就特別悶、特別重。
嗵!嗵!
司猗紋來到窗前,見肉多身沉的羅大媽正往北屋走,那腳砸着臺階上了廊子。
羅大媽站在廊下舉頭望,她望那有着花飾的屋檐;她伸手拍,拍那塗着綠漆的方柱子;她擡腳跺,跺那廊上的大方磚。她像是對這房子的質量做着鑑定——屋檐會不會塌下來,柱子會不會歪下來,地會不會陷下去。
後來羅大媽撕開門上的封條,從腰裡拽出鑰匙開了屋門,把住門框邁過了門檻。門檻給羅大媽一個生疏的高度,她的腳擡得很有富餘,她就像做了一個廣播操裡的提腿動作,那個動作的要領是大腿擡起,小腿自然下垂,大腿和軀幹要形成九十度角。羅大媽以兩個連續的提腿動作進了北屋。
難道這就是司猗紋那個朝思暮想的、她曾在演說詞裡向社會呼籲過的、覺悟高於她的、對她的改造有好處的同院?
是。
司猗紋作了肯定。羅大媽出了北屋。她站在廊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着南屋說:“豁亮倒是豁亮,就是屋子高得一眼望不到頂,趕到冬天生一個爐子暖和不?”
褒貶是買主,說好是閒人。
羅大媽不是閒人,她想到了冬天。她擔心這房子的過於高大。
司猗紋假定這是房子的新主人對舊主人的提問,她想舊主人有責任走出屋走向前去作回答。但新主人沒有要誰回答的意思,羅大媽很快就背過身摸索窗臺去了,還信手從地上撿起把舊笤帚,掃了掃窗臺上的土。
司猗紋沒有出去。
羅大媽沒有給她一個回答問題的空隙。
她想空隙或許還會到來。
冒失人總是不管別人的空隙。
碰釘子的總是冒失人。
羅大媽始終沒給司猗紋設置下回答問題的空隙,她停止了對這房子的鑑定,鎖上門,還是用腳後跟砸着臺階走下廊子,目不斜視地從南屋窗前走了過去。
她消失了,嘴角有點下撇。
17
司猗紋從沒跟人住過同院。現在院裡就要住進新人,你就要把囫圇個兒的你亮給人家。你亮着自己還要裝得歡欣鼓舞、如飢似渴、朝思暮想、幸福無限。因爲她不是別人,是掌管幾條衚衕的羅主任。眼下誰都明白離你最近的當權者才最具威懾力量。儘管充其量她才掌管着幾條衚衕,衚衕以外的大人物有得是,可天高皇帝遠,司猗紋對那些反而淡漠得多。
一支搬家的隊伍進了院。
羅家是大家,除羅大媽和她那被稱做“當家的”羅大爺——一位建築行工匠師傅外,還有他們的兩個閨女三個兒子。大兒子羅大旗,司猗紋並不陌生,交傢俱那天作爲小將他進過院;二兒子羅二旗,那天也光顧過;他們都屬於一箇中學的破舊小將。大旗、二旗都生得膀大腰圓,從背後看去,隨娘。羅三旗生得清瘦,雖然正念小學,卻比兩位哥哥還高,一雙鷂眼很精靈。兩個閨女早已出嫁,眼下是幫孃家搬家。
羅家人多,搬進的東西卻簡單,和司猗紋搬出的東西形成了鮮明對照。除全家被稱做鋪蓋的被褥外,是幾副被睡得油亮的鋪板,兩隻煙熏火燎、木質不明的木箱,一張四角開裂的八仙桌和幾把黃漆木椅,大小几口生鐵鍋,一個萬能爐,兩摞粗瓷碗盤,闊大的柳木案板和幾張五顏六色做鞋用的袼褙。袼背被羅大媽提在手裡,像抽象派繪畫又像古戰場上的盾牌。
羅大媽捷足先登過這院、這屋,對犄裡旮旯都有詳盡的瞭解。她站在廊下揮動着“盾牌”,操起大嗓指揮全家。三杆“旗”不聽她的,自作主張按自己的意願行事。二旗還不時衝她嚷:“懂什麼,你!瞎指揮!”
羅大媽也不惱,指揮在繼續。
兩個女兒對指揮與被指揮很淡漠,她們眼睛不夠使似的仰視這房子的高大和院子的豁亮,誇那棗樹上累累的果實。她們手持蚊帳竿子梆棗,棗在地上滾,使得她們嬉笑着東奔西跑着只顧追棗。
羅大爺是個乾瘦的老頭,他早把自己提來的一隻帆布躺椅支在廊下,躺上去,儘量顯出一個當家老爺們兒的風度,像要親身體驗一下這院子的溫度、溼度、風涼度。越是在這興奮時刻,當着大兒大女他就越應表現出應有的沉着和見識。
羅大媽指揮一陣也有個拿不準的時候,便去請示羅大爺。羅大爺只表現些適度的哼哼哈哈:不就幾隻鋪板,支哪兒不是個支?支在哪兒也是支在了他的屋裡。爲此等瑣事爭執不下,那應該是娘兒們孩子的事。
原先羅家住在附近另一條衚衕,那是個典型的大雜院,一個白茬兒小門容納了上百口人。自從羅大媽由農村老家來北京後,一家人就一直擠在兩間八平米的小廂房裡。如今這環境突然變革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羅大媽心靈的激動、跳動,羅大爺體態的沉穩、安穩,都是一個按捺不住的受寵若驚,一種佔有後的愉悅。
人多齊下手,佈置設計單純,傢俱很快就被安置下來,接着就開始了全家人搬家之後那必不可少的洗涮。於是髒水們便接二連三地潑向了當院,青磚墁地的院子頓時被渾水和肥皂沫浸泡了起來,好似污水開了閘。
司猗紋對羅家的進入早有足夠的思想準備。雖然她的宣言距接受還有不小的距離,但爲了讓這距離儘快縮短,她的思想也狠鬥爭過一番。鬥爭的結果使她還是準備愉快地接納這家同院——政策的開放。
政策的開放,愉快的接納,比不諳世事要聰明。現在,她識時務地將自己的心境控制在一個平靜的水平線上。當然,有了平靜的心境並不等於不再滋生膩歪,就像思想改造必然會有反覆一樣。比如眼前這一院子污水,就引起了司猗紋的思想反覆。
司猗紋本想叫眉眉出去奉告他們一聲,這院裡有下水道,但猶豫片刻她還是打消了這種要“奉告”的念頭。這就不如做個示範影響他們一下,影響的作用有時是大於“奉告”的,影響裡面有以身作則。
司猗紋舀滿一盆清水,故意趁羅大媽站在當院的時刻端盆走出南屋,來到下水溝旁,把盆舉得高高的,很響地把清水向溝眼兒倒去。這過高的舉動過響的聲音果真引起了羅大媽的注意。
“喲,這院裡有溝眼兒?”羅大媽對着司猗紋的背影問。一個調查的疏忽,她想。
“有,就是離北屋遠點兒。”司猗紋說,也正式和新鄰居接上了話。“也不知那工夫怎麼把下水溝修在這兒。這院裡就數倒水不方便。”司猗紋不失時機地說着。和新鄰居的對話從溝眼兒開始,活潑自然。沒有要求,沒有暗示,就像兩個老街坊在聊天,在一片平和中聊天。
“咳,比俺們那邊兒強多咧。俺們那邊兒倒水,都是你一盆我一盆亂潑。”羅大媽和司猗紋站了個臉對臉。“那邊兒”是指原先他們住的地方。
羅大媽的兩個女兒也站在羅大媽身後。她們不錯眼珠地打量着司猗紋,像看一個稀罕物兒。她們竭力想從這女人身上看出點什麼,就像她們面對着高大的房子、豁亮的院子、果實累累的棗樹。
司猗紋到底經不住這不加掩飾的眼光,她想趕快提盆回屋,但對面這三位女人還是橫在眼前。她就像一個提着盆的女用人,主人不先離開,她顯然是要再站一會兒的。這場革命開展以來,司猗紋彷彿第一次嚐到一種難言的壓迫感。她努力要把這眼前的壓迫再變做活潑自然,再說點髒水、說點爐灰、說點茅房什麼的,但不知怎麼的她僵在了那裡。直到北屋的哪杆旗喊羅大媽快做飯時,她才鬆了一口氣。羅大媽答應着轉身朝北屋走了,兩個女兒也搶先似的跑上北屋臺階。司猗紋目送這母女三人進了北屋,纔開始往南屋走。這時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教她的第一本教科書《弟子規》中的句子:“騎下馬,乘下車,過尤待,百步餘。”她一面惱恨自己把自己比作遇到長者的那個騎馬坐車的小人兒,一面踏上了南屋那兩級低下的青石臺階。
羅大媽卻什麼也沒意識到。什麼活潑自然,什麼僕主關係,什麼騎馬坐轎的。她只發現了這院有司猗紋,還有溝眼兒。現在司猗紋不如溝眼兒新鮮。回到她的上房來,她甚至連司猗紋帶溝眼兒都一塊兒給忘記了。在傢俱們填不滿的空房子裡,她開始用她那標準的、膛音很重的雖城腔兒和她的子女們商量做飯的事。最後是哪個閨女表態說:“做,做什麼?都幾點了,今兒我中班兒。還不去衚衕口買大火燒,你。”閨女說的“你”當然是指羅大媽,羅家全家說話都大着嗓門兒用“你”來稱謂對方。
果然,羅大媽提着籃子,搖晃着一頭花白短髮出了北屋朝大門口走去。當兒子們又提醒她別忘了再買點豬頭肉時,她差不多已出了院門。
豬頭肉,她聽見了。
羅家除老兩口外,所有兒女都操一口極標準的京腔。羅大媽卻不受這種語調的傳染,多年來一直保持了她那標準的雖城腔。解放初期她帶子女從雖城鄉下來北京投奔耍手藝的丈夫時,曾爲自己的口音羞慚過。那時她見人不願張嘴,買東西光會伸着手指。後來,自從做了街道工作,開會發言,走家串戶,不說話也得說話,也就豁出來了。說話,有練出來的,也有豁出來的。羅大媽說話是豁出來的。再後來她竟然爲她那改不掉的雖城腔而得意起來,因爲那口音倒成了一種證明,它證明着她是從遙遠的農村而來。來自農村而又得到時代的信任的,只有貧下中農。羅大媽慢慢還悟出一個真理:現時貧下中農的名次雖在工人階級之下,可貧下中農比工人階級要純淨得多。你說你是工人,誰知道你爹是幹什麼的;你爹要是工人,沒準兒你爺爺是個騎過馬、坐過轎的反革命,沒準兒你還是個被老媽子喂大的少爺。北京那麼大,西城的人哪知道東城的事,東城的人哪知道西城的事?貧下中農都是打了三輩子保票的,要不爲什麼動不動就講“查三代”呢。現在羅大媽更珍惜什麼似的珍惜着她的雖城腔,於是雖城腔便在這幽深曲折的衚衕裡盡情地、不加掩飾地響亮起來,她的臣民們不用辨別,都知道那是他們的羅主任走過來了。
羅主任買回了二兩一個的火燒和豬頭肉,全家便以廊下爲中心開始用餐。人們圍住籃子,掰開火燒,再捏兩塊切成厚片的豬頭肉夾進去,或坐或站地張嘴就咬。他們吃得很盡興,頓時籃子裡的火燒、紙包裡的豬頭肉就被掃光。有人埋怨羅大媽不準備開水,有人不管這些。吃完,閨女兒子各奔前程。
北屋這才安靜下來。
司猗紋初步嚐到了與人同住一院的滋味。當北屋吃得盡興時她卻提着心吊着膽:這正是她睡午覺的時刻。可是現在她不敢睡,羅家隨時都會有人一步邁進她的屋子。也許他們有事找她,比如要開水;也許他們什麼事也沒有,就是爲了看看。看看,這是人的權利。看看,這也許是對你的關照。也許是對你的瞭解;也許是關照之下的瞭解,也許是以瞭解爲目的的關照。總之,你要時刻做好準備。
瞭解有什麼不好?瞭解情況,關心羣衆,你不是自信已經被街道認證了嗎?
司猗紋的提心吊膽自然也影響着眉眉。她讓眉眉把寶妹的竹車橫在門內搖,讓眉眉在她的大語錄本旁邊也擺上一本小《語錄》。她就在南屋裡坐臥不安地走着,時而找個角度向北方張望一會兒,時而告訴眉眉不要打盹兒。眉眉的“搖”緊隨着婆婆那“走”的節奏,她覺得跟上了婆婆的走纔是跟上了婆婆的佈置。雖然她不知這佈置是什麼,她只知道這是一種創造。
功夫不負有心人。不該你睡大覺時你還是提高警惕爲對。領袖只提醒你不要在敵人面前睡大覺,司猗紋倒覺得在朋友面前大覺更不能輕易睡。終於有人推開了房門,司猗紋首先看見羅大媽一隻解放腳。這次司猗紋抓起了那《語錄》。眉眉抓是抓了,但因爲動作不肯定,手下不狠,《語錄》沒有被她抓起來。若再抓一次就有些作假,她想。
婆婆得到了,眉眉失掉了。
羅大媽沒有注意到她們的“得與失”,她是來找司猗紋要東西的,不是開水是幾張紙,羅大媽要補窗戶,她缺紙。
“有。”司猗紋開始四處翻騰,拉抽屜,找櫃頂。
“我琢磨着你準有,先頭俺們在那邊兒也有過,都讓孩子們抓撓着用了。這是誰?”羅大媽發現了眉眉,她似乎第一次正式發現眉眉的存在。
“外孫女,她叫眉眉”。司猗紋說。
“她爹媽呢?”羅大媽有心無心地打聽着。
“這不是……都在搞運動。本來我手中也有寶妹,還得學習。”司猗紋把大《語錄》貼上胸口,話,儘量顯出對於留眉眉的不情願。
“也是。”羅大媽有心無心地附和着,“家裡多口人,也不易,瞧俺們那一窩,整天亂了營似的。”
“他們都大啦。”司猗紋說。
“大,也有大的難處。腳大鞋大,一人伸出兩隻腳就是七八、十來只。”羅大媽說。
“也夠您操心的。”司猗紋想起了那幾張袼褙。
“沒個不操心。”
司猗紋把幾張帶紅線的信紙交給羅大媽,並歉意地告訴她,這紙糊窗戶脆,可目前手下又沒有合適的紙。羅大媽不在乎紙的質地,她用拇指和食指把紙捏住,轉身就往外走,只待出了門才又轉過身來對司猗紋說:“不上俺們屋看看去?”
羅主任對司猗紋的邀請也許是虛讓,也許是真心實意的邀請。也許虛讓和真心實意對於羅主任並無一條明顯的界限:難道一個“家”還有什麼不可看的秘密?我可以看你,你就可以看我。如同所有的村民、街坊、街門、房門整天爲你大開着,來人擡腿就進,有什麼事對着窗戶喊一聲就行。比如借米,比如借面,比如借筲借杈耙掃帚,比如替鞋樣兒,比如拽給你個孩子讓你替她看會兒。如果你想進屋,連喊都不用喊,擡腿進門見炕沿就坐。男人碰見女人光膀子就自管看,女人碰見男人光膀子連看都不用看。碰見個不方便,只當沒看見,誰也不怪誰。
羅主任的邀請卻使司猗紋心中一驚,她把這看做羅主任的一種姿態。什麼姿態?友好的姿態。假如羅主任剛纔跟她要紙是第一個友好的姿態,那麼現在的邀請則是那友好姿態的加強。她聯繫起那天在街道的被認證,更覺這是不可推託的……職責?任務?義務?雖然她知道那被稱做“俺家”的屋子沒什麼好看,然而是職責、義務就得盡,是任務就得完成。
司猗紋沒有落後,隨着羅大媽的腳步緊跟了上去,連那必不可少的抻衣角捋頭髮都是在路上完成的。羅主任登上臺階,她也登上臺階;羅主任邁過門檻,她也邁過門檻。於是一陣前所未有的空曠立刻籠罩了她。
正如司猗紋所料,羅家這幾件簡單的傢俱無論如何是不能把這幾間空屋子填充起來的。雖然迎門就支起了一溜鋪板,但鋪板的上方卻是一面闊大的空牆。過去迎門曾是近代沽上名士華世奎一幅“雲想衣裳花想容”的中堂和兩條“諸葛一生惟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的對聯。那中堂那對聯雖說不俗也不雅,但畢竟隨莊家周遊了幾處住宅,現在只剩下字畫留給牆的痕跡歷歷在目。
鋪板以下是幾隻綠瓦面盆和一些空玻璃瓶。幾把司猗紋已經見過的木椅還雜亂無章地堆放在西套間的門口,套間門楣上是一張帶鏡框的標準領袖像。另外幾張不能稱爲標準的領袖木刻像被隨意貼掛在一些隨意的地方。
羅大媽邀請了司猗紋,可一進屋好像馬上就忘掉了司猗紋。司猗紋站在當地,她卻在窗前補起了窗戶。她把幾張信紙任意糊在窗戶上,更使這屋子顯得不成格局。剛從躺椅上站起來的羅大爺,正站在裡屋(過去竹西和莊坦的房間)門內端一隻奇大的搪瓷茶缸喝茶。他看見司猗紋,只是冷漠地掃了她一眼。這使得司猗紋一下子坐立不安了。如果不是羅大爺的眼光,或許她還要站在羅主任背後跟她說點糊窗戶的事,可現在她站不下去了。她只簡要地誇了這房間的佈置,誇了他們全家的幹活兒的麻利,便告辭羅主任,訕訕離開北屋。
司猗紋回到南屋,快步走到牀前猛然躺下來。大半天來,只有這時她纔敢渾身上下享受一番鬆弛的滋味。她微微喘着氣,叫眉眉。
司猗紋叫眉眉,是有話要問她。
“剛纔看見羅主任,爲什麼連聲姥姥也不叫?”司猗紋說,“外地的孩子就是和北京人不同,也不知你爸你媽都怎麼教育你。在這兒得叫人。”
眉眉沒有叫人的習慣,對羅主任她更不知該怎樣稱呼。她只知道羅主任是街道主任,她們住了婆婆的房子。她找婆婆要紙婆婆就得刻不容緩地找紙;她招呼婆婆去參觀婆婆就得跟着走。所以她不準備回答婆婆的問話,她願意推寶妹進裡屋,喂寶妹橘子汁。
婆婆沒有怪她不回答,也許她累得連“怪”都顧不得了。
眉眉覺得婆婆越來越累,因爲她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謹慎。司猗紋的日子的確越發慎重起來,她整日壓低聲音和家裡人說話,雖然那話的內容無須壓低。衣食住行也須考慮對面的存在,比如開燈,她要看北屋的窗子。北屋的窗子黑着,南屋的窗子就不亮。晚上北屋的窗子一黑,南屋的窗子緊跟着也得失去光明,儘管司猗紋沒有早睡的習慣。因了一塊合用的電錶,司猗紋願意讓羅大媽看到自己的眼色。於是爲了一個眼色,司猗紋又自編自演出了許多難忍的謹慎。比如倒髒水不應倒出聲兒;開收音機要投羅家之所好;連吃的習慣她也竭力注意克服着:羅家不買的東西,她也不再買。
司猗紋願意用自己的眼色給羅大媽一個翻身做主人的機會。
全院只有一個人不理會羅大媽的存在,那就是西屋的姑爸。她照樣喂貓,照樣晚起,照樣早開燈,照樣在院子裡旁若無人地行走,照樣拽住人掏耳朵,照樣狠潑髒水。她的耳挖勺竟然也瞄準羅主任的耳朵眼兒了。
那天,羅大媽正坐在廊子上鉸袼褙,姑爸邁着四方步走過來,給了羅大媽一個出其不意。羅大媽先是聞見了姑爸的呼吸,繼而纔看見差不多已經緊貼在她臉上的那張白臉。當羅大媽就要發出驚叫時,姑爸早從側面包抄,扳住了羅大媽的腦袋。她那一雙大而有力的手捏住羅大媽的頭使她動彈不得,羅大媽又要高呼“救命”,姑爸已拽起她的一隻耳朵,使她連驚叫的機會也喪失了,她在她的手下只哆嗦着問:
“你……你這是……”
“我,我嘛,我要你的耳朵。”姑爸說。
“你要……什麼?”
“耳朵,先要這一隻。”
“你……”羅大媽哆嗦起來,使姑爸無法下手。
“你哆嗦什麼,嗯?”姑爸說,“我不是割你的耳朵,是掏掏,僅僅是掏一掏。”
羅大媽這才明白姑爸的用意。然而她還是心有餘悸:人掏人的耳朵雖是常事,羅大媽也不一定就沒捱過掏。但把耳朵交給這麼一個半瘋格魔的人誰也免不了心驚膽戰,然而姑爸的耳挖勺還是劍出鞘一般亮在了羅大媽眼前。不容羅大媽再次躲閃,說時遲那時快,熟悉耳朵構造的姑爸早已將她的武器伸進了羅大媽的耳道。羅大媽終於懷着恐懼和憤懣接受了那武器。
她擺佈着她。
她真想擡起一隻解放腳把她踹到廊子下邊去,然而她也深知耳朵的嬌貴。
沒有膽敢面對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掙扎的人吧。
此刻羅大媽竟一下子失去了招架之功,只在心中用她那習慣的鄉下話咒罵着她——她叫什麼來着?對,叫姑爸。“姑爸,我操你個八輩兒姥姥!”
窩在心裡的罵等於沒罵。
自古罵皇帝的人都窩在心裡罵。
姑爸在陽光下眯起一隻眼,長久地不厭其煩地掏。她因了收獲的豐碩而高興着自己,直到在那兩條幽深的暗道裡再也掏不出什麼,她才停止探討。她終於鬆開手,淡漠地、淡漠到發冷地打量着羅大媽的臉和臉上的耳朵,那是一種得勝之後的審視。
羅大媽得勝審視房子。
姑爸得勝審視羅大媽的耳朵。
羅大媽終於得以逃脫,她拾起她的袼褙、紙樣和剪刀,進屋便插起了門。現在她只是急切地盼着兒子們或者當家的快點兒回家。
司猗紋在南屋瞧見剛纔的一幕,心中暗自高興。她想,羅主任,到底有不怕你的人。她今天掏你你不敢動,明天要是拽住你那個端大茶缸子的當家的耳朵他也得忍着。
大黃也把剛纔的一切看在眼裡,主人的威風也給了他以挑釁的動機。他時刻沒有忘記那高大的廊子——那本是他的天下,從前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裡散步、曬太陽,現在那裡卻有了敵情:那天當他又活動於自己的地盤時,一隻解放腳狠狠地踩了他的尾巴。後來他再去,那屋裡的人誰碰見他誰就轟他。他記住了這一切,他還沒能找出報復的機會。現在既然主人已經掏了他們的耳朵,那麼他也就不必再等待了。
自此他便恣肆地在他的老地方行走起來,行走着觀察着。功夫不負有心“人”,不知怎麼的,他終於在廊下的碗櫥裡發現了巴掌大的一塊肉。夜深人靜時它用爪子扒開櫥門又扒開扣肉的小盆,迅速叼起它,神不知鬼不曉地奔回了西屋。他躲過姑爸的眼睛將肉暫時存在牀下。
早晨,羅大媽很快就發現了昨夜碗櫥裡發生的事。她猜着了,先是氣憤一陣,氣憤之餘卻又生出一絲慶幸:她慶幸自己到底有了一個跟西屋算賬的機會,她呼喊着大旗、二旗、三旗。
18
大旗沒有出來,昨晚他在學校沒回家。應聲出來的是二旗和三旗,他們問清了緣由,從廊上斜跳下來就直奔了西屋。羅大媽在後督陣。
三旗在前,首當其衝一腳將門踢開,闖進屋內;緊跟着二旗就站在他的旁邊了。羅大媽則用自己那寬大的身子堵住門。
姑爸是被三旗那一腳驚醒的,她衣衫不整地從牀上坐起,只穿着短褲的兩腿垂在牀前。她一時無法弄清眼前是怎麼了,懵懵懂懂只記得頭兩天她好像給羅大媽掏過耳朵。莫非眼前的場面是由掏耳朵惹出的?從前不是沒遇見過這種事,被掏的人也有被掏得惱怒起來的。耳挖勺捅在耳道里他們不敢動,可過後他們會翻臉不認人:指桑罵槐的,報以白眼的……像這樣興師動衆闖進門來算賬,卻還是頭一次。
二旗和三旗眼睜得很大,在未曾拉開窗簾的房間放射出復仇的光。
大黃也感覺到那氣氛的緊張,他從牀頭站起,以試探的步子走到姑爸身邊挨緊她依偎下來。姑爸一面撫慰大黃,一面眼睜睜地看二旗和三旗。
二旗、三旗和姑爸對視多時,像是衝她發着警告,警告她認清形勢,主動交代掏耳朵的動機。
“人,誰沒耳朵。”姑爸想,姑爸說。
“什麼他媽耳朵。”二旗說。
“沒耳朵倒好了,省我的事。也別掏了,也別聽了。”姑爸說。
二旗和三旗互相看看,不懂姑爸的意思。
“說什麼廢話,你!”二旗說。
“可不。”姑爸說,“你當掏一次就那麼簡單?瞧病還得掛號呢,買糧買菜還得排隊呢。”
“少裝傻。”二旗說,“我們是來找肉的。”
“找什麼肉?”姑爸很詫異。
“豬肉,豬肉,一塊正肋。”羅大媽在門口插上了嘴。
“這我可越聽越糊塗了。你們要我給你們去買肉,買一塊正肋?我可沒那麼大工夫,大黃的魚我還沒顧得上呢。再說買肉也不許挑揀呀,碰哪兒是哪兒。”姑爸坐着,沒事人似的。
“是俺們的正肋,沒了!”羅大媽提醒她。
“你的正肋?”姑爸還是不懂。
“俺們的,豬的。”羅大媽說。
看來姑爸無法弄清羅家進門的目的。
三旗一雙精靈的眼睛早就四處搜索起來。
“搜!”二旗說。他上手拽下了姑爸的窗簾,屋裡明亮起來,搜索正式開始。
姑爸已經穿好衣服,但仍然穩坐在牀邊。無論如何她也弄不清來人的目的,不像抄家,不像破舊,也不像由於她掏了羅大媽的耳朵。
大黃對氣氛的感應能力一向優於姑爸,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衝他來的。他開始往姑爸懷裡亂扎,以求援的目光仰視着姑爸。他像個嬰兒那樣緊緊扒住了她,前爪扒住姑爸的脖子,後爪抱住了姑爸的腰。他不敢再看來人,只是閉起眼睛裝睡。
嚇的,姑爸想。
二旗和三旗搜索了一陣終於從牀下搜出了那贓物,那肉那正肋:黑乎乎的一塊軟東西上沾着細土。二旗信手綽起根通條從地上扎住那肉,把它舉到姑爸眼前逼她認賬。
“看是吧,誰也沒誣賴誰。”羅大媽見兒子舉起了肉,格外興奮。
姑爸這才知道出了什麼事。
“這是肉。”姑爸說,“讓我買去吧,買正肋。”但她並不慌亂,緊緊抱住大黃觀察來人的反應。
“誰吃你的正肋,我們要替你管教管教貓。”二旗說。
“就得管教管教!今兒叼俺們的肉,明兒叼俺們的魚,蹬着鼻子上臉,反啦!”羅大媽嗓門一聲高似一聲。她一步跨進西屋從兒子手中奪過那塊肉,然後來到院裡等待兒子們的下一步行動。
姑爸覺出了時刻的嚴峻,她狠狠抱着大黃。
大黃也覺出事情非同一般。這不像鬧貓時半夜走屋躥檐地吵了誰家的覺,那時人家出來衝着房上喊,他可以扔下情人溜走完事。這次溜是不溜不掉的。他狠狠抱着姑爸。
但是二旗和三旗奔了過來。三旗一把揪住大黃,二旗扳住了姑爸的肩膀。在一陣搶奪和反搶奪之後,大黃終於被搶了過去。他像是從姑爸身上剝下來的撕下來的,他號啕着,四隻腳在空中掙扎。三旗還是把他拎出了西屋。
於是一場懲治大黃的戰鬥開始了。羅大媽對這懲治的構思雖不完整,但她知道對大黃必得狠打。現在她已回到廊子上,居高臨下地喊道:“吊起來,吊起來打,往死裡打!這是繩子,打這個缺調教的。”
羅大媽把一條麻繩扔在當院,二旗和三旗立刻就領會了母親的意圖。他們用繩子攏住大黃的四條腿,捆豬似的綁好,再將繩頭甩到棗樹杈上。三旗一拉繩,大黃就被倒懸在空中了。
大黃在空中繼續號啕,他擰過脖子找姑爸,但樹下沒有姑爸。他仍然擰着脖子尋找,也許他覺得沒姑爸哪怕有司猗紋也是個安慰;沒司猗紋有眉眉也行。
大黃想看見姑爸和司猗紋,羅大媽也非得把姑爸和司猗紋擺弄出來不可。有了主人和見證人在場,這場打貓的意義才遠遠勝過打貓的本身。這本該是羅家搬來後的一次正式亮相。找你們要張紙糊窗戶那是瞧得起你們姑嫂,可你們就大鬧着拾掇起我的耳朵來了,連貓也以爲天下太平了階級鬥爭熄滅了。
“都出來!”羅大媽衝着南屋和西屋喊,“作個見證,俺們可不是非欺負一個貓不可,是貓仗人勢欺負了俺們。看吧,這是那肉,一塊有肥有瘦的正肋,看看吧!”羅大媽手託那肉,不住顛打。
羅大媽核桃栗子一塊兒數,司猗紋果然先坐不住了。姑爸沒出來,先出屋的是司猗紋。她出了南屋,看見棗樹下的情景前進不得後退又不敢,就那麼不前不後地站着。
大黃總算看見了親人,哭號得更加高亢。羅大媽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司猗紋眼前,顛打着那肉又跟她重複起剛纔的話:“看看吧,這就是那肉,有肥有瘦,一塊正肋。”
羅大媽的話不是重複,她是逼司猗紋表態,對這肉、這貓表態。
“也是,這麼貴重的東西。也是得管管。”司猗紋初步表了個態。
一個第三者的表態才意味着一個儀式開始得更合情合理——羣衆的呼聲。
羣衆有了呼聲,二旗便解下皮帶,三旗也解下皮帶。他們一人站一邊,一來一往地朝大黃狠命抽去。
起初大黃很難忍受這皮肉之苦,他的哀號由悲涼到嘶啞,很快就不再出聲。但二旗和三旗並沒有停止抽打,那架勢、那皮帶抽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意味着他們決不是隻做個樣子看看,他們是一場徹底的懲治。
司猗紋儘量不看眼前這皮帶的飛舞,只用眼的餘光掃着西屋。
西屋沒有姑爸的影子,沒有姑爸的聲音,門窗都很安靜。
又一陣抽打之後,二旗和三旗湊到大黃跟前觀看,大黃七竅有血,眼珠明顯地上吊。
“死了?”三旗說。
“瞧他媽這點兒骨氣!”二旗說,“這兒有塊肉,吃嗎?”他嘴對着大黃的耳朵問大黃。
“吃嗎吃嗎?”三旗也問。
“放,放繩子。”二旗說。
三旗不再跟大黃廢話,回到廊子上拿來一把菜刀沖繩子砍去。大黃噗的一聲摔在地上,那聲音就像從高處扔下一棵爛白菜,空洞而又沉悶,使人想到貓的肚子裡已是爛泥般的五臟六腑。
羅大媽走過來伸腳踢了踢大黃,大黃軟綿綿地打了個滾兒。三旗踢了一腳,大黃又打了一個滾兒。他肚皮朝上,四隻腳佝僂着像個熟睡的嬰兒。
“真死了。”二旗說。
“真死了,快回家吧。”三旗解下繩子,三踢兩踢把大黃踢到了西屋門口。
他們把他送給了姑爸。
大黃沒死。
二旗、三旗剛轉過身,大黃便從地上猛地站起來。他睜開一雙血的眼,豎起兩隻血的耳朵,跟上他們就走。他不喊也不叫,步履蹣跚着只是向前走。他走過了羅家哥兒倆,搶先躍上廊子,面朝他們蹲了下來。
羅大媽驚叫了一聲,退到二旗、三旗身後。
二旗和三旗沒有驚叫,大黃的再現似乎沒有對他們形成威脅。二旗搶先一步揪起大黃說:“你命還真大。這回咱們換個樣兒。”他說着又拾起那條麻繩,用繩子兩頭將大黃的兩條前腿拴住,固定在棗樹上;再用兩條繩子分別拴住大黃的兩條後腿。拴綁完畢,他和三旗各抻一條繩子便使勁拽起來。
他們方向相反,爲分裂大黃不惜着力氣。他們互相鼓動着叫起號子:“加把勁兒呀拉緊了拽呀!拽緊了拉呀別撒手哇!拽拽拽呀吃貓肉呀!別他媽撒手呀大卸八塊呀……”
大黃在號子聲中被撕開了,大黃的腿腳各奔西東。
大黃死了。
二旗看着被解體的大黃說:“再跑一個我看看。你那腿呢,怎麼不要了?”
他們連繩子都顧不得解,一前一後回了屋。
羅大媽走過來,心驚膽戰地又檢查了一遍殘缺不全的大黃,確認他再也不會復活,才走。
院裡只剩下了司猗紋。剛纔他們那一場“縴夫號子”早將她嚇到了南屋門口,她想起古代有一種叫做“車裂”的刑法,講的是把人的胳膊腿分別拴在四輛車上,然後四輛車向着四個方向飛奔……
大黃被車裂了,他像一堆破爛兒一樣散在樹下。司猗紋眼光竭力躲避開這堆破爛兒,逃進南屋。
院裡空無一人時,姑爸纔開門出來。她直視着那堆破爛兒奔了過去,蹲下來解繩子收殮。她收着,舉起大黃的胳膊、腿安插着。當她確信大黃不再缺什麼,才托起他回了屋。她哪兒也不看,什麼也不說。
誰也不知道沒有大黃姑爸的日子該怎麼過。從前大黃就是她的盼頭,就是她的一切。自從她被稱做姑爸後,是大黃又給了她一個機會,一個能關懷、能惦念、能愛的機會。“能”就是給予,給予也是獲得。她養貓、掏耳朵都是給予都是獲得。
給予和獲得對於人類就像天平一樣哪邊也不可偏重分毫,姑爸也不例外。如果沒有大黃,她可能早已捅破了不知多少人的耳膜;有了她對大黃的愛,不知多少人才換取了耳膜的完整。她給予了大黃獲得,大黃又給予了她獲得。
姑爸託着大黃進屋了,給予和獲得仍然屬於他倆。
黃昏時,司猗紋見姑爸又打開火門給大黃煮帶魚米飯,那煮魚的腥味兒香味兒又像往常一樣瀰漫在院裡,這腥味和香味才真正使她的心一陣陣酸楚。她幾次想出去安慰安慰小姑子,當她看見在廊前行走的羅大媽時,還是收斂了自己。
晚上,西屋的窗戶很黑,南屋的窗戶也很黑。司猗紋全家都很默契,他們一起摸黑吃飯,一起摸黑靜坐,一起摸黑上牀睡覺。
司猗紋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耳邊卻是一片嘈雜,他們的聲音又大又小又遠又近——那號子:加把勁兒呀拉緊了拽呀拽緊了拉呀別他媽撒手呀大卸八塊呀……
19
司猗紋在十八歲那個秋天的雨夜跟華致遠分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每次她回憶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刻,總覺得像一場美好而又不真實的夢。
司先生和司太太很快就知道了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一切。司太太像受了驚嚇,從此一病不起;司先生也因此和女兒之間像築起了一堵牆。司猗紋一邊守護着母親,一邊揹着母親給華致遠寫信。但她沒有得到過迴音,華致遠就像從地球上消失了,消失得沒有任何痕跡。她甚至懷疑起他們是否認識過,那天夜裡他是否和她作過告別。
後來還是司先生向司猗紋證實了華致遠的存在,他扔給她一張報紙。她一眼就盯住了報紙下端的一則消息,那消息的大意是:某省某縣鄉民聚衆鬧事,反民首領華致遠被緝拿。
那消息彷彿是在司猗紋預料之中的。當報紙被五花八門的趣聞、謠言充斥的時候,她惟獨相信這消息的真實性。既然父親扔給了她那消息,既然這一切都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她就有膽量去找父親。她向他提出請求,她要到那個某省某縣去看望那個反民首領。父親駁回了她。當她再次哭鬧時,父親便高喊着她是在害“癡迷瘋”了。他說,倘若你瘋了我們不妨就按瘋人治;她說不用,我寧願瘋等他一輩子。
司先生想着對策。結果他想到了一般人所慣用的方法,轉移其注意力,淡化她目前的精神狀態——女兒應該嫁人。
幾日之間他給她選中了舊友的下屬——南京電政監督莊老太爺的大公子莊紹儉。
司先生很快就將這選擇通知了司猗紋,司猗紋頓時“瘋”上加“瘋”似的和父親更加僵持。這僵持使司太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死期終於挨近了她。臨死前她聲稱要辦成一件事:她要親眼看見女兒的歸宿以完成她的宿願,態度之堅決如同當年她爲司先生選二房一樣。
當年在幾位二房的候選人中她執拗地爲司先生選出一位最醜的女人。這樣司太太既滿足了良心的需要又滿足了虛榮心的需要,那女人醜得叫她放心叫她在九泉之下也生不出妒意。司先生默認了太太的選擇。後來那位人稱“刁姑娘”的二房還爲他生了司猗紋同父異母的妹妹司猗頻。
女兒的事一經司先生揭示,司太太也算滿意。莊家大少爺她雖不曾見面,但聽說那也是個讀書人,還有人說他一表人才。有這人伴隨女兒一生,司太太縱然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她囑女兒千萬遵從父命,看在自己就要離開人間的份兒上也要答應這門親事。
司猗紋的家教使她沒有違背死人的心願。司太太一病半年終於去世後,她更覺得那禍根就是她。她覺得她爲家庭犯下了罪過,原來她就像一個曾經推開家門到世界上游蕩過的孩子,在體味了人間的快樂和痛苦後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她決定用出嫁來換取這個家庭對她的原諒,她做着決定,甚至還暗暗對那未來的丈夫生出歉意和懺悔之情了。
莊老太爺的大公子莊紹儉天資聰穎,活潑好動,永遠地追求新奇和時髦。莊老太爺把希望都押在大公子身上。他先送他到金陵大學學土木工程,又送他去上海復旦學經濟。然而莊紹儉不肯深做學問,卻用他的聰穎學會了學問之外的“學問”:騎馬、跳舞、喝酒、旱冰……很快就成了內行,還打得一手漂亮的網球。在復旦的網球場上,他結識了天津名門閨秀齊小姐。莊紹儉和齊小姐如漆似膠地相處多日後,很快便暗訂終身。後來當齊小姐先莊紹儉一年畢業回津時,莊紹儉竟自作主張放棄學業,追隨齊小姐也來到天津。誰知齊小姐的家庭早將她許配某要人,他們的美夢才成泡影。莊紹儉捶胸頓足,孤雁單飛似的回了南京,然而他和她的熱戀卻延續了終生。
熱戀者大多是孤雁。
莊紹儉憎惡父親爲他選就的這門親事,特別當他耳聞了一些司猗紋和華致遠的故事後,更是怨憤交加。雖然他不敢違抗父命,卻暗暗憎恨着父親。從此在他的聰穎之中又增添了新內容,他開始夜不歸家,專去那種地方糟蹋別人糟蹋自己。如同騎馬、溜冰需要套數一樣,他在那種地方也學會了不少男女之間的套數。
不久,莊老太爺因事業上的一再跌宕和兒子的不才,莊家決定北遷。在北平一班同窗舊友的輔助下莊家來到北平,買下東城一處兩進的宅院安頓下來。莊老太爺遷居北平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爲兒子莊紹儉完婚。
莊紹儉竟然那麼爽快地答應下來,爽快得令莊老太爺起疑。這疑心就使莊紹儉的婚禮更加迅速。
至今司猗紋回憶起他們的婚禮,仍有幾分激動。婚禮選擇了被稱做中西合璧的文明結婚。在一班黃道會吹手的簇擁下,她和他乘汽車來到教堂,在那裡回答了神甫的問話,交換了戒指。她觸到他的手,他的手乾燥而又生硬,但那一瞬間她覺得他身材挺拔高大,她很被眼前這挺拔和高大所感動,在感動之中她第一次懊悔起自己的不潔了,她第一次想起用不潔來形容了一下自己。
那時她二十歲。
他們走出教堂,乘汽車回到東城那座兩進的宅院。這宅院才使司猗紋覺得自己已是另一個家門的人。她受着紅燭、紅帳的包圍,那紅融融的一切使她迷醉,使她相信着命運對她擺佈的合情合理。晚上當客人散去,她甚至靜坐牀邊等待起來。她雖不清楚她在等待什麼,卻覺得等待便是她的本分,是對那個雨夜的追悔。
司猗紋等待着莊紹儉,莊紹儉正坐在遠處一把藤搖椅上搖自己。他一邊搖着一邊看着司猗紋。司猗紋覺得那眼光遙遠又放肆,或許還有幾分敵意,幾分別有用心。也許女人都等待過那個別有用心吧,司猗紋想。
在目睹過一些女人的莊紹儉看來,司猗紋不難看,甚至還有幾分秀美。她的臉龐、眉目使他想起當時一個正在走紅的電影明星,或許比那個電影明星還清雅。可越是秀美清雅,他就越發怨恨她。秀美不是不能引起怨恨的,倘若秀美只能引起你的怨恨,那麼充其量這也只能是次豔遇。
豔遇不能使一個人被俘獲。
幹一迴風流韻事還差不多。
於是他的眼光由放肆變成了瘋狂,由遙遠變成了近逼。幹一回吧。他想,這是報復。報復誰?他想得不具體,也許是他的父親,也許是拆散他和齊小姐的那個家庭,也許是他的經濟學和土木工程,也許是他的騎馬、跳舞和網球,總之,是除了他的齊小姐之外的一切一切。他已經隱約地聽說這個秀美的女人被另一個男人沾過,也好,這麼說連對處女的那點憐憫也不需要了。他的眼睛開始在她身上胡亂搜索,想象着研究着她那薄薄衣服下面的一切。這是一個必要的醞釀,一個最實際的醞釀。
莊紹儉終於被那醞釀鼓動起來。他從藤椅上站起,先扯下領帶,又脫去西裝,睜起一雙環眼向她近逼過來。一股刺人的香水味立刻就包圍了她,不知爲什麼現在她才聞到那氣味。她驚嚇着自己,又鎮靜着自己,眼光躲避着面前這個高大的身影,又生着幾分迎候。
讓黑暗吞噬我吧。她想着就去閉燈,莊紹儉卻生硬地撥開了她的手。
莊紹儉不僅撥開了司猗紋的手,還繞着房間打開了這洞房裡所有的燈。在明如白晝的光線下,他面對她那強作鎮定的恐慌熟練地去扒她的衣服。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了,但她沒有反抗,因爲他是她的丈夫。也許這是人世間另一幅男女的圖畫,世間沒有重樣的人就沒有重樣的畫。難道男人中就只有一個華致遠?做這事也不一定非得閉着燈下着雨吧。
她適應了這如晝的燈光,她適應了這燈光下他和她的精光。也許這不是適應,是她的將要適應,是她適應得還不甘心情願,是她那適應和不適應的搏鬥因爲她拉過衣服想遮掩自己,這便是證明。可是他不容她,他劈手奪過了她的衣服扔在地上。
一種不祥的預兆向司猗紋襲來,她不再認爲這就是做人的圖畫,她不知他這是怎麼了。她只是向後退。她退到牀邊他逼到牀邊,她退到牀上他逼到牀上,她躲進牀角他封住了牀角。她再無路可退了,他迅猛地伸出雙手將她托起,在牀上給她安排了一個位置。接着他一把攥住她的腳踝把她劈了開來。
她在牀上閉着眼。
他卻在牀下睜着眼。現在他沒別的,就願意看他爲她擺下的這個姿勢。
看看。
司猗紋知道這是看,卻不知這是觀賞還是研究,是欣喜若狂還是厭惡透頂。她無法弄清眼前這一切究竟是什麼,二十歲的她走到了人生的哪個“坎兒”。
後來,該繼續的還是繼續下去了。
司猗紋清醒過來,莊紹儉已不在身邊。回憶剛纔,她只能弄清一點:她覺得那不是自然的熱烈,是實驗性的擺弄;不是共享,是他在聲討她。
他出去了,一夜未歸。
後來她知道了他的去處,他選了一條近路,急不可待地去光顧百順衚衕那個叫“蒔春院”的清吟小班了。再後來她還知道,那晚他曾和“蒔春院”有過電話預約:南局一三八三。眼下夜度資已由八元上漲爲十元。
他所以扔下她是爲了專門再到那裡去體味另一番景象。在那裡他可以一面放鬆着自己把那事兒發揮得淋漓盡致。
輕車熟路。
他需要休整——在對她的聲討之後。
司猗紋麻木着自己關掉了所有的燈。但她並不急於穿衣服,她願意光赤着身體就這麼躺下去。
也是一個休整。是在邁過了一個人生門檻之後的休整。
她休整着小聲兒哭。她想把一切都歸結於自己,也許有了他對她的剛纔,她才能卸掉那個重負:兩年前的那個雨夜。
他知道。她想。於是那與生俱來的血又在她血管裡自然地流淌起來。
當又一個夜晚來臨,司猗紋準備再次承受莊紹儉的行爲時,莊紹儉卻完全變做另一個人。他對她的溫柔和愛撫使她一陣陣受寵若驚。她也大膽地忘情忘我地把自己獻給他,迷醉着聽着他的耳語。他只是輕盈地呼喚着一個人的名字,許久她才弄清楚原來他呼喚的並不是她,那是另一個女人。她立刻就想到了那是誰。
我也知道。她想。
難道女人也有辦法去聲討男人?
司猗紋一次次忍受着莊紹儉對她的熟悉和生疏,熬着漫長的日子。第二年她生下一個兒子。又過了兩年,她生下一個女兒。
20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爲了愛情而生——愛情的結晶。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爲了生育之後的愛情再生——孩子都有了。
有時你生得不知不覺,你的愛情卻更充實、更完美、更具家庭色彩、更富天倫之樂了。你就像用生育換了個時來運轉。
有時你生得不知不覺,你的愛情卻徹底垮了。你變成了一個生育過的女人,連肚子都鬆了。你像因生育倒了大黴。
你要弄清這一切你得慢慢體驗。
司猗紋也經過生兒育女,她哪種都不是。因爲莊紹儉走了,他連體驗的機會都沒給她,他對於她的一切都像新婚之後那短暫的日子一樣,一會兒生一會兒熟。
莊紹儉目前在揚州。他在揚州一個叫做鹽運使公署的地方給自己謀了個課長。莊紹儉一去年餘和司猗紋無書信往來,他的地址、差事還是司猗紋從他給莊老太爺的信中得知的。在他那極少的家信中他不提司猗紋,只在末尾簡單地問一問姑爸和他的兒女。
司猗紋還是幻想着對生活的體驗。婚後生活、做母親的艱辛和愉悅不僅激發了她對家庭的強烈渴望,還激發了她少女時代那種處事大膽、有謀有識的秉性。她盼望莊紹儉能夠看到由她養育的兒女日漸長大,讓莊紹儉也有機會來體味一下這富有家庭色彩的天倫之樂。
於是她決定攜帶子女去揚州。
爲了揚州之行,司猗紋精心打點了行裝,還從萬國儲蓄會取出做姑娘時父親爲她存下的一筆錢爲盤費。她知道現在莊家無進項——一家人死吃老太爺南京那點積蓄,她取出錢,一面差人到前門站去買平滬特別快車車票,一面大度地拿出一部分交給莊老太爺。她說他們母子一去不知何日才能返回,不能在家侍候公婆,僅留給家裡一點零用也算兒媳一片孝心。莊老太爺推託一陣接過了司猗紋的“捐助”,心中也不免暗自欣喜,自不必說。
司猗紋下揚州一行四人,除五歲的兒子莊星和兩歲的女兒莊晨外,還有丁媽。
丁媽是雖城鄉下人。彷彿莊家天定和雖城有緣,司猗紋從進莊家開始到現在,聽了一輩子雖城話。那時操着雖城話的丁媽雖不及操雖城話的羅大媽嗓門大,但她們的語調、尾腔卻不差分毫。雖城距北京雖然才一百多公里,但和北京話的語調卻相差懸殊:膛音重,尾聲大多帶“兒”。
司猗紋曾經說眉眉口音像丁媽,就是因爲她對雖城話太熟悉的緣故。當時眉眉還以爲丁媽不是好人,那是誤解。
現在眉眉這位尚在兩歲的媽媽莊晨和年輕的婆婆司猗紋下揚州就全仗了丁媽。
莊晨小時候和丁媽保持了極友好的關係。丁媽愛莊晨,愛得可以單獨去廚房給她做她愛吃的油汪汪的肉絲炒餅;可以拿自己的錢買原料爲莊晨做她輕易吃不着的大衆甜點心“果子乾”;還可以用雖城話罵她“臭狗屎”。莊晨愛丁媽,一向叫她“娘”。她可以撒潑似的在娘懷裡耍賴,她可以偷偷往娘鞋窠旯裡吐唾沫。莊晨的吐雖然是愛,但吐怎麼也是對孃的不尊敬。丁媽罵莊晨“臭狗屎”便是那次的事。那次的事不僅驚動了司猗紋,還驚動了老太爺。但當司猗紋要打莊晨時,丁媽卻先哭了,說自己不該和一個孩子一般見識。司猗紋讓莊晨給丁媽鞠了一個躬。
下揚州不能沒有丁媽,司猗紋孃兒仨都這麼想。
司猗紋一行四人在路上乘車乘船,顛簸三日來到揚州。船到揚州已是傍晚,洋車拉着她們走了無數條青石板路過了無數座青石板橋,天黑纔來到那鹽運使公署的大門口。那是一處烏門粉牆的宅院,一簇細竹探出牆外,那鹽運使公署的牌子就在這細竹之下。丁媽上前叩門,一個皁衣傳達接待了他們,並道:“不知來人是哪位?”丁媽道:“眼前是莊課長莊紹儉的太太。”傳達唱了諾,躬身將他們一行引進莊紹儉的寢室。司猗紋舉目四望,這寢室陳設簡單倒也清爽,除幾件公物傢俱外,茶几上尚有純銀煙具一套。司猗紋自己找把椅子坐在茶几一旁,細看那煙具做工精細,花紋考究,這使她雖未坐穩就托起了這煙具。再細看,底上還刻有小詩一首:
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爲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詩末還有一個小小的英文字母:Q。
司猗紋想,這詩本出自《古今小說》,Q應該是那位天津小姐的姓名字頭,便自知這東西的來歷了。司猗紋放下煙具,又向傳達問過莊課長的起居行蹤。那傳達只對莊太太說,莊先生只辦公時間在署中,晚上很晚方歸,連晚飯一向都是在外邊吃的。司猗紋從傳達的介紹和几上這煙具裡,早已明瞭丈夫在揚州生活的大半了。她忽然覺得此時自己就像一位章回小說裡的人物,因爲那些故事大半出在姑蘇、揚州。那烏門粉牆、牆內的細竹、皁衣傳達以及這雕有小詩的煙具,更增添了她這身臨其境之感。
傳達照顧他們做過洗涮,並從外面叫來酒保,酒保用食盒提來幾樣素菜以及米飯、老酒,一家四口便在莊課長房內用過晚餐。飯後丁媽帶莊星莊晨去另一個房間睡覺不提,司猗紋卻不顧那煙具的存在,對鏡理起妝來。這既是一個千里尋夫的故事,那麼她就決定將自己扮作一個有着花容月貌的夫人或小姐來迎候一個外出不歸的夫君。她願意忘掉過去,只用她的容貌換來一個溫存。至於“鶯鶯款款”,她不願使用這不倫不類的形容來形容丈夫和她那即將到來的時刻。
午夜莊紹儉回來了,他還是從那種地方來。遠水不解近渴,一套銀煙具畢竟不能代替真實的Q的存在。在揚州這個自古就能與南京秦淮河相比的水陸碼頭,莊紹儉正在那地方戀着一個叫“小紅鞋”的名妓。小紅鞋雖然不再穿李香君蘇小小時代的石榴裙,他也不必拜倒在誰的石榴裙下,但他一路走着,還是不忘小紅鞋那嫩腿和圓而深的肚臍眼兒。進得房門,一陣陌生的脂粉味兒才攪亂了她留在他腦子裡的那個深坑兒。
燈下是司猗紋——一個引他火撞百會(頭頂穴位。)的司猗紋。
司猗紋剛纔對自己那番刻意的“描寫”,倒成了莊紹儉張口就質問她的誘因。
他質問她爲什麼不商量一下就突然出現在揚州,他質問她爲什麼扔下北平的公婆一走了之。當他得知來揚州的除她以外還有他們的子女時,更加火氣沖天地質問她爲什麼讓孩子和她一塊兒顛沛流離。他還問了她許多爲什麼,卻不容她回答。
司猗紋本想說最支持她做這次旅行的就是公婆,她本想說是他的子女最願意見到父親,她本想說她不寫信就來是爲着讓他突然高興一下。
她有許多本想說。
由於他的不容,她什麼也沒說。
她說不出。他說。
這是他替她的回答,也是他對她的羞辱。他替她回答了他自己的所有質問。最後他說,她的到來最最主要的是她“熬不住了”。他用一個最最通俗、他最最有所體會和研究的邏輯結束了他的這場自問自答。
原來最最通俗的邏輯最能嚇倒一些人。
原來最最通俗的邏輯也能使一些人頓時覺悟、堅強。
就算是吧。司猗紋想。她頓時覺悟了也堅強了。
是熬不住了,可這對於我又有什麼值得羞慚的呢?對於你,這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呢?你是誰?我是誰?咱們結婚時門楣上不是還寫着“天作之合”麼。那便是你和我向人間的宣佈。現在司猗紋的揚州之行總算遇見了莊紹儉這個奇妙的自問自答。她慶幸自己到底長了在北平不可能長的見識。此刻這見識不僅給她壯了膽,使她可以繼續理直氣壯地坐在他的房間,甚至還使她對他生出幾分原諒:你那套銀煙具,傳達對你起居行蹤的那番敘述……我決定給你以寬容。因爲我是你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賢妻。
賢妻才最能容人。
現在作爲賢妻的司猗紋只給了莊紹儉一陣直視的眼光。
莊紹儉垂頭喪氣地坐下來,問了點關於兒女什麼的。司猗紋告訴他孩子已跟丁媽睡下,他還迫不及待地敲開丁媽的門,看了莊星、莊晨,並在他們的臉蛋上各親了一下。
莊紹儉回來無視司猗紋的存在,重重倒在牀上和衣而臥。他關掉燈,把司猗紋拋進了一個四壁如墨的深谷。
新婚之夜是光天化日。
婚後久別是如墨的深谷。
人既是被拋進深谷,就有發自深谷的喧囂。現在的司猗紋不再是怕被人觀賞、研究的司猗紋。她越是身在深谷,便越是有一種要從這深谷裡升起的。剛纔丈夫說她什麼?對,熬不住了,一種因熬不住了而升起的焦燎的。她像是用這話在咒罵自己,又像是用這話來鼓動自己。誰讓這句話是出自你之口呢。沒這句話,說不定我馬上就會逃離這烏門、粉牆、細竹。正是因了這句話我留下了,我爲什麼不去名正言順地做一回妻子?
做一回妻子。
現在是她先把衣服一件件脫掉了。她脫光自己摸黑來到牀前,躍上牀去動手就解他的扣子。她無力去扒,只是解。
她解。
她逼他就範。
他就範了。
她覺出了這次的異樣。
這異樣像是對她最好的迎接。
就像一對真夫真妻那最真實的久別。
須臾,他卻四腳八叉不動聲色地說:
“它,可是剛從小紅鞋那兒出來。”
這是他對她的故意刺傷,他覺得只有用這刺傷才能逼她離去。
司猗紋不知小紅鞋是怎麼回事,但她知道那是個人那是個地方。
她深知這是真話,她深知這是他故意要刺她,轟她,趕她:我叫你那“異樣”的受“歡迎”,我叫你在幽谷深處自己喧囂、鬧騰。原來你真是個熬不住的……賤貨,你髒。世間再也沒有比你更髒的人了。
爲了這揚州之行,她一路上見到了許多沿街乞討的乞丐。他們有的故意用髒身子蹭你,換來你在恐懼中對他的一點施捨,哪怕一個小錢兒一小塊乾糧。他們也有的袒胸露乳,用鞋底狠命拍打自己的胸膛以換得人們一口殘羹剩飯。當時她覺得他們可憐,而她比他們優越得多,她有萬國儲蓄會,她有兒女,她還有莊紹儉。現在她突然覺得原來她就是那些叫街的乞丐,她就正拍着胸脯向人喊着:“我窮,我餓,我熬不住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越過他那早已酣睡的身體逃下牀,背過身去拼命地洗着自己,拼命沖刷着他帶給她的一切,她想嘔吐,她覺得她現在是永遠地洗不淨。她決心第二天就回北平。
天不亮,她叫醒了丁媽,對丁媽說了她的打算。丁媽知道一個婦道做出這種決定的緣故非同一般,她趕緊叫醒莊星莊晨,連東西都顧不得收拾就走上了揚州街頭。正在夢中的莊紹儉沒有發現他們的行蹤。
一路上司猗紋只顧自己出神,丁媽則只對莊紹儉罵着一句話:“不是人的。”她在氣憤之中雖城腔更重了,把人說成“忍”。
他們乘船乘車又開始了路途上的顛簸。車過濟南前,莊星突然發起高燒。同車有位西醫大夫說這大半是急性肺炎,並說這孩子早已病了幾天。但目前無藥診治,只能忍到北平。火車就要到達北平時,莊星死在了司猗紋懷裡。
火車停了,司猗紋覺得眼前的北平並不是她的目的地。她只是牢牢抱住尚在柔軟中的莊星,不知向哪裡去。她心力交瘁筋疲力盡,她爲什麼要活着呢?她是誰?
丁媽替她要了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