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傳紅忽然牽了牽姽嫿的衣袖,拉她去到一邊堂內。紅爐畔兩人並立悄言,側側迢迢相望,摩娑手中的繡鞋,百感交集。
傅傳紅凝視姽嫿半晌,堅定地道:“我要陪你一起去。”
姽嫿眼前浮起紫顏的影子,那時她千里相隨,爲的是要讓兩人更上層樓。如今,若與傅傳紅一起,前方會否有別樣天地?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忙碌的日子裡,鮮少有時候停下來想一想,探問內心中,究竟把他視做什麼?
“你肯丟下宮裡的差事?”
“逃還來不及,怎會不肯?沒什麼事比陪伴你更重要。”傅傳紅頓了一頓,又道,“只要你不嫌棄。”
姽嫿輕聲道:“呆子,我對你一直不夠好,爲什麼你還要……”傅傳紅目不斜視望了她,“若有天我也突遭不幸,只想有你在身邊。”
姽嫿定定將目光停留,這一句的分量她感同身受。倘有一天,她自己倒下,想看見的又是誰人,方能安心閉目歸去?她猜不透自己的心,但,也不忍推開他的好意。
他憨笑的模樣多年未變,她不禁好奇,想看看支撐他癡愛至今的那顆心,兩人若更進一步,她是否也會陷落,一如側側對待紫顏。傾心付出是很累的事,如同全心調弄香料,她明白投入的苦。然而,那煎熬之後,會有動人的芬芳,補償每一段深深的凝眸。
傅傳紅惴惴不安地等她回覆,姽嫿點頭說了句:“好,我們一起走。”用手牽住了他。暖暖相握,傅傳紅的神情莊重起來,目光裡似是許下承諾,再不分開。她看出他眼底的快活,微微有一絲甜蜜滲入了心裡,這是紫顏離開後,她初初有了一些安慰。
姽嫿安定了心事,抽回手道:“既然要走,我還有幾句話要對夙夜那妖怪說,你等着,我去去就來。”轉往積石園去了。
等姽嫿回來,又像是哭過,傅傳紅不知夙夜怎麼惹惱了她,索性拉她出門散心。姽嫿徑直拖住傅傳紅去到一家酒館,喝得大醉不醒。等兩人轉回府裡,側側又是憐惜又是羨慕,着長生爲兩人煮了醒酒湯服下。
次日,姽嫿與傅傳紅告別側側等人,將鋪子交付給長生,與尹心柔一起駕馬離開京城。他們並無目的地,這一去也不知幾時會再回頭,側側想到這裡,只覺人生寂寥,生無可戀。
紫顏下葬的那日,側側哀若心死。綺玉此時已進京,入宮赴任前轉到紫府,陪側側住了兩三日。側側自稱傷心人無力打理文繡坊,綺玉卻勸她,寄情他事或能忘卻憂愁。
側側知她不能忘,仍把繼任的事暫時放下了。
大雪紛飛的某個午後,紫府來了兩位客人,執意要見此間主人。童子拗不過,只得請出了一身喪服的側側。
“貧僧法號平常。”
換作往日,側側會嬌笑道:“這也能做法號?”此刻她淡淡點頭,強撐了道:“不知大師爲何事前來?”
“貧僧聽聞天下易容師齊聚京師,特意趕來向紫檀越討教。”
側側心想,這是幾時的舊聞了,耐心地回絕道:“我家先生不幸中毒昏迷多日,前陣子突然不治身亡,已經入土了。”
“紫檀越竟……”平常和尚難掩失望之意,低首唸了聲佛號。側側正想叫人關門,和尚又逼近一步,“我修習易容術多年,最大心願就是與紫檀越比試,沒想到……”
“凡種種相,皆是虛妄。和尚學易容做什麼?”
平常道:“衆生種種色相,貧僧都想明見。況術無善惡,用在人心,以易容術救厄解難,未嘗不是慈悲。”
側側澀然一笑,“原來和尚也有放不下的塵世疾苦。”她頓了一頓,又道,“大師請回,這裡不再有大師想見之人。”
平常和尚唸了聲佛號,一步跨進門檻,“聽說紫檀越有個徒弟……”
側側蹙眉,長生失去師父,能遇上高明的易容師鬥藝自是修習的大好機緣,可他會有閒情與人比試?她猶豫不決間,聽見身後傳來清亮的語聲:“大師若想見識我師父的易容術,長生不才,願拋磚一現。”
長生用了紫顏的一張臉,側側回眸時幾乎呼吸停頓。她怔怔望着,少年在她面前俯身一拜,“請少夫人原諒長生冒昧。”側側緩緩搖頭,看不夠呵,哪裡捨得責怪,只要這副身軀樣貌仍在人間兜轉,彷彿他從未離去,就是最大滿足。
紫顏執意教他易容術,是否也爲了這一天?
平常和尚帶了小沙彌踏入瀛壺房,長生神色凜然,先去案上點燃一炷香。側側不忍再看,目光卻不捨地跟隨,他的舉手投足無不令人懷想,香氣彷彿有靈,輕撫她的衣袖,蜿蜒地纏身上來,綢繆繾綣,令她癡癡沉溺其中。
她斜倚了門,遠遠地望着。
“大師想比什麼?”
“就比扮女人。”
長生處變不驚地一笑,“和尚心中,也有男女之分?”
平常和尚下意識地摸頭道:“牲畜扮不像,只能分男女。”
“二八處子,半老徐娘,還是垂暮老嫗?”
平常和尚指了長生道:“你年輕,我老邁。”
長生想了一想,忽然狡黠一笑,“大師可願移步,隨我去到外邊開闊地,咱們換個有趣的比試法子。”
平常和尚愣了愣,隨他走了出去。
臨陣用兵,挑選熟悉的戰場,勝算就大得幾分。長生深知這個道理,特意選了天一塢,那班伶人停了歌舞多日,渾身正沒個力使,聞言皆有了精神。一個個穿將起來,煙花雪柳一般,又都戴了白花,憑弔紫顏。
側側觸景生情,低下頭去凝視桌上的青玉茶盞,千般隱忍愁緒。長生遙遙向她行得一禮,靜問平常和尚:“在此間比試可使得?”
那和尚眼也直了,未見過有這許多娉婷環繞身邊,呆呆掃視一遍,吶吶地道:“這……使得使得!只怕人多口雜。”
長生微笑,囑咐衆人不可絮語,伶人們屏氣伺立,再無聲響。長生點頭,嗅了一口濃郁香氣,陡然有了精神,翻開青金瑪瑙寶鈿匣子,紫顏遺留的器具珠彩耀目。彷彿與少爺的手合璧伸向匣中,長生姿逸風流,夾出一柄木刀,裹了膠脂提起。
“大師請--”
他傲然出手,堂而皇之地偷卻春光,侍弄在臉上。一班伶人在他身邊裊繞,鶯鶯燕燕,長生憑添了幾分女氣,貼合了衆人的嫺婉氣度,彷彿姐妹花一般。
側側細看長生舉止,宛若紫顏再現,一腔思念再止不住,當下淚流滿面。
平常和尚手腳也快,一會兒變出假髮,一會兒撈出皺紋,面容雖不能絲絲合縫,遠看去也似模似樣。側側也不留心看他,滿腔心思都在關注長生。不多時,平常和尚妝成,髮絲如蠶簇,一臉爛皺橘皮。他彎腰學樣,棗核般的老臉湊上來。長生就如他隔代的孫女,頑皮地調弄了脂粉,化成粉蝶般的容顏,鮮妍地綻放。
人生如此。鮮嫩或衰老的皮囊,眨眼就消逝的流年。側側拭淚細看,這一幕竟如在開解愁懷,勸她忘憂。
平常和尚盯了長生看了半晌,“紫檀越有徒如此,難怪走得安心。”
長生束手微笑,“大師分明不是和尚,易容術實在太半吊子,不像正經學過。”
那和尚古怪一笑,問:“何以見得?”
“大師身上有藥香,這位小師父也是,長生雖然很少制香,鼻子卻也不差。”長生說到這裡,灼熱的目光凝視平常和尚,“在下冒昧,敢問大師可是皎鏡?”
側側渾身一涼,茫然望去。
那和尚摸了摸光頭,唉呀嘆氣:“名師出高徒,我這張麪皮瞞不得易容師。”扯去麪皮,又掏出一隻碩大的耳環戴了。長生仔細瞧了瞧,赧顏道:“大師過譽,在下只學了少爺的皮毛。”想到皎鏡終晚了一步,忍不住流下淚來。
皎鏡身邊那個沙彌抹去臉上易容,叫道:“長生!”
長生轉頭一看,是久別的卓伊勒,少年眉宇間堅忍依舊,但雙眸跳脫,比先前多了幾分慷慨情志。長生乍見故人,一腔感傷盡數發泄,沙啞的嗓子帶了哭腔道:“你們來晚了,少爺他……他……”
卓伊勒走上前,抱住他的肩頭,“別哭,慢慢說。”
皎鏡皺眉,耳環晃得流光四溢,長吁短嘆地道:“他居然不等我就去了,真該死!可是有些不對,紫顏這一難雖然兇險,命裡未必躲不過,當年夙夜也這麼說。難道是這小子自己尋死?”
一提夙夜,長生哭得更響,斷線珠子般的淚滴滾滾而下。卓伊勒上前扶住他,小聲地勸解。
“夙夜大師也沒能救他。”長生細細說了前事,用袖子抹去淚痕,又有新的眼淚涌出來。
側側始終在一邊靜聽。她常會失神,恍若紫顏還在身邊,一幕幕都是從前景緻。皎鏡只是不信,焦急地在戲臺上走動,踏得磚木蹬蹬地響,無視長生的眼淚。
“紫顏不應該會有事,再等半日,墟葬來了,我來問他。”
卓伊勒看側側神色僵滯,把長生拉到一邊,與他一起去倒茶。長生止了淚,兩人走開了幾步,聽到皎鏡對側側道:“別的不說,夙夜有渡血療傷的法力,就算一時救不好他,也絕不會讓他死掉。”
衆人等到夜裡,墟葬悠悠然坐了青頂轎子而來,長生忙將他迎入玉壘堂。
聽完各人所述,墟葬問清了紫顏去世的時辰並停柩方位,疑惑地道:“奇怪,既生又死,難解之相。”皎鏡道:“你多算幾回,有夙夜弄鬼,小心被他騙了去。”墟葬沉吟良久,“我須去墓地看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