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新鮮出爐的禮部左侍郎,王淵在過年以前就正式投入工作,因爲每年正月期間,皇帝都要大祀天地於南郊。
但凡大型祭祀活動,禮部都是總理和策劃機構,太常寺是具體執行機構,鴻臚寺在儀式中擔任輔助,光祿寺提供並管理祭祀器物,欽天監提前選定祭祀日期,太監全程負責監督工作。
大祀之前,齋戒七日。
前四天爲“戒”,即停止一切社會活動,不能唱歌跳舞,不能宴會賓客,更不能啪啪啪,甚至不準弔喪、看病、斷案、打架、工作、穿漂亮衣服——王淵接見朵顏三衛使者,嚴格而言已經破了戒,按制必須罰俸一月。但特殊情況可以通融,總不能病得快死了,還不準官員找醫生吧。
後三天爲“齋”,不但不能從事社會活動,還要沐浴更衣,不喝酒,不吃葷——這裡的不吃葷,並非意味着吃素,而是不吃薑蔥蒜韭等刺激性食物,免得口臭冒犯了祭祀對象。
爲了號召百官齋戒,還要舉行誓戒禮。
即官員們站在皇帝御前,由禮部尚書領頭,一起宣誓謹守齋戒禮儀。
齋戒期間,還要習儀,說白了就是提前彩排。
彩排地點爲朝天宮,是一座道家宮殿,可見明代真正尊崇的是道教。
在正德年間,禮制還未徹底敗壞,文武百官都不敢亂來,甚至皇帝都必須恪守禮儀。
但在萬曆之後,就徹底禮樂崩壞了。
有記載萬曆年間的一次祭祀,大致內容是:齋戒期間,各種宴會開趴梯。彩排之時,隊列不整,私自喧譁,隨地吐痰。嬉笑聲傳到皇帝那裡,百官還神色自如,繼續交頭接耳。有人嬉鬧起來意外跌倒,有人自稱犯病坐下休息,有人直接躺臺階上睡覺。在承天門前,太監宣讀皇帝詔書,還沒開讀就有官員避雨溜走。祭祀過程中,有人帶着帳篷被褥,隨時可以躺進去休息;還有人沿途讓奴僕攙扶,甚至直接讓奴僕揹着走。
可以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好似國慶大閱兵期間,中央大佬們搞出以上行爲,你覺得這個國家還有救嗎?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萬曆年間的祭祀都這模樣,可知官場風氣敗壞到什麼程度,官員們幹出各種糟爛事也就不稀奇了。
如果穿越到萬曆朝之後做皇帝,面對如此糟糕的吏治,你該怎麼整頓纔好?
祭祀之前兩天,皇帝需要告廟,即前往太廟請祖宗配祀。祭祀之前一天,皇帝親自省牲,即視察祭祀所用三牲。
正德年間,天地爲合祀,可一併祭拜,地點在天地壇大祀殿。
王淵這次又露臉了,因爲他是分獻主官之一。
朱厚照帶領百官,在大祀殿合祀天地的時候。楊廷和帶領部分官員,在東邊分祀大明(太陽);樑儲帶領部分官員,在西邊分祀夜明(月亮);王淵帶領部分官員,在更外圍分祀星辰;另有靳貴、楊一清等重臣勳貴,主持其他配祀分壇。
從這個祭祀安排便能看出,朱厚照把王淵的地位,提升到中樞第三的位置,僅次於內閣首輔和次輔。
一個禮部左侍郎,竟然碾壓六部尚書,還碾壓了靳、楊兩位閣臣。
如此逾越禮制的行爲,雖有人提出異議,卻根本無濟於事。因爲皇帝攜大勝而歸,三法司、司禮監、制敕房、錦衣衛剛被擼了一大堆,朱厚照的威望正處於巔峰時期!
眼見大祀殿那邊,皇帝即將祭祀天地完畢。
太常寺一位贊禮郎(正九品)扯開嗓子喊道:“分獻官,獻禮!”
王淵身邊的贊禮郎跟着喊:“初獻!”
王淵立即捧起布帛,上前獻予衆星之神。
“拜!”贊禮郎又喊。
等叩拜結束,贊禮郎再喊:“亞獻!”
獻禮布帛分爲很多種,每次獻的都不同,“終獻”完畢才告罷。
這玩意兒改動很大,開國之初,天地祭祀完畢,其他祭壇纔開始獻禮。宋濂認爲,這是對日月星辰等配祀對象的不尊重,於是改爲祭祀天地即將結束時分獻。
弘治朝以前,分獻官在獻禮時不用跪拜,因爲他們是代表天子獻禮。當時的吏部尚書,說這非常不合禮制,於是更改祭祀內容,導致王淵在分壇獻禮時也得拜。
嘉靖不愧是道君皇帝,祭祀屬於他的專業範疇,再次來了一回大修改:把天地分開祭祀,又把十四個分壇,縮減爲四個分壇。
王淵這邊祭祀星辰完畢,便帶着身後的陪祀官,前往大祀殿與皇帝匯合,共同完成對天地的最後獻禮。
祭祀結束,起駕回城。
太子按制不能參加祭祀,別說年齡尚幼,便是成年了也不行。因爲天子出城祭祀,太子自動坐鎮監國,取“國不可一日無君”之意。
“二郎,上車!”朱厚照招手說。
王淵已經出盡了風頭,不想再刺激文武百官,騎馬跟在御輦旁邊,說道:“臣跟隨即可。”
朱厚照說:“那就靠近點。”
張永、江彬等近臣,心裡那個羨慕啊,恨不得把王淵推開自己來。
此番大勝歸來,張永再次掌控司禮監。
江彬直升後軍左都督,還加了“太子太保”銜,位列三孤,封賞比王淵離譜得多。
但江彬的太子太保,反而沒有王淵的左侍郎受關注。武官嘛,只要別造反,不來招惹文臣,便是做了太師又能咋樣?
等王淵騎馬挨着御輦,朱厚照突然說:“錢寧死了,不是我派人殺的。他被革職之後,姬妾與家僕都散了,只帶着妻兒離京。出城不到十里,便被馬賊所殺,全家無一倖免。”
聽聞此言,張永和江彬都渾身一哆嗦。因爲這便是倖臣的下場,即使皇帝心軟放其生路,也很難逃脫一朝慘死的結局。
錢寧以前太貪財,做事太狠毒,逼得無數官民家破人亡。
正巧這段時間,京畿之地盜賊四起,其中不免就有錢寧的仇家。他估計早就被盯上,一出城便全家死絕,聽說連屍體都被帶走,可能是要帶回賊窩裡分而食之。
朱厚照有些唏噓:“二郎可還記得,你我君臣初遇,當時錢寧也在場。就在南城之外,離此地不遠,歷歷恍如昨日。我也不忍於此,奈何錢寧……唉!”
王淵安慰道:“陛下勿須介懷,錢寧咎由自取而已。他受陛下寵信,可曾報答陛下恩德?便沒有寧蕃之事,他也罪該萬死。陛下可知,錢寧去年派出錦衣衛,帶着十萬貫寶鈔南下,每省攤派強賣二萬兩,不費吹灰之力就弄來十萬兩髒銀。他撈的每一分銀子,都在敗壞陛下的天子威信!”
朱厚照默然不語。
這次抄家,都還沒抄錢寧的雲南老家,只從京城家中就抄到上百萬兩銀子,並且還不包括田產、店鋪和住宅。
過了良久,眼看已到城門,朱厚照突然問道:“二郎,從錢寧家中抄來一座玉山,價值連城。便贈給你和靈兒,做你們的新婚賀禮,你不會覺得不吉利吧?”
王淵回答說:“君子敬鬼神而遠之。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心無邪念,身無失德,世間又有何事可俱?”
朱厚照大笑:“聽說二郎在浙江,把觀世音像都全部拆了重建,果然不懼鬼神。”
王淵也笑道:“臣是爲了拯救溺嬰,功德無量。便真有觀世音菩薩,以菩薩之慈悲,也不會怪臣妄毀佛像,反而要保佑臣施政順利。佛可求之,那便去求;佛不可求,我便是佛!”
“二郎豪氣,與我類也!”朱厚照的心情又好起來。
這皇帝一陣一陣的,似乎什麼煩惱都不會掛在心上。
也可以說,沒心沒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