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助我得手,我就還你一條命,任憑你處置。”
紫顏終於動容,細辨他眉目間鬱碧停雲的心事,沉吟道:“究竟是爲了什麼事,讓你這般捨身忘己?”昨日豪情萬里的猛虎,如今肯放下顏面功名,紫顏不禁覺出蒼涼的意味。
照浪字字生寒地說道:“幫我救熙王爺。”紫顏眼中神光飛掠,微笑道:“城主在說玩笑話。”照浪冷冷地道:“你心知肚明。”忽然伸手箍緊紫顏的手腕,神色肅然,“我已查到他的下落,需借你一臂之力,讓他重現人間。”
真是經綸手,擎天劍,紫顏長長嘆出一口氣去。
“原來你都知道了。”那樣的面相本不是短命人。紫顏默默地想起初見熙王爺時,沉香谷斯人猶在,蒼露溼苔,而後消磨的這些日子,韶光流水中香竭塵盡,“只因那人是替身,當年謀反時,才必須讓你扮成熙王爺。不然,熙王爺本就有替身,何必多此一舉?若真是熙王爺本人,他認得姽嫿,蘼香鋪就開在紫府門口,豈會不去打個招呼?那人卻並不熟悉這段過往,可見是假的。更不用說,我爲他易容時,發現了師父留下的痕跡。”
“你說得是。我跟隨王爺多年,那替身扮得再像,還是能有所察覺,只是當時在太后面前懶得拆穿,怕他惱羞成怒毀了王爺性命。”照浪提及沉香子,避開了紫顏的目光,“或許你師父洞悉將來會受王爺脅迫,特意在那人身上埋下了一根反骨制衡王爺。枉我以爲在易容術上贏過了他,竟不曾看出絲毫端倪。”
虎口餘生,前緣早定。沉香子從未對紫顏細談過箇中恩怨,他聞言苦笑,“我師父隱居深谷避禍,必是察覺了王爺想謀反的意圖--他十多年前就訓練替身,看來當年就想用大皇子之計。你學易容術,也是他的主意吧?”
照浪臉色煞白,默默地點頭。他確是在熙王爺鼓動下修習了易容術。
最初,他是太后安插到王爺手下的一枚棋子,籌謀至今,不想會爲熙王爺動心。照浪有些怨恨地想,太后爲什麼要在那人臨死前多說一句,她對熙王爺的恨當真如此刻骨,要他死後也不得安寧?
紫顏神光清冷,漠漠地道:“有了替身,他依舊多年不曾舉事,又是爲了什麼?那時,他遇見了你。”還有尹心柔。紫顏想到她不由嘆息,好在那場春夢已逝,不必再回首悲慼。“他想殺我師父,竟一路追到谷裡來,如此心狠手辣,我何必幫他再現人世?”
“故我以一命相抵。”照浪冷冷地說道。
紫顏斜睨他一眼,笑道:“那替身不是省油的燈,換作我,一定會殺了王爺滅口。”
照浪不知緣由,搖頭沉思,如今那人已死,唯有尋到熙王爺才能知道來龍去脈。
紫顏見他沉默,心中一軟,“你既知他下落,自去救他便是,何必今日對我和盤托出?”
“太后夢見了王爺。”照浪想到事已至此,長舒了一口氣,“她派人掘出屍骨,找宗正寺的高人摸骨看過,你師父雖能易容改面,畢竟無法連骨頭也捏出一般模樣。太后終於知道死去的熙王爺是西貝貨色,着我即刻尋出真人下落,還讓我來問你當日真假……”
照浪嘿然冷笑,不再說話。他記得太后在熙王爺臨死時所說的話,如果他真是王爺寵姬之子,那麼幸得一傀儡,令他不致親手弒父。他知道,每段路都是真正的熙王爺一早鋪就,替身反客爲主不過先行一步,試圖欺天瞞地。
“熙王爺有替身之事,還有誰知道?”
“唔,那個幫派已被我滅了,你聽過玉狸社之名?”
“聽過。”
“熙王爺有位側妃叫晴夫人……”
紫顏心神搖簇,難得有一絲波紋慢慢漾開了去,露出鄭重聆聽的神色。
“她是玉狸社的人,是個間者。自幼養在長公主府,直到嫁給熙王爺……那年,好像是嘉禧二年,她極得王爺寵愛,就背叛了間者的身份,將玉狸社的所作所爲和盤托出。王爺怕有關他替身之事會外泄,下令照浪城摧毀玉狸社,斬草除根,不留一個活口。”
當年的寵愛,早已過如煙雲。紫顏知道,那之後晴夫人的背叛沒有停止,沒想到兜兜轉轉,最大的奸細竟是她。假熙王爺失勢後她去了何處?原是無人關心。想來,這也是她的悲哀。
“玉狸社死了很多人,雖然沒能如王爺的願不留活口,但整個幫派被連根拔起,縱然有人知曉王爺的秘密,未必有膽氣令真相大白天下。”照浪冷冷地說道。
“如此甚好。”紫顏按下心事,從容說道,“你記得欠我一條命,到時我會來取。現下,告訴我該如何幫你?”
“自那替身死後,我跟隨你到北荒,原是要打聽王爺的下落。他避走邊疆,曾有人在那裡見過他。不想幾番周折,當真讓我查到蛛絲馬跡,只是我無法確認到底誰纔是他。憑你與玉翎王的交情,或可令熙王爺在北荒現出原形。”
提起千姿,紫顏笑意微盈,揚眉問道:“近日有玉翎王的消息?”照浪點了點頭,拍案讚道:“北荒十九國降了蒼堯,半壁江山已是他囊中物。最可誇的是兵不血刃,大半國家都是歸順投誠,只在鞘蘇國等地打了幾回硬仗。死萬把人就能有這等驕人戰績,難怪太后願與他聯手。”
紫顏想到驍馬幫的人浴血沙場,不復有身在江湖的灑脫,將來纓封萬戶之時,是否能回首一笑?
“告訴我熙王爺在哪裡,我修書會請千姿尋出他來,再遣人護他南歸,演一場認祖歸宗的好戲。”
照浪帶了紫顏的書信離去後,紫府恢復繡筵笙歌的舊貌,但見梅粉華妝的伶人歌詠繞樑,鬢影釵煙動人心絃。紫顏度了新曲,整日宮商不離口,絲絃代了刀針膏粉,在他指下崢嶸生豔。
少爺既流連聲色,長生就成了瀛壺房的主人,偶有上門易容的訪客,他牛刀小試令人驚喜,一來二去,出手儼然有大家風範。有時意興來了,到玉觀樓向諸師討教,那些前輩不欲讓紫顏門徒小瞧,多少炫耀所得,反被他纏了教授,騙取了好些技法經驗。
紫顏屢不應約,鏡心也不相催,玉觀樓衆師獨她不曾當衆露才,無人知其底細。只見那師侄石火對她畢恭畢敬,絲毫不敢有所違逆。長生幾次去玉觀樓,望見她綽約的玉容從來不苟言笑,彷彿姑射仙人於雲端俯瞰人間。
於是長生造訪蘼香鋪,這是初次爲了紫顏之外的人求香。
進屋時薰風撲袖,整間鋪子如月上的宮殿幽香滿瀉。長生精神爲之一振,樂呵呵地朝姽嫿行禮。姽嫿從香架槅子後走出,道:“你來得正好,這盒香料替我交給紫顏。”
長生接過,沉沉的一隻紫檀八寶紋盒子,裡面的物事少說價值百金,笑道:“咦,少爺屋裡的香多得用不完,老闆你又制了新香,能不能分我一些用?”
姽嫿欲言又止,一抹憂色轉瞬即逝,轉眸笑道:“你這小猴子,這盒不是凡香,亂用不得。你好久不來,我叫心柔配些好香給你。”
長生搖手,半是恭維半是相求地道:“我要的也不是凡品,須老闆才配得出。”
“和紫顏一般講究。說說看,你要什麼?”姽嫿托腮望他,像一縷解人心意的香,蜿蜒裊繞往心底鑽去。
長生出神想了想,道:“不好說。”姽嫿是精靈剔透的人,狡黠笑道:“你待送誰?”長生眼角盈笑,還自強辯:“你怎知我是送人?”
“少年情懷,一見便知。”姽嫿含笑用纖指撥弄香片,“蜂尋蜜、花撲蝶,總是風流事。”
長生兀自偷笑,哎呀叫道:“老闆,你這話說的,咳咳……我想尋愉悅心神、讓人開懷一笑的香,不知道鋪子裡可有?”
“讓人微笑的香……”姽嫿側首想了想,引他往園子裡走去,香氣如遊絲細線曼曼隨他行走。到了香綰居前,滿園錦樹霞花開遍,步步蘭清芝芳,令人只想醉臥花茵做個好夢。
“此間花氣襲人,任它是何種香,隨意蒸煮都是妙品。你巴巴地來求,可見對方不是個愛笑的人,唔,倒是要好好想想。”
長生在花叢中逡巡,細想鏡心的玉容舉止,柔聲地道:“她看不見,這香要是能把世間色相涵蓋盡了,叫她打心眼裡看見了方好。”
姽嫿聽了,返回屋拿了一隻彩釉瓷盒,“摘你喜歡的味道。”
長生兩袖生香,徘徊林蔭間花樹下,摘取甘馨的花蕊香葉收在瓷盒中。春夏秋冬,晨昏子午,日月星辰,朱顏白髮。他在漫漫流年裡舀一瓢光陰,將散至天涯地角的思緒匯攏在這些芬香的花草裡。
他也曾有不見天日的歲月,溺水的人需一根救命的草。他想,浮世中既盼不到老天的救贖,就唯有用煙雪楓蓮諸般聲色,添一道灩灩波光射入心底。
長生採了偌大一盒花葉交付姽嫿,她逐一看了,挑出其中幾樣放在一邊。長生奇道:“不能一起制香?”
姽嫿心道,不如稍加提點,以免將來他和紫顏一樣逞強。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制香師每用香料,都是千方百計求小心,不使亂了配伍。炮製時取利避害,否則香藥有相生相殺,四時用藥、五方地氣又各有講究,若強弱不當,入人靈竅反而致病。這些合香的道理,多是前人口傳,想要推陳出新就不免諸多嘗試。好在我師父與皎鏡大師時常走動,深明箇中醫理,霽天閣百般求索終於略有寸功,將諸味香藥的藥性分門別類歸納。饒是如此,每回配置新香,總是用藥如運兵,刻意選材、明辨虛實、知己知彼之後,纔敢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