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來了。
終於, 回來了。
簡秋白睜開眼時,第一個看到的不是母親,而是醫院裡負責打掃的大媽。
大媽大約瞭解這個躺在病牀上的女人的情況——植物人, 所以當她睜開眼, 移動僵硬的甚至咔咔響的脖頸盯着大媽時, 大媽冷不丁被一個植物人這麼看着, 尖叫的模樣見了詐屍似的, 掃帚一丟就衝出了病房。
簡秋白瞪着洞開的房門,扯了扯嘴角,擠出一抹僵硬的苦笑。
父親過世的事, 她已從蕭兒夢中作的畫得知,所以當母親激動地跑進病房, 抱着她悲喜交加地老淚衆橫, 又吞吞吐吐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父親的缺失時, 她瞭然地用着還不甚靈活的手拍着母親的背安慰。
通過母親後來斷斷續續的述說,她大概拼湊出了事情的經過。原來, 他們在山中迷路了很久,父親疲勞駕駛一時不察,車撞到了路邊的巖壁上。
父親有安全氣囊的保護只是受了一些輕傷,而坐在副駕駛上的她就沒那麼幸運了,她當時頭是擱在窗上睡着的, 事故發生時, 她的腦袋直接撞到了堅硬的岩石上, 然後她就不省人事了。
那是一段偏僻的山路, 來往的車輛本來就不多, 根本沒有信號手機也通不了電話。父親揹着她走了幾個小時,終於遇上了進鎮趕集回來的老鄉。老鄉用摩托車將他們載到了附近的一個鄉下診所, 可是她的腦袋上破了這麼一個大洞,鄉下的赤腳醫生哪裡敢收?好在鄉民熱誠,將他們又硬是拉到縣城,輾轉反側纔到了市醫院。
母親說,她命硬,那樣嚴重的傷沒有當場死去,但人送到醫院時腦中已過度缺氧,動了一天一夜的手術,最後醫生的結論是:植物人。
母親守在手術室外,幾乎是一夜白頭,眼角硬生生生出了好幾道皺紋。她哽咽地說,父親對於她的昏迷很自責,成日情緒低迷,最後只能靠酒精麻痹自己,幾日前因爲飲酒過度突發心臟病發撒手走了。
簡秋白半坐半躺在病牀上,聽着她嘶啞的敘述,鼻子酸楚,眼睛剛閉上,豆大的淚珠已滾下了臉頰,砸在蒼白的被單上,暈開了不規格的圓。
她多麼希望,誰來告訴她,這是一場夢,一場她做了好久跌宕迴腸終究醒來一切復又如常的夢。
但哪有這麼痛徹心扉的夢?兩個迥異的世界,她心底同樣重要的缺失,如果真是夢,她希望她不復存在過,也許這樣父親便不會因自責酗酒而逝去,也許這樣她便不會穿越時空惹他相思……
她垂着頭,停不下淚,模糊的雙眼迷離地看着來不及被棉被吸收的淚珠,沒有意識到那晶瑩的弧面反射出另一道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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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遊策馬奔騰,迎着夜風,趕回那座有着她的宅院。
他快速地下了馬,掩蓋不了激動,疾步走到木門前,手擱在木門上,抖得不像話,竟像是初次墜入愛河的毛頭小子。他手握成拳,兀自尷尬地笑着將拳頭抵在脣下,胸前起伏,他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門——
他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站立在夜色中,背對着他。他心中升起一絲異樣,不確定地喚了一句:“秋白?”
那女子緩緩轉過身。
納蘭宛如面上悲慼,盯着陵遊的臉,像是對着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你來晚了,她……已經走了。”然後,視他爲無物,從他身邊掠過,再不牽掛地拂袖而去。
她已經走了。
寒冬未至,他卻如置冰窟,陵遊咀嚼着納蘭宛如說那句話時的決絕,身上的血液一點點褪去,通體冰冷。
她走了?
他突然大笑起來,好似這是一個多麼可笑的玩笑!她怎麼可以就這麼走了?他不過才晚了一步啊……
心中那勉力建起的信念轟然崩塌,他挺拔站立的身子,就這麼不期然地倒下。他的頭埋在土裡,冰冷的泥水與他額頭上異常的灼熱不那麼難耐,他的視線最後落及到了地上那朵開敗的花,竟出現了幻覺,他看見——
她淚眼婆娑的臉。
“公子!”
他無心顧及門外葉冉兒焦急的叫喚,虛軟的手顫抖地撫摸着那片花瓣,眼中盡是柔情,他將脣抵在上頭,含着笑昏了過去。
鄔城內最近新築了一座橋。幾日前,韶府的大夫人、大小姐同夜病逝,姑爺因思念亡妻一蹶不振,不足月餘竟生死相隨也英年早逝了。鄔城的一些百姓沒有忘記之前重午節突生大火韶府伉儷的慷慨相助,爲了緬懷二人,紛紛出資修了一座廊橋,以韶小姐的字爲橋名,喚此橋爲秋白橋。
臨橋邊上的酒樓二層,一個滿臉絡腮鬍的男人坐在窗邊,手中持着酒盞,望着橋上的人來人往,將手中美酒灑向窗外。
“喲,這位公子,您這樣做可不地道啊,白瞎了我的好酒!”
陵遊身後站着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疑似店小二打扮的男子,此人桀驁,出言不馴,正是‘有間酒樓’的少東家宥希。
“閉嘴,再囉嗦,我把你這裡所有的酒都丟進河裡。”說着,陵遊一反掌,他手上那個造價頗高的酒盞垂直掉了下去。
宥希嘴上咋呼着介意,但對於陵遊的任性所爲他一點都不心疼,反正他有的是法子讓這位爺結賬賠償,現在就暫且讓他好好過一把相思之癮。
“我說公子,你要悼念‘亡妻’或者悼念自己都沒問題,但你這麼明着昭告天下,還替韶家小姐造橋修路,就不怕韶府那位久病不愈的老爺一口氣上不來,給活活氣死?。”
陵遊眉眼動也不動,冷哼一聲道:“旁人與我何干?”
“是是是,這天下的事都與你無關,唯獨你‘亡妻’。”宥希拉了把椅子徑自坐了下來,執起旁一雙筷子,對着一桌子未動的下酒菜,不客氣地下手。他將幾顆花生米丟進嘴裡,有滋有味地咀嚼嚼着,戲謔地調侃着陵遊的漠然,“不過你也找了有些日子了,怎麼,還是沒有一點消息?”
“多事。”陵游回過身,甩出兩字堵住宥希看熱鬧的嘴臉。
他那日抵達宅院時已是高燒,來不及弄清楚事情的經過便暈了過去。秋白走的絕然,沒留下任何線索,後來他四處尋訪納蘭宛如,納蘭宛如對他卻是避而不見。
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
他告訴自己冷靜下來,理智地分析蛛絲馬跡,尋找秋白的下落;另一面則着手調查自己的身世。僅憑滴血認親以及大夫人看似知道實情的畏罪自裁,就足以證明他是韶老爺的親子?那晚的法事有太多蹊蹺,這其中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當局者迷,當他從局中跳出,心態便有了極大的轉變,從一開始的急迫到了如今的泰然。而他首先做的便是除去韶府上門女婿之名,甚至不惜抹殺‘陵遊’此人。
如今他不是任何人,也可以是任何人,無論身份爲何,只有秋白是他一世的妻。他會找到她,只要她願意,他願意隱姓埋名,找個荒野山村與她終老一生。
宥希擱下筷子,看着陵遊眼中飽含的款款深情,忍不住一抖,隨即大力地搓了搓身上冒出的雞皮疙瘩:“我說公子,麻煩你剋制一點,你這樣看我,不知道的還以爲咱們是一對兔兒爺呢!”
陵遊沒有理會他的瘋言瘋語,他垂眼,看着腰間繫着的錦囊,那裡頭是特製的乾花,那朵象徵着她的花。他並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尋到她的芳蹤,也許十天半個月,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是一輩子。
但他會等,耐心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