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師則於細微處見功夫,刀起刀落間宛如靈針凝光,瞬息無形,才見光影閃爍,倏忽又匿跡百變。彷彿刀下對的不是皮毛筋骨,而是錦繡綾羅,輕盈袖舞之下,癰疽瘡瘍繞指溫柔,流風靡草,蘭英星列。
如劍,一舞*動四方;如針,清風明月共施光。衆人昏昏迷醉,目不能移,直至紫顏收刀敷藥的一刻,猶自心神跌宕。此時,無人再敢輕言挑戰,心裡想的均是幸虧不曾造次。
照浪輕闔眼簾。他學過易容術,卻只是塗脂捏粉的匠人,懂得雕形塑貌,無法如紫顏集多家大成,將天道醫理易容交匯於一體。那接近神靈的高妙技藝,常令他有敬畏之心。
正如此刻,他明白永遠無法抵達紫顏的境界。
婦人的臉龐傷痕重現,唯其坑窪模糊,纔有靜待修復,肌體養和的一日。有時直面血淋淋的真相,傷痛反而於死地還生。
紫顏轉到那官兵面前如法炮製,將聖手先生覆上的人皮棄而不用,在原本的創面上直接調擦藥粉。那官兵傷勢較輕,紫顏未用麻藥,那人哀哀叫了幾聲,忍痛道:“能好麼?”紫顏微笑道:“過十日還你從前模樣。”那人道:“趕得及就好。先生,能不能再俊一點,省得我媳婦嫌棄。”衆人哈哈大笑,頓時場面輕鬆許多,長生忍笑替他清洗傷口。
等爲兩人收拾完畢,紫顏看過另十一人的傷處,其中瞿嬤嬤傷得最重,時昏時醒,全身上下多處重傷,幾無完膚。紫顏拆開她後腦白布看了傷勢,爲其換去全身藥膏。瞿嬤嬤昏沉間有了意識,勉強撐開眼望了望。
我想活下去。渾濁的黑瞳透出一線微光,彷彿如是說。
長生撇過頭去,眼中含淚,求助地望了紫顏。紫顏向他眨了眨眼,“記得若鰩人肉嗎?”回想起紫顏在碧漓海子下的奇遇,長生面露喜色,拼命點了點頭。有此生肌靈藥,瞿嬤嬤的傷有救。
他欣然湊到瞿嬤嬤耳邊說道:“嬤嬤,我會盡全力讓你恢復從前的樣子。”瞿嬤嬤像是聽懂了,用力眨了眨血腫的眼皮。長生忍住悲酸,溫柔地看着她。
“明日再來上藥。內服諸藥拜託各位大夫。”紫顏客氣地朝衆人微躬行禮,衆人忙不迭還禮。
“先生明日一定要來。”送藥晚至的譚大夫爲未能目睹紫顏施術懊惱,欣然回道。
紫顏鳳目一轉,遙遙地對了門外的聖手先生道:“昨日黃昏之時,閣下身在何處?”
“輪不到你問我。”
“我替紫先生問如何?”照浪察覺到什麼,肅然開口,暗含威懾。
聖手先生傲氣一折,笑道:“在下就在玉觀樓內,有金塘、方成兩位先生作證。”被他點了名的兩個易容師愣了愣,回想了想,一起點頭應了。
紫顏掩口輕笑,長生見少爺竟笑得出聲,呆了一呆,聽他曼聲說道:“那便是了。你四個弟子想來有人出了玉觀樓,到孤稚院走了一遭,放火被瞿嬤嬤發覺後,那人用鐵壺滅口,擊在她後腦上。而後大火蔓延,那人又前往望火樓和各醫館報訊。誰知瞿嬤嬤未死,又有人刻意偷換了她的傷藥,致使她傷情反覆,好在被這位大夫發覺,及時救回。”
聽者無不譁然。譚大夫驀地醒悟,指了聖手先生道:“我道她爲何會多次吐衄,竟是你們下的毒手。”聖手先生不動聲色地道:“無憑無據,含血噴人。”
紫顏笑得像狡狐,喀噠一聲合上鏡奩,如關起法寶盒子,道:“火油桶和鐵壺就在我車上,你房中左起第三隻藤木櫃子下第二層,有孤稚院上下的畫像。這且不說,長生,你燃好香了麼?”
星焰傳承,嫋嫋清香似燕子翻飛,自獸爐嘴中悄然掠出。彷彿雲霧升騰,勾魂攝魄,衆人恍惚間走到了十字路口,看不清來路去處。忽地一記輕響,擦亮的火光下人影幢幢。眼前再現那一幕,明亮的火苗自指尖躥起,如猙獰的魔鬼瞬間吞沒良知。
聖手先生的一個弟子如着魔般大叫:“我不想的……是她自己跑出來抓我!”
在香氣如衣纏身的這刻,他喊出聲來,頓覺心中一鬆。腦海中揮不去的,是刻骨銘心的當時。火光初起時,那婦人竟不顧一切地衝進來,害他不及遁走。一個老婆婆並不難對付,他很容易就擊暈了她,把油桶一丟,心懷快意地跑開。
那刻心硬如鐵,他尚記得衝出門時解脫地大笑,斜了嘴回首看菸捲火蔓。
“你最終肯到望火樓報訊,是怕火勢過猛。你主子要的是傷者,不是死人。”
那弟子頹然跌坐地上,一個傷勢較輕的官兵就在他身邊,直起身踹他一腳。幾個孩子聽懂了他的話,爬到瞿嬤嬤身邊,哭聲震天地喚她的名字。
輪值的黑衣童子前去聖手先生屋裡,拿來了那些畫像遞與照浪,照浪看也不看,隨手摺在一處。有了被摧毀的人心,證據已不重要。
衆人找尋聖手先生的蹤影,見他扶着門嘿嘿冷笑,如闇昧夜風裡掠過的鴟鴞囂叫,聞者無不心有涼意,肌骨生寒。
“大人。”他喚照浪,不介意風雨將至,“你說過,來這玉觀樓的無不爲了更高的去處。紫先生既已越俎代庖,破壞我爲傷者所易的容貌,我想請大人仲裁,允我和他比試一場。他勝,我任他處置,他敗,我要他從此不再爲人易容!”
照浪禁不住想大笑。勇氣可嘉,他僅得這四字讚語。聖手先生能兵行險着,確是挾藝自恃,只是太小看天下人。能以這些傷者換得紫顏出山,這人也算動足腦筋。
“好,我答應你。”照浪從躺椅上躍起,走至紫顏跟前,“無論如何,先生接了他的挑戰,就先比個高下如何。此後送官收押,都不勞費心。”難得看到處變不驚的神人,有了世俗的哀樂。照浪望得見紫顏的心底,知他已然動怒,絕對會接下這一場。
長生忍不住道:“這等罪大惡極的人,不配做易容師!”照浪不耐煩地瞥他道:“我若想見紫顏不得,一定放火燒了你們紫府,屆時不怕他不與我比試。”長生一怔,被他霸道之氣壓了下去,悶悶地不敢開口。
照浪轉頭看聖手先生,冷冷地道:“話雖如此,輸了,你可要甘心。”鏗鏘有聲。衆人心頭一跳,不敢再看他的眼神。聖手先生悶聲應了,盯了紫顏道:“你可有膽接招?”
紫顏用手劃過鏡奩之頂,雕漆盒蓋上有雌伏盤踞的金鳳,正待翔翼。
“如你所願。”
“由我來出題如何?”照浪旋着手腕,彷彿隨口一說。
聖手先生雙手一攤,無懼地道:“只要公平,但憑大人做主。”
照浪哈哈大笑,長生從笑聲裡聽出陰謀得逞的喜悅。若要在聖手先生和照浪中選其一,他寧可把少爺交在後者手裡,因而咬了牙沒有吭聲。
紫顏漠然按着鏡奩,走到外面擇了一張椅子坐下。衆人隨之出了傷者的居處,一個黑衣童子將長生之前點的香滅了,偷偷藏起在袖中。
照浪等所有人坐定,看了相對的聖手先生與紫顏,道:“你們二位非以真面目示人,不如各自根據對方掌紋面相骨骼體態,推斷對方真正容貌如何?”衆人不由驚歎,獨長生呆呆望了照浪,知這是熟悉紫顏之人千想萬念而未能如願的事。
他們都想看一眼紫顏的真面。
長生心如漣漪波動,既盼了聖手先生真有手段能現出紫顏的容貌,又不想少爺就此輸在他手裡。聖手先生冷笑:“誰知道還原出來,他肯不肯認?”
照浪緩緩地道:“你若有這本事,在座的易容師不只你一個,焉不知真假?你連燒傷者都有法子辨容貌,何況他不過遮了一張麪皮?”他語氣一轉,又道,“唔,若傷了兩位的顏面也是不妥,不如取兩個人偶,在上面施法便是。”
照浪一招手,即有黑衣童子搬來兩個肖似真人的泥偶,一模一樣的面目,身上着了錦衣。長生悄然探手一捏,泥竟是軟的,滑膩卻不沾手。見他下足準備功夫,聖手先生再無推託,叫餘下的青衣弟子洗手預備。
這期間長生留意看紫顏,端容不語如在沉思,猜不透心思。
“兩位可從容查看對方指掌,摸骨看相,盡展所學。看完,就請在這兩副泥人臉上落刀,倘若不會捏泥人,只管吩咐這些下人動手,說清分寸輕重即可。”
長生盯了聖手先生,這人事先畫像事後易容,莫非並無摸骨斷容的本事?他手心發汗,內心委實矛盾。
聖手先生攤開了紫顏的手掌,照浪側身窺視,紫顏含笑收手,對了他道:“城主也想入宮去?”照浪驕傲地一笑,搖頭道:“你還是這般小氣。”走到一邊,悠然挑了最近的位子站了,那繡墩上的醫師立即彈起,恭敬地請他坐下。
聖手先生與紫顏互視對方的手掌。鮮有人易容連掌紋也換去,這是推斷對方命運性格的最好切入。聖手先生看了一眼,駭然叫道:“你怎還未死?”連退三步定了定神,一臉驚恐。衆人齊齊站起,無不好奇地想一看究竟。
以他之所學,紫顏的掌紋預示其多災多難,命不久長,尤其是一條斷紋,兇險無比。紫顏眼波流轉,輕笑道:“既是同行,當知‘相形不如論心’。閣下命紋雖長,心術不正,在我看來亦是大凶之相。”照浪遙視紫顏的手,兀自出神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