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靳長恭頓了一下,沒有說話,卻很自覺地放開了他,並且還適當地退開一步,隔開彼此間的距離,就彷彿剛纔那旖旎的親密一幕,只不過是一場幻覺。
夏合歡撐着疲軟的身子,搖搖晃晃地力撐了起來,他面無表情,朝着鐵門邊走去,踩濺了一地的血,尤不自知。
靳長恭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身上披着的熊毛皮裘解下,披在他身上,觀察着他的神色。
而夏合歡意外並沒有拒絕,或許是,他根本就對周遭一切沒有了感知,僅餘本能地移動,離開這骯髒,噁心,令人厭惡的地方。
他沿着長廊一路行走,而靳長恭則靜靜地跟着他身後,寸步不離。
此刻的毒寡婦寨就是一個地獄。
看着哈妞死得悽慘,面目全非的屍體,夏合歡僅瞥了一眼,便移開,繼續朝着前方走。
那些被拘禁的男人已經沒有了蹤跡,男湯內靜謐得只剩下滴答,滴答的水聲。
他們走出了男湯屋,一路走過,寨內到處都是痙攣抽摔口吐白沫的人,還有僵直,慘白,掐着脖子的屍體。
濃重的死氣如黑色的霧靄籠罩在毒寡婦寨。
沒有人能夠逃得出這一場滅頂的災難。
因爲她們得罪的是——睚眥必報的活閻羅!
一路走近,看到滿是屍駭的毒寡婦寨,夏合歡無動於衷,他走到寨門口,才突然頓住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靳長恭看不清晰,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她猜測他或許會讓他拿一把火將寨子燒了,亦或者是將其它任何方式來報復。
但他卻一言不發,走了。
靳長恭默默地垂下睫毛,眼底的複雜快要淹沉了她的冷靜。
什麼都放棄了嗎?
尊嚴,痛苦,過去,自我……通通都捨棄了嗎?
——
夏合歡就像一個苦行僧,一直走着,穿過梅林,攀爬過山坡,走過雪地……
直到體力耗盡,虛脫地昏倒,醒來,再繼續走,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只是一直朝着前方走着……
靳長恭靜靜地跟着他身後,從離開毒寡婦寨後,就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陪着他穿過梅林,攀爬過山坡,走過雪地……
當他體力耗盡,虛脫地昏倒在地,她才靠近他,就在昏迷中喂他水,喂一些吃的給他補充體力,沿路挖掘一些山參,找一些野果子,喂進他嘴裡,替他處理傷勢,輸送內力維持他的身體機能,等着他醒來,又周而復始……
——
城贛府街道
“陰陽蝶……”
玥玠掀開帽檐,驚訝地喃喃道。
“怎麼了?”華韶疲憊地揉了揉額間,最近高頻繁地使用體力,令不曾習過武藝的身體不堪重負。
“師傅,恭召喚了陰陽蝶,我感覺到了,陰陽蝶離開了我。這世界上除了我能夠召喚陰陽蝶,只有跟我換血的恭能夠召喚……她沒事,她來活着。”玥玠轉過頭,對着華韶那黯淡的絕美容顏,終於一展久違的笑靨,連聲音都是掩不住地激動,興奮。
華韶聞言一愣,然後倏地緊盯着他:“那她在哪裡?”
他不管什麼是“換血”,亦不知道“陰陽蝶”究竟是什麼,他現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他那頑劣得連命都敢拿來賭的徒弟在哪裡!
“什麼?!真的知道陛下在哪裡了?”
帶着一支鐵騎,從城門口急趕回來的契,鶴,莫巫白,還有蓮謹之,都統統從馬上滑下,奔跑過來焦急地詢問道。
“陛下,陛下在哪裡,她有沒有事,傷着哪兒沒有?”蓮謹之此刻形象亦不復風雅乾淨,面容憔悴,眼底泛青,神色全是疲憊,看着玥玠,急促吁吁。
“具體情況並不清楚,不過我能夠感應陰陽蝶,順着感應,應該會很快找到恭的。”玥玠秋瞳剪水,晃盪着柔波與希望,望着他們,將詳細情況跟他們一一道出。
“莫巫白,契,鶴,你們三人趕緊去通知靳淵柏,金銘,震南與震北,靳微遙,還有夏國與祈國那邊,將剛纔的情況跟他們說一遍,我們先一步出發去尋人!”華韶沉凝着面容,立即下令道。
從靳帝與夏帝同時失蹤後,他們便分成四批隊伍分別從東、西、南、北四方緊鑼密鼓地尋人,靳淵柏、金銘、震南、震北與靳微遙則是朝着西部方向。
而祈伏樓身中血蠱與靳長恭的命基本上是一榮她榮,一損他損,自然亦要迅速搭一把手加入,他則負責南邊。
而華韶、玥玠,鶴,契,莫巫白等人則負責北邊,最後便是亦失了國君,慌作一團的夏國一方負責東邊。
若現在等他們一來一回怕又得耽誤一段時間,事不宜遲,即使有理由確信她還活着,但沒有親眼看到她如今的情況,華韶根本就無法安下心來。
而其它人亦是同樣想法,於是帶着隊伍,踏雪錚錚,華韶領着人朝着靳長恭的方向飛奔而去。
——
眼看着夏合歡的身體漸漸越來越差,步履也越來越虛浮,靳長恭是急在心裡,但面上神色卻紋思不動,她像一抹風,像一棵樹,亦如一道隨身風景,安靜地陪着他,於一旁默默地觀注着他,無聲地亦步跡趨地跟着他……
傍晚,天空鶩雲密佈,冽冽刺骨的暴風雪再度襲來,一片白霧茫茫當中,一道纖瘦的身影,佝僂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踩陷進雪中,前行着——
一陣寒風激卷而來,他腳步一踉蹌便摔倒在雪中,整個人幾乎被埋進了雪中,手腳漸漸僵硬,連呼吸也開始緩慢,神智越來越虛無飄渺,遊離——
靳長恭面容緊肅,咬着牙一直在等着,等他——
最終,夏合歡艱難,如烏龜般緩慢地爬了起來,此刻,他頭上,發間,衣領處,肩膀都堆滿了雪,他如大海中的一隻斷桅帆船,於風中無力地搖擺,清翟單薄的身子,弱不勝衣,飄飄拂拂。
“——”靳長恭張了張嘴,但聲音卻啞在喉嚨,發不出聲音。
她低下頭,嘆息一聲,繼續跟着他。
一步一個沉沉地腳印,他在雪中艱難地移動,雪花與寒風模糊了眼睛,很冷,很冷,手跟腳都凍得發痛,發麻,眼前一片都顯得朦朧,上眼皮與下眼皮似要膠合着,連眼睛都快睜不起來。
呼呼呼——沉重的呼吸。
呼呼呼——疲憊的身軀。
“咳咳——咳咳,咳咳——”突然,夏合歡身子躬如蝦,蹲在雪地上激烈地咳嗽着,粗着脖子,梗着喉嚨,滿臉漲紅,似要將整個肺都要咳出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呼呼呼——風雪刮皮耳膜,但那一聲聲的咳嗽,卻清晰地傳入靳長恭耳中,她捏緊拳頭,矗立在風雪中如一杆風標,屹立挺直,僵硬着無法移動一步。
夏合歡!叫我啊!說話啊!
她在心中憤怒地吶喊,眼鼓膜突起,眼睛炯炯如荊棘內的火叢,燃燒着。
夏合歡咳了一會兒,終於吐出了一口血,眼睛一翻,身子一軟便倒在了雪地上,不聲不響。
而幾乎在他倒下那一刻,一道身影強勢地掃刮開密集風雪,撕裂出一道口子,在他觸刻冰冷雪地那一刻,將他輕柔地納入自己的臂彎。
看着脣色慘白昏倒的夏合歡,觸碰到他那瘦骨嶙峋的身體,靳長恭忍了許久,才聲嘶力竭道:“你真的想將自己折騰死嗎?夏、合、歡。”
靳長恭抱起夏合歡重新回到了喀目的那間木屋,此刻已入夜,氣溫驟降得更厲害,滴水成冰的程點。
她跟喀目在木屋內住了一夜,大抵知道他將東西放在哪裡,她壘了一堆柴火,再抓了一把稻草,用火摺子點燃,塞進柴火底下。
火光映入她黑眸流轉,她轉過臉看着躺在稻草上的夏合歡,思量着這一段時間也足夠他冷靜下來,她決定不再順着他的意願,將此人果斷地“幽禁”算了。
確定柴火燃妥當了,整間黑暗的房內終於明亮溫暖了,靳長恭才返回,將夏合歡攬入懷中溫着,讓他頭枕在她腿上,一邊專注地替他探脈。
雖然他如今的體質差了些,但幸有她一直不要命地輸送的內力,與山間採補的滋補山參,到底底子還是沒毀,生命無虞。
這一段時間,他暴瘦得不像話了,一身蓬頭垢面,滿臉風塵。
靳長恭想了想,將他放下,從木屋的雜物堆裡搗出一個凹型鐵罐架在火堆上,再從屋外捧了些乾淨的二層雪放入鍋內煮着,再用熱水替他簡直擦了擦臉跟身子,原本寒冷的夜裡,因爲一直忙着,她也漸漸暖和了起來。
直到擦了兩盆污水,再擦乾淨他的身子,她又替他將他的頭髮用指尖細心地梳整齊束起,忙完一切,她再看着依舊昏迷不醒的夏合歡,心底竟涌上一種酸澀感慨。
他本是天之驕子啊……
並沒有意外,當夜夏合歡便染了風寒,又折騰地昏睡了兩日,才醒過來。
他噓起微腫的眼睛,微薰的陽光透過木屋房頂的縫隙幾縷射於房內,他舔了舔幹皮的嘴脣,一動,才發現自己好像躺在一個溫暖柔軟的物體上。
難怪,他並沒有感覺到寒冷。
他微微側身,這纔看清楚墊在他身下的是一雙腿,視線再順着腿向上蔓延,是一個睡着,蒙面的女子。
記憶倏地回攏,夏合歡瞳仁幾度收縮,最後他抿緊櫻花般粉脣,神色激烈着掙扎,最終淹沒於平靜。
“你醒了?”關懷而頎喜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靳長恭剛醒來,卻在一睜眼就看到清醒着的夏合歡,臉上有着放鬆,亦有抑不住地高興。
夏合歡垂下頭,掩下眼底複雜的情緒,艱澀道:“你……是誰?”
靳長恭一怔,才醒覺自己好像“僞裝”了,沉吟了一會兒,才吱唔道:“我——”
“這幾天,你一直跟着我做什麼?”夏合歡不等她含糊其詞,又追問一句。
靳長恭更詞窮了,僞裝是一時念起,臺詞是來不及想,又停頓了半晌,她道:“我——”
“你說你是浪人,收了錢負責剿滅毒寡婦寨,救那些男人,那既然已經救了我,你就該離開了不是嗎?”他倏主地擡起眼睛,一雙凝聚成針的烏眸,犀利地看着她質問道。
他的步步緊逼,令靳長恭呆了呆,不是一時編不出什麼藉口,而是總覺得她滿腔的說詞都顯得蒼白而無力。
連她自己都說不服,又如何能夠說服他呢?
“對於一個陌生人照顧如此,費心如此,你不覺得太奇怪了嗎?”夏合歡最後總結地拋下一句,便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撐起身子轉身欲走。
等他喘着粗氣艱力地走到門口,才聽到身後有一道氣極敗壞的聲音大吼道:“纔不奇怪!因爲老孃我看中你了!難道不行嗎?!我對你一見鍾情了行不行,想對你好,想讓你嫁給我,行不行?!”
夏合歡全身一僵。
良久,他轉過頭,縱橫交錯爬滿了疤痕的臉,嘴角勾出一絲嘲諷厭世的笑容,但眼底卻譏冷一片:“喜歡我?喜歡我這個既毀了容,又成了廢人的男人?”
靳長恭站了起身,與他平視,她挑了挑眉,傲氣拽霸狂狷宣佈道:“的確,你毀了容,長得醜,現在武功又廢了。但我,偏偏就愛你這種男人!你長得醜的話,將來就不會到處去招風引蝶,讓我替你的風流債買單,你沒有武功,就可以任我揉圓搓扁,我就喜歡這種相公,歪鍋配個翹鍋蓋,你就適合我!因爲我已經夠強了,不需要再錦上添花了,你只需要好好地活着,活在我的世界內,令我感受滿足與溫暖,就行了。”
夏合歡怔怔地看着她,似不可思議,又似在研究她究竟是不是在開玩笑,但那一雙晨露般的清亮黑眸透露的卻是十分認真與絕對,令人莫名地信服。
但靳長恭卻被他那莫名的眼神看得有些忐忑,她這番話會不會太狂妄?萬一夏合歡覺得傷了他自尊,又跑出去折騰,怎麼辦?
果然改婉轉一些的,對吧?
靳長恭忍住撫額長嘆地呻吟一聲。
“我是男人,不會嫁人的。”半晌,夏合歡才慢悠悠地道出一句。
靳長恭聽不懂他什麼意思,但看他不再執意要離開,暗鬆了一口氣:“你不嫁,那換我娶你好了,你叫什麼名字?”
這難道不是一樣意思嗎?
“——阿歡。”他撇開眼睛,氣息已逐漸平穩下來了。
靳長恭踏前一步,正好站在一縷陽光下,那璀璨光芒落入她眼底,似絢麗了一片枯枯萎,她鄭重道:“阿歡,我會對你負責的,此生不離不棄。”
那擲地有聲,信誓旦旦的話,令夏合歡身軀劇烈地一震,睫毛不住顫抖,如雨打琵琶。
靳長恭最後一句並沒有說謊,他是因爲她才變成這樣,她雖然不敢大口氣地包攬下今生的全部生活,但至少她能夠幫助他的地方,絕不吝嗇。
這是,她默默地跟着他這幾日,腦中考慮得最多的一件事情。
聽夏合歡報出一個化名,便突然昏倒了,靳長恭一驚,立即衝上去接住他。
“夏,阿歡?”
夏合歡卻沒有昏過去,只是全身無力地垂着捲翹的睫毛,平淡地擡起看了她一眼。
“頭很昏。”
靳長恭聞言,立即將他公主抱了起來,再輕巧地放在之前睡着的稻草鋪上,想着他昏睡了兩日,肯定又渴又餓,便再替他倒了一碗鍋裡溫着的肉麋湯。
看靳長恭那利索熟練照顧他的動作,夏合歡那一直死寂的瞳仁漸漸泛起漣漪,他發現他根本收不回凝視着她的目光。
他醒來的時候就發現了,他一身清爽,身體淤積的舊傷也好了許多,不,是更早就發現了,這段黑暗的日子內,一直是她在他身邊照顧着他,無微不至,無怨無尤。
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像她這樣,陪着他的任性,由着他瘋狂地發泄,然後,等着他回頭,一直默默地守護着他,照料着他,關懷着他。
他一直知道,真的知道——
心中酸澀得揪痛,他不想變成這樣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心底就好像破了一個洞,洞內住着一隻猙獰兇殘的魔鬼,他叫囂着破壞,想破體而出。他唯有想讓自己的身體達到極限,變得很累很累,這樣腦子纔能有片刻的空白,他才能遺忘破洞中的所有憎恨,厭惡與瘋狂。
故意折騰着自己,可是,當他重新醒來,才發現他這麼做,也並不能令他好過一點點。
【我看中你了!】
耳畔那如同宣誓般甜如蜜糖的話是誰在跟他說呢,此刻,他眼睛裡只剩那一雙佔具他全部精神的熠熠星眸。
【我對你一見鍾情,行不行?】
一見鍾情?根據書面的解釋,那是喜歡他的意思嗎?
【想對你好——】
因爲想要對他好?所以這一段灰暗的時間,纔會對他溫柔至此嗎?
【我會對你負責,此生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他想她做到了,在他變成行屍走肉的這段時間,不一廂情願地阻止他,不會用着溫柔卻不痛不癢的話來勸慰,而是選擇最令他感覺到安全,最輕鬆的方式,陪着他,關心着他,不言不語,卻在暗中替他收拾一切殘局。
他曾想過,若這世界真有這麼一個人,真有這麼一個人的話,他……
靳長恭將夏合歡攙扶着半坐起來,靠在她肩窩處,端着一個木碗喂着他小口地喝着。
感覺肚子差不多飽了,他眨了眨睫,扯了扯她的衣袖:“夠了,帶我出去——”
靳長恭看着他,蹙眉:“外面很冷。”
“我想出去,在這種四面是牆的房子內,會令我感覺到窒息。”他看着她,平靜地表達他的想法。
靳長恭一愣,頷首:“嗯。”
將熊皮裘抱緊他,靳長恭攙着他出去了,果然外面一片寒冷,雪氣涼意沁鼻,一片晶瑩如玉的世界,空闊、遼遠。
“我睡着的時候一直在做夢。”夏合歡感寒意一撲面,半闔雙眸。
靳長恭從善如流地問道:“是什麼夢?”
夏合歡偏了偏頭,看着她,微微勾脣,翹起的嘴角綻出一朵妖冶的冰冷蓮花:“我夢到我被關進一間很黑,很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房子裡——”
“房子裡面,什麼都沒有,沒有傢俱,沒有植物,沒有陽光,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我常常自己跟自己說話,我幻想着我的聲音是另一個人,我怕,我怕總有一天,我會忘記了怎麼說話,我怕,我一個再繼續活下去,會崩潰掉——”
“我不知道究竟被關在黑暗中中多久,突然有一道強烈的光線射了進來,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太期待會令人感覺到快要休克——但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那一道光後,便是徹底的噩夢。再後來,我寧願那個時候,沒有期待過那道光,沒有看見進來的那個人,這樣,這樣我就算瘋了,也只是瘋了,而不是活得痛不欲生!”
“進來的人是誰?”靳長恭替他攏了攏衣服,隱約猜到了他所說的人是誰了。
“伴隨着那道刺目而溫暖的光進來了一個人,他帶着我熟悉而依戀的溫和笑容,穿着那件藏青色長襟衣衫,孔雀藍裸銀褙子,他用着一貫寵膩而溫柔聲音喚我——歡兒。”
來人,正是夏長生的父親——夏樟!
“我迷茫地擡起頭,那個時候我被強烈求生的慾望,與渴望自由的激烈衝昏了頭,我對着他大叫——皇兄,皇兄救我,救我!他緩步輕輕地走上來,依舊用那一雙寬厚的常撫摸着我的腦袋,就跟每次我闖禍害怕着他安撫我一樣,他說,歡兒,別害怕,沒事的,很快我就能救你出去的。他不停地哄着我,勸着我,說着一些令我分不清是真是假的話,我腦子一片混沌根本想不起什麼,腦中只有皇兄一定會救我這一個信念。”
“我是那麼地相信他,甚至比最疼我的母后,最慈厲的父皇更相任他。但他卻在哄着我將傳國玉璽與夏國兵符,還有父皇臨宗寫的遺照,甚至交孤的大臣全部說出來後,一切就變了,全部都變了……”眼中的霧靄越來越濃,夏合歡的每一句話,都像踩在刀刃上,被割得鮮血淋漓,卻依舊麻木地走着。
【“夏合歡啊,夏合歡,你知道皇兄有多討厭你嗎?”夏樟那一張溫厚的面容扭曲醜陋着,他使勁地捏着夏合歡那嬌小的下頜,看着那張變型的小臉上,震驚得淚眼汪汪的眼睛,眼底一陣快意地報復。
“皇,皇兄?!你,你在說什麼?”夏合歡眼含淚水,一張臉哭得稀里嘩啦,抽哽着結結嗑嗑道。
夏樟將那雙陰毒的眼睛湊近他,不准他害怕地縮瑟,笑道:“說什麼?很快你就能明白,我在說什麼了?”】
夏合歡:“那個時候,我依舊很天真地認爲一切只是一個玩笑,我根本不相信我尊敬仰慕的皇兄竟然會對我說出那種話,直到他將我的母后……我的母后帶到我被關押的那間黑暗的房子裡來……”
“我不敢相信,他竟將母后當着我的面強々奸了,當時母后那淒厲的痛喊,絕望地羞恥的聲音,她通紅着一雙眼睛,拼命地叫我撫住耳朵,閉上眼睛,不要看,不要看!眼前的一切令我頭痛欲裂,我瘋狂掙扎着手腳的鎖鏈,我想救母后,更想看清楚,看清楚眼前這個跟魔鬼一樣的男人,究竟是不是那疼了我十幾年,曾經爲救我而失去了一隻手臂的皇兄!”
他激烈地喘息着,靳長恭更加用力地抱着他,用自身的溫暖喚醒沉浸在黑暗無可自拔的他。
許久,夏合歡將尖細的下頜靠在靳長恭肩上,再繼續地述說着。
“繼母后之後,便是病危在牀上的父皇,一直侍候我的姑姑,太監,親近的一些兄弟姐妹,任何我身邊的一個親近之人,他通通都拉到我面前,一遍又遍地折磨着——”
夏合歡再度激動顫鬥,靳長恭用力抱緊他,再暗中輸送內力替他穩住心神,別傷了自己。
“就這樣,就這樣的日子,我被他關了二年,他以爲我終於瘋了,沒錯,我的確因爲他而瘋了,但即便是瘋了,那股毀天滅地的恨意,仍舊折磨得我不得安生!”
“在他登基的第二年,或許是他覺得光折磨我的心靈不夠,他想要讓我永遠地記住一種感覺——痛,於是他每隔一段時間,便從各地蒐羅出一種稀奇的刀劍,他在我身上試刀,起先是身體,接着就是臉。而他好像特別地喜歡我這張臉,最終捨棄了其它部分,只是不斷地用刀割,最後傷上加傷,直到整張臉毀得差不多了。”
“有一天,他帶着他一個最疼愛的兒子來看我,意外地,我看到我的那個同胞妹妹,我一直以爲她早就被他殺了,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折磨她,還好好地對待她。後來我才知道,這又是他玩的一種手段。他誘哄着我妹妹,讓她拿着刀來刺我,他跟她說,是我害死了她的哥哥,當時妹妹還小,根本不認得這個滿臉是血,骯髒污穢的人就是她的哥哥,她雖然很怕我,但是她爲了她的哥哥,還是很勇敢地舉着刀刺入我心口,大叫着去死吧!當時,莫名地有一種痛苦的東西昇華了,接着我笑了,就像終於掙脫一切束縛,由人墮入魔道地笑了——”
靳長恭安靜地聽完,伸出手掌捧起他的臉,他的臉冰冷而粗糙,而她的手心溫暖而滑膩。
“他爲什麼要這麼對你?”
“因爲父皇想讓我當皇帝,因爲嫉妒,因爲恨,因爲是我害他失去了一隻手臂,因爲他厭惡我卻必須耐着恨意陪我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戲碼,因爲太多原因了,我也已經懶得去追究了……”
“那現在你醒了嗎?”靳長狀似無意地輕聲問道。
“我無法破除被背叛的詛咒——”夏合歡有些茫然地看着天空,那裡,有着跟記憶中一樣的黑暗陰霾:“所以,我只有帶着噩夢,一起回來了,帶着整個懦弱,無知,滿身刺的自己,一起回來了。”
“阿歡,痛苦,不安,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會有相對的感情出現,這世界沒有活得純白無暇的人,也沒有人會完全墮落得黑暗不見光的地步,既然不能白,又不願黑得絕望,那就灰吧,就在灰色地帶恣意地活着。”
靳長恭對着他,嚴肅而認真地說道。
看着一臉正色的靳長恭,夏合歡靜靜地與她對視稍許,那眼底的譏誚與黯然才消散許多,他握住她捧着他臉的雙手,緩緩闔上眼睛,嘆息道:“如果這世界對於我來說,不再是無盡的地獄,那也是因爲——有你在我身旁……”
他話語略頓了一下,將她抱入懷中,兩具身子緊緊地相貼着,似要將她整個人似要擠進自己的身體內,他脣齒間那淡淡清逸的薄荷氣息噴灑在她耳畔,呢喃道。
“……阿恭。”
靳長恭眼瞳一滯,整個人僵硬地任着他抱着,揉着。待確定他喊的是“阿恭”後,才明白——原來他早就知道她是誰了。
還真是狡猾的夏合歡啊……
但亦是令人——心疼的“阿歡”。
靳長恭放鬆了身體:“下次別這樣了……”
“嗯,下次認出你……”
“不是這個。”靳長恭打斷他的話。
夏合歡以爲她是生氣他認出她,卻故意瞞着她這件事情,但聽來並不是這麼回事。
“下次即使你有恨,有怒,都不要再隨便傷害自己的身體了,有仇就報仇,有恨就報恨,只有拿自己身體出氣這條路,纔是最蠢,最笨的方法。”靳長恭蹙眉,一字一句道。
交待了一下夏合歡的過去,兩人終於算是和好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