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7章

“好在我眼明手快。”紫顏一手用紅羅帕子拭汗,一手捂了胸口長嘆,“呀,果真不能強出頭,刀子割肉的確有點痛。”

照浪拿他無法,囑咐道:“這等場合沒你出手的份,改日你向那螢火學點功夫,再來胡鬧。”紫顏一臉無辜地望了他,照浪心想,倒熟絡得忘了身份,咳嗽一聲,指使手下人打掃樓內,再不理會紫顏。

紫顏爲螢火、長生卸去妝容,攜兩人走出玉觀樓。一個黑衣童子快步趕來,奉上一紙碧雲春樹箋。紫顏看了,上面寫的是:“紫顏先生足下如晤:聞君技入化境,妾自幼修容弄巧,有心一覽。此後開奩拂鏡靜候,望君不吝賜教。翠羽閬苑盲眼人鏡心謹啓。”

紫顏若無其事合上,笑道:“真是不得停歇。”瞥見長生眼巴巴望了拜帖,心中一動,“不如你替我去了吧。”長生怦然動心,吞吐地道:“我……等再扎些人偶,少爺多教我幾手,我就替少爺去。”

那時,長生笑靨如清酒,帶了些許的醇香,橫波盈盈。

恍若又一個逐麗吐繡的少年,乘風而來。

風乍起,花樹在月影下簌簌搖曳。

那人陰沉地站於黑夜中,像是被幽暗的黑色湮沒了面目。

太后悚然回頭,黑色身影如龍蛇遁去,花影橫在窗前幢幢晃動。她猛睜雙眼,發覺翠被滑落牀下,一爐蘭麝之香已然盡了。

汗透褻衣,清夜無常。太后懨懨起身,暗生悵惘愁緒,怔怔地倚了雕花牀板出神。窗外蕭瑟風緊,忍不住鼻尖酸澀,一個噴嚏驚起值夜的宮女。

“你們不必過來,都歇着。”太后吩咐,心下怪落寞的,披了件衫子臨窗而望。曉月當空,越發顯得清影寂寥,舊歡如夢。

次日黃昏,太后召照浪入宮。

“這幾日怎不見你進宮?”太后遠遠地倚在玉榻上道。

“太后鳳體違和,下臣不敢造次。”照浪下跪行禮,起身後垂手站着。瞥眼望見四周無人,只有一爐龍涎香靜靜逸走,神色不由一緊。

“他沒有死。”太后突兀地說道。

照浪勉強笑道:“太后說的是誰?”

太后咬牙切齒地道:“熙王爺還活着,我要你揪他出來。”

照浪不覺一顫,驚道:“當日下臣親眼看他嚥氣。”

太后搖頭,出神地道:“那不是他,我昨晚夢見了……”脂粉遮不住的疲態從眼底*,耳畔翠璫零落地敲着。照浪微生感嘆,見她神思紊亂,低下頭去不敢接話。

太后怔怔半晌不言,若不是夢中的身影太清晰,她也以爲自己瘋了。如噬心的蛇撕裂了胸口,她必須爲冥冥不安的記憶找一個明晰的答案。

有宮人報宗正寺的文書送到,太后不動聲色叫進來,翻開看了,又自言自語道:“蔡主簿還在任……傳他來見我。”照浪揣測她的用意,盯了流影畫屏,散綺爐煙,默默地瞧了半晌。

不一會蔡主簿來到,是個白髮與皺紋一般多的老人,佝僂了身子跪倒在地。照浪沒有聽過這人的名號,認真看了看,老人的面容就像蜿蜒的山水,說不盡的曲折。

“燕羽的摸骨圖在這裡,主簿記得當年是誰經手的這事?”

燕羽是熙王爺的名諱,蔡主簿跪在地上想了想道:“經手的大人不是外遷就已老死,臣不才,當時在場做文書,這圖就是臣收攏在宗卷裡。”

太后點了點頭,“你且在蓉壽宮候着。”又對照浪道,“隨我來。”

蔡主簿使勁將身伏在地上,像任勞任怨馱碑的龜趺,只知看天家顏色。

照浪跟了太后移駕移玉殿。殿前幾株花開得正豔,紅燦燦滾繡球也似,太后隨意望了一眼,想起當年密會時的繾綣與那人死時的肅殺,往事燒心般疼痛。她的腳步急促了幾分,照浪在後頭端詳繡金緞上的花紋,壽山福海上飄了二龍戲珠,豔彩耀目地在光影下爍爍散動。

待踏上另一處金殿瑤階,杏黃的顏色鋪了一地,照浪悚然一驚,眼前起伏綾佈下遮掩的莫非是掘出的屍骨?熙王爺叛亂是天家醜事,朝廷以暴斃的由頭葬了他,一切規制依親王禮,但從少得可憐的隨葬明器就能明白,暗裡遠沒有表面的風光。

照浪遠遠止步,太后的決絕令他有一絲警醒。太后似笑非笑撇了撇嘴,回眸定定地望了他道:“無論這人是不是他,沒鞭屍挫骨,都是天大的恩賜!”照浪噤聲不言,聽她婉轉嘆息了一聲,又道,“你收拾好了,我再叫那老傢伙來看。”

照浪低頭,慢慢走上前去俯身掀開綾布,摸着觸目驚心的森森白骨沉吟。他情知太后能挖它出來不易,如今驚動了宗正寺再輾轉這麼一趟,稍稍能消去一些流言。

一旦死的並非熙王爺本尊,來日的禍事真是可大可小。

照浪將白骨上裹了的素緞麒麟紋袍服、纏枝牡丹紋綢夾衫、青羅蔽膝及碧玉帶鉤、雲頭珍珠高筒靴等諸物一併剝下,小心揀出骸骨,神色戚然地排列齊整。

太后在旁冷眼看了,留意地注目照浪的神色,說道:“你與他相處最久,能否確認這就是他?”照浪摸着骸骨苦笑,搖了搖頭,太后冷冷看了一眼,像刀子剜過,又自言自語地道:“真真假假,不知該信什麼。”

照浪噤聲,默默低頭整理,等他打理乾淨,太后命人傳蔡主簿前來。

那老者手腳伶俐地匍匐在屍骨邊,聽從太后吩咐,仔細將骨頭與文書上比較揣摩。照浪自忖揣骨術非常人可知,眼見這老者目光炯炯,手法清奇,竟是深不可測。

蔡主簿相骨多時,爬到太后腳邊跪定,恭敬地道:“稟太后,此人命格貧賤,一步登天妄圖僭越,惹了殺身之禍,死無葬身之地。”太后問:“此人不是宗室?”蔡主簿堅定地點頭道:“哪裡,此人不過販夫走卒之流,絕非我聖朝宗室中人。”

太后茫然點頭道:“很好,很好。”見他把熙王爺的摸骨圖遞上來,恍惚間伸手接過,“你從這份骨相推斷,燕羽他人如今在何處?”

蔡主簿伏在地上,“下臣不敢多言。”

“但說無妨,恕你無罪。”

“王爺半生富貴,半生飄零,此刻當流連域外市井行乞爲生,受盡顛沛之苦。未來卻是命途難料,下臣愚鈍,從骨相上無法得悉天機。”

太后驀地一怔,愣了半晌。蔡主簿端跪不動,照浪暗想,此人絕不簡單,不由輕咳一聲。太后揮手道:“罷了,你退下。此事……”她淡淡一笑,見蔡主簿搗蒜如泥地磕頭,知他明白箇中輕重,不再多說。

“等尋回王爺,再找你來摸骨。”太后如是說。蔡主簿惶恐謝恩退下。

照浪遍身冷汗,侍立在旁靜候。太后突然說道:“說起摸骨看相,那紫顏曾爲他易容,揭開面皮看過,定知真假。你去找他問話,再派人搜尋熙王爺下落,速速回報。”

照浪應了,如釋重負地躬身退出殿去,太后似在他身後長嘆了一聲,卻疾如星墜,待要細聽,早已去得遠了。

次日午時,照浪登門拜訪紫府。他一人一騎來勢洶洶,門口童子皆不及攔,被他徑自闖進,單身入了披錦屋。紫顏正蓋了一幅菱紋綺地乘雲繡的錦被合目午睡,猛張眼時,照浪已到了明間,他便隔了翡翠紗帳子笑道:“城主如此情急,莫非火燒了眉毛?”

照浪尚不及回答,聞訊趕來的側側玉腕橫掃,攆開他,兩步擋在東屋的水晶珠簾外,冷了臉道:“親疏有別,這裡不是你的照浪城。”

“有砍頭的大事!”照浪喝了一聲,尋了烏木鑲大理石的椅子坐下。側側見他規矩了,橫眉冷眼叉手站在一旁監視。照浪靜下來,瞧她滿是戒備的俏模樣,哈哈笑道:“放心,我和他商議的是國家大事,不必你護着。”

側側鳳眼一瞪,道:“你與我家仇怨未解,誰知你安的什麼心?”照浪嘆道:“唉,又提起前事……我少年意氣戲弄令尊,並非有意害他。不想他心氣太高,受不得委屈。”

勾起了心頭舊怨,側側怒目而視道:“你忘了你家管事當年如何舌燦蓮花誘我爹出谷?說是化解我爹與人的結怨,沒想到你卻讓他、讓他……”心中悽怨,說不下去。照浪神色淡然地道:“他當時輸得心服口服,你沒資格找我報仇。如果一定要無理取鬧,我奉陪便是。”

側側惱怒之極,她知照浪說的是事實。昔日不明沉香子爲何而輸,在紫顏與照浪比試後,方知爹爹也有過不去的溝坎。幼時心中神化了的爹爹,因過分自負造成了悲劇,側側每每想到就黯然神傷。

沒多久紫顏出來,鬆鬆地披了棕羅灑線繡流水紋夾衫,磊落如鬆玉立。他拉她走到一邊好言安慰,側側眼圈一紅,寸心間萬縷恨愁,道:“見到照浪,總會想起爹爹。”

紫顏心下嘆息,側側道:“不用管我,你且聽他要說什麼,倘有一絲不滿意,叫我一聲,我就把他打出門去。”說完出了房門,穿越屋外婆娑樹影中的花徑,點滴往事如光影撲面,幾番欲斷還連,在眼前明滅難消。

待屋中剩了他們兩人,照浪凝視紫顏良久,吐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我有要事求你。”語氣裡別有一種隱忍退讓,是先前絕難見到的妥協。

“你居然肯求我?”紫顏玩味地望了他的眼。

“不錯,今趟爲了一樁極緊要的大事,非求你不可。”照浪正色斂容,冷寂的面孔背後藏了一縷淡淡的溫情。紫顏澹然一笑,渾不在意地隨口道:“你若肯欠我一條命,再開口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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