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在嘉靖建養心殿以前,不但是皇帝的寢宮,還是皇帝正兒八經的辦公地點。
“伯爺請進。”隨侍太監微笑道。
後軍右都督、掌錦衣衛事、忠勇伯李應,不緊不慢的隨太監走進去。朱厚照在世之時,李應見皇帝都昂首闊步,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如今換了皇帝變得中規中矩。
“臣叩見陛下!”李應叩拜道。
朱載堻也不客套,直接詢問:“造謠者可曾抓住?”
李應回答:“三日抓了六百多人,多爲道聽途說,少部分是在街上撿到造謠文章。那些造謠文章,是用左手刻蠟版,用蠟印機印刷數百張,隨意張貼在京城各處臨街牆壁。”
朱載堻怒道:“在京城貼數百張紙,竟沒有一絲線索?錦衣衛果真好手段!”
李應連忙解釋:“陛下,並非沒有線索,而是線索實在太多。刑訊逼供之下,人人皆有線索招供,根本難辨真假,需得一條一條查實。可每條線索都去查,恐致京城大亂,請陛下訓示。”
朱載堻頓時沉默。
幾百條線索,等於沒線索,因爲都是刑訊逼供得來。繼續查下去,這幾百條線索,很可能變成幾千條線索。
查到最後,嫌疑範圍不是越來越小,而是隨着深入越來越大,在京中抓幾萬人都實屬正常。
李應是個有腦子的,抓來六百多人之後,立即請示皇帝是否擴大化。
京城的宵禁,並非天亮之後解除,否則住在城外的官員,如何摸黑進城上早朝?
解禁時間爲五更三點,即凌晨3點48分。此時敲響晨鐘,城門便可洞開,城內居民也可自由活動。黑燈瞎火的,在偏僻街巷張貼謠言,就算被人撞見也看不清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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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得出來才見鬼了!
朱載堻糾結一陣,問道:“此事可有啓奏?”
李應捧出一堆奏章:“陛下,奏本和密揭皆在此。”
“奏章”只是一個統稱,細分爲:奏、章、表、啓、狀、箋……等等。
比如要拍皇帝馬屁,就用表、箋一類的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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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官奏事,凡公務內容,皆使用題本。題本有固定格式,甚至可讓書吏預製,官員奏報公事的時候,把相關內容填在空白處即可,大大節省了書寫和查看的時間。
因此,別以爲古代奏章,都是什麼四六駢文。那玩意兒讀起來費勁,日常公文都這麼來,別說皇帝會給整懵,內閣恐怕也得原地爆炸。
至於奏本,是用來乞恩、認罪、陳情、建言、申訴、彈劾的,王淵變法所上的奏疏就屬於奏本。
錦衣衛奉皇命辦事,不但可以搜查審訊,還能接受臣民的啓奏和揭帖。
朱載堻翻開奏章隨便看了幾份,就氣得想跳起來打人,全是六科官員借題發揮的奏議。
六科官員有很多,而且充斥無數愣頭青,王淵不可能完全掌控。這次出現一堆跳反的,紛紛建議讓王淵避嫌請辭,再招王素爲駙馬來平息京中謠言。
爲啥首先跳反的會是六科?
一是年輕人不怕事兒,而且品級較低,光腳的不怵穿鞋的;二是王淵制定《考成法》,只保留六科的彈劾、監督、秘書等權責,不準六科直接駁回內閣政令,而且還取消了六科接受臣民奏章的權利。
六科大權,被王淵砍了一半!
朱載堻憤怒的原因,是他受顧太后的影響,一直想要重用通政司。六科可直接接受奏章,導致通政司權利被搶,漸漸變成公文轉運部門,這裡面牽扯到文官和太監的爭鬥。
只因通政司官員的選任,太監可以插手,因此通政司遭到內閣、六科、六部和都察院的聯手打壓。比如萬曆年間,倪光薦因爲在通政司做過參議,後來累升爲工部尚書,卻在《七卿年表》中故意不寫他的名字。都御史趙錦,只因朝會排在倪光薦後面,公開表示這是一種恥辱,於是趙錦就成了兵部尚書,終於可以排在通政司出身的倪光薦前面。
朱載堻已經把秉筆太監的權利一分爲九,又讓司禮監掌印和秉筆太監互相獨立,如此大大削弱分散了太監的權利。相應的,文官那邊也得削弱,通政司就是一枚棋子,可從六科搶回一些權力。
這些動作,都是爲了集權與制衡,最終增加皇帝的權柄而已。
王淵看到了司禮監的改革,怎還不明白小皇帝心意?於是選擇剝離六科權力,既討好了小皇帝,又能提升內閣辦事效率。
可被奪權的六科官員,卻不知道皇帝的想法,只把怒火集中在王淵身上。這次謠言滿天飛,錦衣衛奉命調查,六科趁機給錦衣衛遞奏章,集體跳反給王淵上眼藥。而且李應是王淵的好友,如果李應敢攔下奏章,六科還能趁機彈劾李應!
朱載堻本就因爲謠言而憤怒,現在又被六科破壞他的收權改革,心裡頓時把這些愣頭青恨得牙癢癢。
“擬詔,從今往後,恢復祖制,京中陳奏皆走通政司!”朱載堻被激起逆反心理,六科越是反對,他就越要一意孤行。
這道聖旨,不可能通過,內閣和六部不會答應的。
從弘治年間開始,因爲公文實在太多,通政司根本處理不過來。因此京城各衙門的題本(公務文件),不再走通政司過一遍,而是直接發往內閣和六部。這屬於簡政改革,大大提升辦事效率,文官怎能容忍皇帝開倒車?
一道亂旨發出去,朱載堻又看密揭,只掃了一遍就大怒,質問道:“這匿名揭是誰寫的?”
李應回答:“不知。是一乞丐交給錦衣衛,因爲標註密揭字樣,臣不敢擅自拆開,只把那乞丐收押了。”
朱載堻當場燒掉揭帖,只剩幾行字的內容,扔給李應說:“照這字跡查,查出來夷三族!”
李應觀察字跡,額頭冒汗說:“陛下,此爲館閣體,且筆劃怪異,恐是左手所書。”
朱載堻咆哮道:“就算用腳寫的,也得給朕查出來,否則你這右都督也別當了!”
“是!”
李應嚇得連忙退出,離開乾清宮之後,卻表情自若,哪有半點害怕的樣子?
李應和王淵是一體的,這次謠言鬧得越兇,皇帝對王淵就越袒護,他李應的位子也就越穩固。同時,謠言越是激怒皇帝,錦衣衛就越有事可做,免得漸漸失去了存在價值。
揭帖,奏章的一種,源於宋代的財政報表。
到了明代,發展出多種功能,一種向下發佈,一種向上呈進,一種向社會公示。
比如太監,就經常使用揭帖,作爲非正式聖旨發佈,勒令地方必須怎樣怎樣,還避開了發佈矯詔的嫌疑。
而官員,則用揭帖來搞政鬥,這在嘉靖朝之後極爲普遍!
官員給皇帝的揭帖,分爲密揭、私揭和匿名揭三種。
內閣官員若給皇帝寫密揭,旁人是不能查看的。皇帝在拆封的時候,甚至太監都要避開,這種小報告打起來往往一擊致命。不過只能在關鍵時候使用,否則一擊不成,反而可能受到皇帝的懲罰。
朱載堻剛纔讀到的這封匿名揭,竟然寫顧太后以前做過倡優,此事京中文士皆知,地方許多文士也知。若不讓王淵致仕,王淵獻倡優給先帝爲妃的事情,恐怕很快就要在全國傳開,爲了江山社稷,王淵已經不再適合做首輔了。
母親以前是倡優?
小皇帝還真不知道,也沒人敢在宮中亂動嘴皮子。
朱載堻自然不敢求證此事,甚至心裡有些相信,因爲寫匿名揭之人,不可能拿假東西威脅皇帝,否則就起不到威脅作用。
難道父皇真的無法生育?
難道先生真是我的生父?
朱載堻心裡慌得一逼,憂慮之餘還有些認同,畢竟他一直把老師是爲偶像,誰不希望自己有個文武雙全的爸爸?
但是,打死不能承認,也絕對不能拿出來說!
第二天早朝,朱載堻看王淵的眼神有些彆扭,甚至都沒心思聽羣臣說什麼。他回憶起幼時,先生講課時的關懷慈愛,循循善誘跟其他老師截然不同;又回憶起母后跟先生相處,親切熟絡得好似老朋友,恐怕還真是曾經的情人關係!
母后若再與先生私會咋辦?
此事不能鬧開,只能委婉勸諫,而且也無法出面阻攔。
父皇對我也很好,我不能對不起父皇。可先生又是我的生父,於我有教養之恩。唉,好難抉擇啊,難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還有,阿素要娶妹妹,他要做駙馬。
這這……兄妹如何能成婚!
朝會之上,朱載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的腦子已經亂成一鍋漿糊。越是回憶,越是思考,就越篤定王淵是他的生父。
說白了,朱載堻已經鑽進牛角尖,自己把自己套進去出不來。
恐怕太后親自解釋澄清,朱載堻都以爲母親在掩飾,畢竟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自動在內心生根發芽。更何況,顧太后不會澄清,這玩意兒也沒法解釋啊。
朝會散去,朱載堻跑去看先皇畫像,又照着鏡子進行對比。一會兒覺得自己眉毛長得像朱厚照,一會兒又覺得根本不像,一會兒又覺得自己似乎嘴巴更像王淵,至少臉型是肯定不像朱厚照的。
朱厚照太瘦了,一張臉又瘦又長,朱載堻的臉型完全繼承母親。
對着鏡子看了半天,小皇帝欲哭無淚。
究竟誰纔是我親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