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盞茶過,午時已近,照浪領紫顏、長生逶迤走至玉觀樓。三人在房內用了午膳,長生心神不寧,想着螢火,道:“說起來,再有人犯案,本該放了森羅。”照浪停箸,道:“你說得是,我卻忘了。”高喝一聲,叫人去衙門提人。
紫顏見他手段通天,也不在意。長生急了,道:“真放他不成?”照浪拍案笑道:“你又笨了。哼,再和你家先生學幾年。”正說着話,外面撲通一聲響,丟進一個大活人來。
螢火錦衣磊落,慢悠悠跟在後面進樓。長生奔出房門,愣了一愣,喜滋滋上去。沿途路過那人,與森羅一般高矮。照浪大步走去,俯身看了看那人的麪皮,冷笑着取了水洗去,最終現出和森羅一模一樣的容顏,兩人竟是孿生兄弟。
螢火見到紫顏,道:“我回來了。”紫顏點頭。長生如飲甘醴,快活莫言。
那人惡狠狠斜眼瞪了螢火,怎奈被點了穴,動彈不得。照浪讚道:“好功夫。”提了那人起來,直直刷了兩巴掌,道:“藥師館的臉叫你們丟盡了!”過不多時,他手下提了森羅來,兄弟倆一併跪在照浪面前。
“事已至此,你們有何話說?”
森羅慘然一笑,銳利的語聲化作了蒼然的嘆息,“玉觀樓今日可有獻藝?”
照浪冷笑道:“你還有臉賣弄?”
“藥師館的牌子不能毀在我們手裡,請大人準我們最後一次獻藝。如此,世人記得的我們,不僅僅是兩個犯人。”森羅說完,匍匐在地,萬象倨傲的頭亦低下,緩緩伏在了地上。
此時一衆易容師聞訊齊聚廳內,皆看照浪的臉色。照浪沉臉不言,紫顏在旁吐字如蘭,笑道:“技藝本身無錯,他們心有悔意,大人何妨開恩。”照浪回視他一眼,道:“你倒好心!”衆師不知紫顏來頭,一齊盯了他看。
他籠了金袖閒閒站立,雙眸如霏霏花雨,凝睇間緗蕤落塵,仙姿卓然。長生回首,見二樓那個叫鏡心的女子探身聆聽,冰綃似雲飄拂。
衆師覷出紫顏與衆不同,有眼尖的相詢道:“可是紫府的紫先生?”紫顏頷首應了。那些人亦見過世面,當下拱手寒暄,略略招呼。一個婦人扶了鏡心,自樓上走下,步步生香,長生渾然忘我地凝望。
前來求醫的百姓已候在樓外,照浪召來一干衙役,看守玉觀樓各處,又挑了兩個傷患給森羅、萬象。一人鼻翼長了顆難看的瘤子,相貌因而生得猥瑣;另一人兩頰肥臃,五官被肥肉堆擠,見者無不失笑。
森羅、萬象甚是感激,迎兩人入了房中。等紅漆房門徐徐關上,爲首的一個衙役問道:“大人有把握他們逃不走?”照浪道:“此屋只一個門,除非他們會穿牆。”旁觀諸人稍稍放心。
無路可走的易容師,是否能綻放極炫之花?衆人暗暗期待。迫近絕路的重壓下誕出的奇異果實,有庸常日子見不到的綺麗。仔細聆聽,刀針剪鉗細碎的聲音如絲絃聲動,有樂曲的起伏。照浪難得惋惜地說道:“藥師館的手法,仍有可觀處。”
他多方招攬人才,換在昔日,這兩人召至麾下便可盡展其才,難言的怪癖惡習也能痛快發泄。時運不濟,這是他們易容傷人前不曾計算到的。想到此,他問紫顏:“螢火這張臉必是易容,你當初選它,可想到他會有此一劫?”
紫顏仰頭灑然笑道:“全無劫難不一定是好事。”照浪自忖他若是連此也算在內,道行比起森羅兄弟高出太多,不甘之心愈盛。
長生道:“可惜見不到他們施術,即便有兩人,也算是快手。”紫顏道:“手快不是難事。”朝佇立在旁的石火微一欠身,“可否借閣下泥丸一用?”石火一怔,忙把手上的螺鈿花鳥盒子遞上,紫顏招手喚來螢火。
照浪兀自高坐,知紫顏有心炫耀,傾了身耐心看去。紫顏讓螢火、長生並肩坐了,洗淨了臉,雙手同沾了膏泥,直往兩人面上抹去。廳裡的易容師頓時忘了森羅兄弟,湊攏來看。
但見他指如飛花,掌下玉色粉融而起,宛若借了仙風金露,暗將歲華偷換。流光過隙,翩然繞指生香,一時螢火變了長生,長生成了螢火,兩人的容顏就在紫顏左右開弓的雙掌下神奇變幻。
螢火凝看長生,取了一面水銀鏡子照了照,置之一笑便放下。長生換上螢火的相貌,不覺五味紛呈,呆呆地想心事。照浪從座上躍起,停了停又坐回原位,仔細掃了眼廳中衆師。諸人不曾想紫顏有這般翻天覆地的手段,驚懼之餘,逞強的心一淡。
唯獨邊角上坐着的鏡心,在身側婦人的詳細解說下,神色平靜地點頭。
過了片刻房門洞開,森羅、萬象兄弟鑽身而出,束手道:“易容已成。”衆人聚目看去,兩個被易容者眉眼與先前迥異,臉面光淨平滑,端正了許多。
長生喃喃地道:“奇怪,今次竟無針腳。”他思忖以兩人慣用的手法,改容如此之大,多少會使用針線,爲何像是僅用了脂粉膏泥?
照浪揮手,衙役正待上來帶走兩人,紫顏忽然問長生,道:“你可看出他們的手法?”衆人聚目凝看,長生道:“與往常不同。”森羅和萬象齊聲道:“有何不同?”長生被他們一問,反而語塞。
紫顏轉頭對兩個被易容的傷患喝道:“你們辛苦演這一場,當我們都是瞎子?”
衆人大出意料,醒悟森羅、萬象兩人關門後暗施了調包計,自己扮成了傷者,將真正的病人易容成他們倆兄弟。照浪見那森羅、萬象竟是假的,吃驚之餘,不及深思爲何那兩個傷者會相助二人,猱身向兩個真身趕去。螢火反應迅疾,當下縱身追上。
長生一摸懷中,前次對付森羅的迷香已然用完,正在頓足,紫顏不知從何處捏了一根長針,笑道:“可有膽子把他們的袖子縫了?”長生咋舌,道:“少夫人在就好了。”紫顏道:“咦,她的針法你白學了不成?”
廳中照浪對了森羅、萬象對了螢火纏鬥正熱,那兩人不知何處藏了兵刃,竟擎了刀亂砍,乒乒乓乓碎了杯盞,倒了桌椅,鬧得不可開交。一干衙役搶上前來想見縫插針,反而摔了個四腳朝天,完全不是對手。照浪嫌他們礙事,斷喝一聲不許他們插手,衆人只好幹看。
螢火頂了長生的臉,萬象看出他的功夫,喝罵道:“你竟負我?”螢火冷冷地道:“憑你這等德行,也配做我主人?”萬象道:“學易容術,本就爲了恣意縱情爲所欲爲,否則只爲了救人活命,何須分出妍媸?”螢火呼呼揮掌,懶得答他。
紫顏聽了捻鍼微笑,長生當他真要進去廝殺,嚇了一跳,道:“少爺,刀劍無眼,切莫傷了自己。”紫顏道:“你且不去管那刀子,盯緊他們的袖子看看,是否來得及穿針引線?”長生默默看了幾眼,搔頭道:“趕不上,那刀子一揮,怕先砍中我。”
紫顏笑道:“膽子大些方好。”咬牙掠進場中。彼時螢火正佔了上風,再兩招可迫得萬象棄械,眼前忽然金風恍惚,閃進紫顏來。他大吃一驚,掌勢緩得一緩,紫顏已從容運針,以眼花繚亂之速將萬象的兩隻袖子縫到了一處。
旁觀衆人張口結舌,萬象刀光亂舞,紫顏見好就收,急急退回到長生身邊。螢火怎容得他受傷,連忙一掌敲在萬象縫合了的手腕處,欲將他整個人扣住。不想萬象發起狂來,雙手齊握刀柄,招式比剛纔更添兇狠。另一邊森羅自知窮途末路,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來,而先前假扮他們的那兩個傷患竟提起香爐、花瓶,朝紫顏和長生砸來。
紫顏拉了長生躲避,苦笑道:“糟糕,忘了他們被迷了心智。”長生一面逃到柱子後,一面叫道:“這是什麼妖術?”想起森羅、萬象來自藥師館,少不得精於用藥,暗暗叫苦。紫顏兀自喚長生:“哎,你要不要縫住他們的袖子?練練你的針法。”
香爐和花瓶碎在地上,那兩個傷患突然有了怪力,合力擡起一張桌子擲來。齊先生、石火併另外幾個易容師看不過去,過來拉扯兩人,卻被他們兇猛掙脫,局面鬧得不可收拾。
這時,一個機靈的黑衣童子悄然點燃了一炷香,那是紫顏前次遺留在玉觀樓的香,雖無酥軟腿腳的功效,卻能醒人心智。當香氣迤邐漫過,那兩人頭腦漸生清明,不由愣愣地停了下來,被衙役們一撲而上綁住。
森羅、萬象敗象頻露,照浪和螢火趁機下狠手將兩人力擒。忙亂過去,紫顏爲那兩個傷患洗去易容,他們只覺大夢一場,什麼也不記得,照浪只能做主放了兩人。
“沒想到用他的臉弄巧成拙。”萬象冷笑着望了螢火。森羅看他一眼,埋怨道:“都是你說要斷了紫顏的手足,給他一點顏色看,否則,我們不知道多逍遙。哼,又和當年一樣忍不住手癢,真會壞事。”
萬象冷冷地盯了紫顏看。紫顏突然渾身一涼,道:“你們是當年異熹找來的易容師……不,醫師也是你們。”忽記起十師會前初遇神醫皎鏡時,飛鶻船上那個中毒的落水者,想來就是他們當初的受害人。
“我不是敗在你手裡。”萬象轉頭盯住螢火,對紫顏的話充耳不聞。
照浪見森羅、萬象再無辯駁之言,將兩人套了重重枷鎖交衙役帶走。等諸事安定,照浪轉回到紫顏面前,瞪了他道:“你明明不會武功,要是他砍破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