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浪眼睛一亮,點頭道:“以他的功夫,同黨如有這本事,來去當不爲人所知。居然藏身我玉觀樓內,嘿嘿。”長生心中一動,記起在玉觀樓外所見黑影,莫非真有其人?追影溯形,倒不是不可能。
到了岔路口,照浪跨馬告辭,紫顏像一團籠了火的絲絨,在月下暈出金色的光輝。照浪朝他點點頭,半晌移開目光,駕馬沒入煙塵。
等長街上剩了他們師徒二人,長生不勝唏噓地道:“螢火竟忍心這麼去了!”他原想在無外人時,螢火會與他們報個平安,不想他絕無消息,端的狠心。
明月纖塵無染,幽藍的天空上更無片雲,在極遠的天邊,有一顆星執著地閃動微弱光芒。紫顏默默望了天,道:“月華雖盛,螢之光一樣耀眼。螢,是屬於夏天的蟲子。”
長生遙遙眺望那顆星,夏夜燠熱的風漫過了憔悴的面容。
同一夜空下,螢火察覺有人跟蹤。
猶如陷落蛛網,對方從盡頭悠悠地爬近,張開手足想把他一網打盡。螢火幾次藉助地形身形疾掠,也未能避過那人的耳目。
始終遠遠墜着,如牽了一根蛛絲,不緊不慢收着線。螢火苦笑,這些年守了紫顏,武功生疏許多,連這等反追蹤的間者之術也無法搶佔先機,說出去丟人。
甩不掉,躲不過,索性迎面而上。挑了一處背牆的死巷,他沉穩站定,喝道:“給我出來!”
那一刻,螢火瞥見內心隱隱的躁動,像隱藏在夜中最深處的黑。
“你無路可走,神氣也無用。”那人陰冷地笑道,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如棲居於山林的夜梟眯起眼審視獵物。
螢火直視對方,地獄般森寒的氣息沁入骨髓,他不僅毫無畏懼,甚至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勾起他隱忍多時的回憶。
“就算我要逃一輩子,此刻殺你,易如反掌。”螢火淡淡地移開目光。
那人嘿嘿地笑,慢慢走近了,任月光照在他臉上。螢火驚異地發覺他的臉面平如一張紙,抹去了喜怒哀樂,不由想起紫顏曾經的易容。
“你是易容師?”
“對,我可以救你。你的前主人與官府走得太近,回去怕有陷阱。跟了我,縱橫京城不在話下,想要過皇帝癮都可!看你有沒有這膽子。”
螢火冷哼一聲,紫顏無非與照浪有往來,哪裡是有心應付官府的人。
“你這張臉不像會招禍,爲什麼偏偏大難臨頭?你仔細想想,其實是那人想把你送入虎口。他已經不想留你,你又何必戀棧?”那人繼續言之鑿鑿,蠱惑他的心。
螢火鐵青了臉不答話。
那人在他身邊緩緩地踱步,幽靈般的影子在夜色裡盪漾。每一次眼珠轉動,每一下睫毛閃動,每一記呼吸,那人逐一清晰凝視。螢火在他的注視下如被操縱的玩偶,任何細微的表情都逃不過。
困獸感爬滿全身,螢火彷彿回到被逼上絕路的那日,大雪漫天遍野,血光在他刀下開如夏花。他像貓躬起了身,狡猾且謹慎地一笑,這人的武功不如他,輕功卻不相上下,細想了想,不妨交易一回。
“你救我,可有代價?”
那人揚起輕笑,伸過柔軟的一隻手。
“遊離於世俗禮法之外,君臨於蒼茫衆生之上。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手足。”
“閣下如何稱呼?”
“萬象。”
一盞茶的辰光後,萬象恢復常人容貌,在夜錦堂上的華屋裡與螢火一起喝酒,屋外脆管繁絃聲聲動聽。炎夏苦暑,他特意在屋角安置了四隻碩大的白玉盤,內置清泉水,又有蓮花漂浮其上,頓時消卻大半暑氣。
几案上的瓊潮酒來自南嶺雲闕海,傳說是龍沫吞吐而出,珍貴異常。兩隻酒杯也是奇物,竟是伽楠香化在瑪瑙石裡,雕磨成了晶瑩的杯子。螢火嘖嘖稱奇,邊飲邊打聽他的來歷,萬象得意地笑道:“我不過是尋常人,千金散盡,才蒐羅了一點玩意。”
螢火故意說道:“閣下武功不弱,有易容術更是如虎添翼,沒想過幹一番大事嗎?”
萬象撇了撇嘴,斜倚在玉榻上愜意地道:“做大事須捨棄的太多,能從心所欲、爲所欲爲,已快活如神仙!你不信?莫急……等將來我給你一張大理寺卿或京兆尹的臉,你就知道。”
極短的一瞬,萬象眼前飛過模糊的片斷,家破人亡的他望了高高的官帽發呆,怔怔哭不出聲。彷彿什麼人在拉扯他的衣袖,他很快從困境裡解脫,清醒地流出放縱的笑容。
既已借易容術飛上雲端,無須再回憶起不堪的往事。
螢火細看他視若兒戲的神情,想是時常以此嬉戲,便道:“唉,我卻想過過皇帝癮。”
萬象露出邪佞的笑,搖頭道:“你這就傻了。宮裡規矩太多,皇帝不是舒服差使,倒是一方之主的土皇帝,天不怕地不怕,高興了隨時殺人解悶,纔是真正的天王老子!”他舉起酒,燈下的臉驟然變得陰森,“先幫我一回如何?讓人不死不活的滋味,你有沒有試過?”
螢火笑了笑,舉起酒杯道:“先生說得是,被這麼一說,我有些迫不及待,就當是給先生的見面禮吧。”
萬象堆起笑容,殊不知這先生的稱呼,大有玄機。
又一日。兩樁傷人案擺在照浪桌上,紫顏坐他對面,蹙金繡衫遮不住隱憂。
聽說來人武功頗高,到了店鋪便威脅搶劫,稍遇反抗即出手傷人。一東一南,隔數裡先後發生,是一人所爲,還是有更多同黨?無法決斷。
長生在紫顏身後道:“何不去現場看看?”紫顏道:“苦主和人證、物證皆在卷宗上記錄分明,我們去看傷者吧。”
一行人到了兩處醫館。第一傢俱是重傷者,斑斑血跡從棉布裡滲出,要養得數日方能搬移回家。照浪細看用刀手法,不僅傷在要處,且切筋割脈極有分寸,倍極冷酷,皺眉道:“此人功力猶在森羅之上。”
紫顏問明出手者的樣貌,果是螢火,沉吟不語。長生急了,反覆指了螢火的畫像,眉梢眼角鼻準耳垂一個個問過去,惹得人不堪其擾。
“長生,走吧。”紫顏見狀不忍。長生叫道:“螢火不會無故傷人,定是別人假扮。”紫顏牽起他的手,溫言道:“尚有一家,查問過了再推敲。”
長生飛快地點頭,攥緊的拳頭生生要摳出血來。
三人轉道另一處醫館,正在一個荷塘邊上,滿池的菡萏嬌蕊粉豔喜人。長生想起螢火出走那日的殘荷雨景,驀地勾起心事,腳步沉重了兩分。
這間醫館的傷者症狀甚奇,除卻休克不醒外,筋脈阻斷,氣滯血淤,表面絕無傷痕。據目擊者證實,出手者亦是螢火,長生依然不信,纏了醫師要方子看。不過是人蔘、炙草、生薑諸藥,別無良方。
照浪搭脈看過,忍不住哈哈大笑。醫師忙恭敬行禮道:“箇中莫非有蹊蹺?”照浪道:“各位醫治無錯,我不過想起旁事。”向紫顏使了個眼色。紫顏會意,拉了長生告別。
三人就近尋了一家茶館,挑了靜室。竹爐火旺,湯水鼎沸,長生坐立不安,不曉得爲何這兩人有心境喝茶品茗。
紫顏與照浪相對坐了,擺好三隻藍釉金彩瓷杯,長生忽生感悟,心火漸熄,伺候紫顏倒了茶。幽然沁心的茶香從執壺裡透出,一注清流氤氳而下。照浪自斟自飲,凝視色如積雪的茶湯,笑道:“你們可看出端倪?”
長生立即接口道:“我不懂武功,那些人都是內傷,出手的人想是高手。”照浪得意地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道:“他們被人用奇特手法點了穴,看去痛苦實則無礙,十二時辰自解。”
紫顏若有所思,淺淺一笑,長生又驚又喜地道:“確是螢火乾的?他找到陷害他的人了?”照浪笑道:“咦,這回你不笨。十二時辰內必有事發生,說起來,你們這個叫螢火的管事頗有些手腕。”長生恍然,知螢火假作賊人同夥,虛應生事,暗裡留了一手。照浪既這樣說,想是猜到螢火會在病人緩解前,動手製住賊人,當下放心不少。
紫顏尋思螢火出手時應顧及照浪,不會叫他看破來歷底細,放心地道:“須有城主的眼力,才能勘破他出的謎題。”照浪軒眉微蹙,“他的手段,你只怕比我更明白。”紫顏笑而不答。
長生道:“少爺,我回去知會少夫人,免得她擔心。”
紫顏盈盈笑道:“你待說什麼?螢火這招瞞天過海,我們不必拆穿。今日必生變化,等有了好消息,一併說給側側聽便是。”
三人閒坐喝茶,長生看照浪順眼了幾分,替他添茶。照浪生起意興,道:“你既想起了從前,爲何還留在紫府?”長生咯噔一驚,知那時在左格爾面前做作,瞞不過照浪。紫顏捏了杯盞淺笑,不管兩人對談。
長生定了定神,自忖照浪一無所知,笑道:“大人費心了,我不過效仿大人留玉觀樓之舉……”照浪劍眉一跳,劈手扯他的麪皮,道:“臭小子,連我也敢消遣!越發學得像你家主子,冷不丁傷人。”長生吃痛,忙搖手叫喚,照浪不屑一顧丟開他,道:“憑你是什麼來頭,再敢惹我,一樣擰了你的頭去!”
紫顏瞧得有趣,笑道:“可見你們都不是喝茶的人。”照浪氣悶,想發作又落了下乘,隱忍地道:“罷了,不和他一般見識。”長生揉着臉,拿起茶往嘴裡送,險些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