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風雨蕭蕭,靳長恭揉了揉乾澀腫漲的眼角,掐掉了燭火,卻不經意看到一本書籍角夾着一角薄紙片兒。
從她這個角度恰好能夠看到一個三角邊上有點墨跡,她好奇地上前抽出,卻是一張紙折成的四方型,她攤開,上面寫着一些批語還感悟,最後還餘了一句:望陛下能勤加溫故知新,此書靜默書寫,有益。
末了,留了署名——蓮謹之。
那翰動若飛,紙落如雲的字跡,在清飄溢墨香的藏書房中,彷彿那名淡雅如菊舉止清韻的男子依舊安靜地站於一隅,捧書特意一本本閱覽後,從中挑選出最適合的,寫着心得批語,末了附上有些踟躕的叮囑。
靳長恭長睫微動,捏了捏紙張,勾脣無意識地笑了笑。
重新將紙條塞回書,靳長恭轉身離開了藏書室,一打開房門,那密密集集的陽光便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那微微蒼白的臉似被渡了一層金粉,仿若神祇。
晴空萬里,一切如水洗般泛着光彩,幢幢建築空濛出奇,她眯了眯睫,有些不適應那刺目的光線。
“陛下,可要回養生殿?”
守了一夜的小嶽子,趕緊躬身上前,溫聲詢問。
“嗯,早膳後,便傳契回宮。”
靳長恭深呼了一口早晨新鮮的空氣,感覺有些渾濁的思緒亦乾淨清晰了幾分,她擡步欲走時,卻驀地想起了一件她刻意遺忘,到最後還真給忘了的事情。
——赴暗帝的約!
看了看,冉冉趨升的朝陽,靳長恭嘴角抽了抽,算了,反正誤了時辰,再去也只會得到他的一張晚娘臉,加冷言冷語,她纔不去熱臉貼他冷屁股呢,她本就是忙忘的,又不是玩忘了的,所以,呃——還是以後再說吧。
她自動地將此事合理化,便拋之腦後了。
而站在梧桐樹下,冒雨等了一宿的暗帝,那一張臉已經比那討價的惡鬼還要駭人三分。
而陪在他身邊,等着的七怪一個個跟打擺子似的,抖得那叫一個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啊。
“陛下……這,這天都亮了,陛下,估計不會來了吧?”蟒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
“咳咳,咳咳——”一想開口,他便咳得停不下來,他手指一個用力便深深鉗入了梧桐樹幹裡。
“她,她竟,竟真,真的不來了,咳咳,咳咳,這,這,該死的,咳咳,女人!”
一句話,他足足用了比平時多幾倍的時語速才說完,聽得七怪既心焦又心酸,看着主子那單薄削弱,彷彿風稍微吹大力一點,便能將他颳走,偏偏下着雨,還吹了一夜的寒風,倔強地站在樹下。
他們曾勸過主子,下了雨,靳帝陛下怕是不會來了。
可主子卻道:再等一下,她不來我便走。
可是整整一夜,這一句話他也說了一夜,卻始終不停離開,就怕她真的來了,而他卻走了,兩人會錯過。
可是他卻沒有想過,如果她真的來了,也是可以進宗祀殿找他的,不一定非要他在這裡等着。
最終,雨停了,黑夜過去了,迎來了那一片金燦燦的朝陽,陛下依舊沒有來……
暗帝看着來時的路口,就像一尊蒼白的雕塑,如瀑的青絲凌亂地灑在身後,即使再明亮的光線,都無法照亮他眼底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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呯!那一根一人環臂才能抱住的梧桐樹從腰間,整根折斷倒在地上,發出很震人的聲響。
七怪整個人都抖了抖,目露震驚。
“回去。”
暗帝收回手,寡絕冷漠得沒有任何生氣,黑髮,黑袍,黑眸,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在那一片光暈之中,似在慢慢湮滅,融化,直至漸漸消失。
~~~~~~~~~~~我是暗帝越來越黑化的分隔線~~~~~~~~~~~~~
回到養生宮殿梳洗、整理了一下禮容,靳長恭卻沒有休息,而是準備開始召開早朝,彙集文武百官,將這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於朝堂之內解釋一下。
但是,契卻帶來一則令她不得不臨時取消早朝的消息。
“陛下,查探到蓮謹之的消息了!”
契帶着兩隻黑眼圈,眼睛卻亮得攝人,一臉頎喜若狂地道。
也難道他這副苦逼男配轉正的德性,想來這段時間尋人的工作快將他逼瘋了!
靳長恭表情略微一動,語氣緊了幾分,道:“真的?”
“嗯嗯,千真萬確,這件消息我已經確定過了,他就在黑山那裡。”契連連點頭,激動不已。
倒不是他對蓮謹之有深的感情,而是這件事情終於有結果了,他丫的再也不想茫茫人海中尋人這種鬼差事了!
“黑山?可是安陽城附近的黑山?”
靳長恭微微詫異。
契點頭,表示沒有錯:“的確是安陽城的黑山境地。”
“他怎麼會在那裡?”靳長恭蹙眉,蓮謹之原先分明是在七國外境的流失之地,怎麼會突然跑到靳國的黑山去了?
“聽說,由於神遺之地被毀,各區區獄長都失蹤,再加上惡魔城中的一等民們也莫名其妙地失蹤,是以整個流失之地由於官方介入徹底崩析,當然包括咱們靳國基地由刑部發令全部都撤離,放棄這片流放地,而原來隸屬靳國的流放之民全部重押回國,改判去艱苦地帶當苦力……”
契將他收集所得的消息全部都告訴了她。
“你是說,蓮謹之便是被當成靳國的流放之民收回,再被派放在國內當勞力?”靳長恭問道。
契攤了攤手,道:“沒錯,他是被當成流放的罪犯帶回國的。”
“不可能!就算是這樣,回到國家憑他的能力也該有辦法脫身,何以一直忍耐着,不肯回朝,在黑山區當苦力?”她懷疑地看向契。
契翻了個白眼,民間或者是朝廷軍隊對那些奴隸與罪犯加強的粗暴、毫無人性的管理的模式,想必陛下根本就不瞭解,纔會說出這種簡單的話吧。
“陛下,朝廷管制奴隸罪犯一般都是採取全日制封閉式管理,也就是說,他們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到外面,而且那裡的軍官士官全是不會認人的,管你曾經是什麼身分,進入他們管轄範圍內,那就是四個字——勞作到死!”
契將他知道蓮謹之被抓去當苦力之後,特意去調查到的黑山的一些資料告訴給靳長恭,他想告訴她——不是我方不聰明反抗,實在是敵人太狡猾兇狠啊!
靳長恭深籲一口氣,緩步靠近窗邊,視線由渙散至慢慢凝聚,她道:“立即派人前去提人。”
“……陛下,這件事情恐怕不好辦。”契猶豫地看着靳長恭,口氣有些難言之隱。
靳長恭回頭,微微眯睫,道:“你說什麼?”
契難道不知道陛下這副表情就表示開始不爽了,但是他也很無奈啊,因爲他知道接下來的話絕對會令她更生氣。
“這黑山是被安陽城的陽家買下來的私人用地,這一次這一批罪犯是朝廷以買賣方式,賣過這陽家當私人奴隸,若我們想提人,那還得通過陽家放人。”
“買賣?那錢呢,既然是朝廷賣給陽家的,那賣的那一筆錢呢?”靳長恭聞言,果然勃然大怒。
契摸了摸腦袋上被嚇出來的汗,小聲道:“那自然是被當地的官員們私吞了……”
呯!轟!好好的一張紅木鑲玉的名貴書檯被靳長恭一掌轟倒,砸在書架上,毀得個七零八落,一地殘骸。
“好!好啊!好得很!”靳長恭雙眸染戾,就像吃人般兇狠森然。
契連忙退了幾步,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嚥了下口水,才梗着脖子道:“陛下,您怒息吧,您再生氣,也不該毀東西,那都是錢,不是……”
要知道,如今靳國那叫一個窮啊,連重新開一個兵器鍛鍊工地都不夠銀子,需要坑別人的。國庫的赤字已經紅了很久了啊,並且還有會繼續紅下去好長一段時間的趨勢啊。
“放心吧,這一筆帳寡人會讓別人來買單的!”靳長恭陰陰一笑,那滲人的邪惡就像已經在她的背後渲染出一對黑色惡魔般的翅膀。
契嘴角一抽,已經開始默默地替那些敢在咱陛下嘴裡搶吃食的傢伙們默哀一百遍了。
“既然這件事情牽扯到了陽家,看來寡人有必要親自去一趟了。”
靳長恭思慮了半晌,突然道。
契驚訝,道:“啊,陛下你要親自去,可是,可是沒必要啊,我去,或者你派震南震北誰去也可以啊,雖然明提是不行,但我們暗中將人救出來,也行嘛。”
靳長恭卻有更深一層的考慮,她道:“雖然的確可以暗救,可是這一趟寡人也想會會陽家的人,既然敢跟朝廷買罪犯來當勞力,哼,這陽家膽子倒是不小,況且安陽城離上京也不過一日路程,寡人快去快回,不會耽誤什麼事情的。”
“陛下,可是如今朝堂動盪不堪,朝中大臣們都怨聲載道,你不是準備要召集羣臣開會嗎?還有……”
“放心吧,耽誤不了什麼事情的。”靳長恭似胸有成竹般,凝笑彎眸,眼中精光暗蘊。
契聞言,呆了呆,根本不懂她到底哪裡來的信心。
等契一走,靳長恭原本一臉的自信微微有些崩,她頭痛地蹙起眉頭:“這下去,也不該晚多少吧?”
她喃喃自語,然後便出了養生殿。
當她一臉壯士義赴死的模樣來到宗祀殿時,卻有些奇怪,她總感覺哪裡好像不對勁,她環顧一圈後,這才發覺到問題出在哪裡。
原來庭院中那一棵挺拔傲然的梧桐樹竟然斷了,一截戳在土裡,一截樹冠卻栽在地上。
她撩袍上前查看,赫然樹杆上看到五個洞,她觀察了一會兒,然後拿五根手指進去比了比,然後一頭黑線。
果然,是被人用手指硬掐的。
這得用多大力氣才能用指力掐出這麼深的五個手指洞啊。
再看倒在旁邊的一大截樹冠,靳長恭覺得,今天諸事不宜,她還是來日再訪吧。
可當她正要走的時候,一擡眸卻看見不知道何時出現,就像地獄爬出來渾身帶着怨氣一樣盯着她的暗帝,面情一滯。
霍~人嚇人,有時候也會嚇死人的,好不好!
“呵呵~你還在啊——”一說出口,靳長恭便感覺到哪裡不動,現在提這話題不是欠抽嗎?於是她趕緊話鋒一轉,收起剛纔稍微心虛的表情,一本正經道:“你來得正好,寡人有事情要與你商討。”
暗帝淡淡地看着她,那眼神,那眼神讓靳長恭怎麼說呢?
哦,對了,就是那種看小丑地那裡亂蹦達,能蹦達出一個什麼花樣似的譏諷。
尼瑪!你以爲老子願意跑來這裡受你奚落啊,要不是老子的確需要你丫的幫忙,早就將你的身影甩到十萬八千里了,況且如今這混亂的狀況有一大半就是他搞出來的後遺症,不讓他來搞定誰來!
“寡人需要你代替寡人代理朝政幾天時間。”她繞過一大堆的開場白,單刀直入了。
“憑什麼?”暗帝眸中陰晴不定,終於開口了。
“不憑什麼,你要什麼條件才肯答應。”靳長恭自是不信他會這麼簡單地便答應她提出的要求,她也不跟他扯什麼道理,直接簡單明瞭地交易。
暗帝聞言,輕咳咳了幾聲,他看着靳長恭,殷紅似血的嘴脣自嘲地冷諷勾起,一字一頓道:“你究竟有多狠的心,才能對我視若無睹到這種程度?”
靳長恭一愣。
“我昨夜在雨中,等了你一夜,你末來,我便一直等着,總想着你雖對我絕情,總該會爲了那一頭畜牲而來,但是你倒是,咳咳……”說着,有些激動,他便掩脣輕咳咳幾聲。
靳長恭聽了他的話,好不容易保持住的正色漸漸有些繃不住了,本來爲着她的小金,她的確是想赴約的,可是她卻相信他是不會殺了它的,一時也沒重點放在心上,一忙起來便給忘了。
“昨夜,寡人忙了一夜末睡……”她淡巴巴地解釋了一句,想着再怎麼樣還是先將這緊張的氣氛緩和一些纔好談正事。
“你在跟我解釋?”暗帝重重咳嗽幾聲後,擡起一張微微兩頰泛起血色的臉,嘴脣含春意猩色,唯有那一雙黑眸卻冷靜暗瞑得令人不敢直視。
靳長恭僵硬地點了點頭。
“你究竟需要什麼條件才肯答應幫忙,寡人可以替你尋訪名醫醫治你的病,甚至可以請我師傅替你……”
“不需要!我已經想好了條件了。”暗帝打斷了她。
“什麼?”
“陪我一夜,就今天晚上。”
那果斷俐落無恥下流卑鄙的條件令靳長恭風中凌亂,蛋蛋疼痛。
雖然早料到這貨會趁火打劫,卻沒有想到他竟連鍋抄起,直達三壘。
“不可能!”
她陰狠地瞪了他一眼,別以爲她沒有後路,除了他,她依舊可以讓華韶替她找一個相似的人容易代替,只不過找來的替身誰都比不上他來更妥當罷了。
“我只是想讓你陪我一夜,並不是要做什麼,況且,一夜之後,我會將那隻金雕王送還給你,這筆交易你並不算吃虧,不是嗎?”像是早就知道她會拒絕,暗帝並不意外,他僅冷硬硬地說完,便轉身就走。
他相信,靳長恭是會跟上去的。
而事實上,他失算了,靳長恭卻沒有跟上。
“好,寡人答應你的條件,不過今晚不行,等寡人辦完事情回來,再說。”
暗帝頓步,心臟一陣陣地突突直跳,怒視地橫射向靳長恭,微微冷冰地眯睫。
“你就一定要讓我退步,退到無路可退才肯甘心嗎?”
那語氣中夾帶的忿慨,自厭,與怨意,令靳長恭感覺越來越不自在,從她答應與他交易那一刻開始,她就覺得他們之間已經變得糾纏不清了,這並不是她的初衷,但是卻又是她一手造成的!
“蓮謹之被困在黑山,寡人必須儘快趕去處理,他聯繫着整個朝廷與蓮家層層關係網,寡人已等不得了,已打算午後便出發。”靳長恭算是對他一再破例地解釋了。
暗帝面色稍緩,他道:“罷了,就當我前半生虧欠你的,便拿這餘下的時間來補償,我會將金雕王還給你,但我們之間的約定,你且不能忘了。”
他神色風輕雲淡,卻特意加重地再叮囑了一句。
可靳長恭卻愣怔了,她怎麼也沒有預料到暗帝竟然會這麼好說話,既沒有爲難她,還將小金還給她,尼瑪,她嚇到了好不好!
太驚慫了,有木有!
“你,你當真答應了?”她懷疑道。
暗帝涼涼睨了她一眼,便從腰間抽出一個金色手指頭大小的短笛,擱至嘴邊抿吹一聲。
那短促尖銳的笛聲響起後,不一會兒,靳長恭便感受到一陣狂風大空中呼嘯而來。
一道巨型之物,遮天蔽日,呼扇着翅膀讓整個下方都動盪起來,樹葉嘩嘩作響,靳長恭眯眼看着上空,驚喜地喚道:“小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