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火光能將天空染紅,那血色就能將大地染紅。
焦黑的土地上屍體與兵器散落在血泊中,而活着的人,已然渾身浴血全力拼殺着,似乎已經不在爲了什麼目的,只是爲了活下去。
“將軍!!”庫侖塔望着辛莫藍伽的方向大喊道,拼命揮劍企圖打開一條血路,接近已經瘋狂到身陷埃及士兵重重包圍,卻惘然不自知的辛莫藍伽身邊。
“快,把將軍帶回來!”朝着身邊大叫,那些隸屬金獅部隊的近衛軍已經在奮力與敵人纏鬥,每向前一步,都格外艱難。焦急壓抑的神情在他們每個揮劍轉身時,淋漓盡致的寫在他們的眼底。
“奎隆伽的人呢?怎麼還沒有突圍成功?”眼光所及之處除了自己帶領的部隊,並未見到早就安排應該從敵人外圍突襲而來的奎隆伽。
副官帶着手下奮力廝殺着,駕着馬靠近庫侖塔大聲說道:“應該在一個沙漏時前和我們匯合,但是現在也沒看見奎隆伽將軍的部隊。”
震驚,眼底一閃而逝的光芒隨後又被眼前一道劍光替代,“不管他,帶上你所有的人頂住,我要把將軍帶回來!再我們回來之前,不能讓埃及人進入第二道防線,聽見沒有?”
“是,屬下誓死守住。”副官一拉馬身,向後面跑去,身後是馬蹄踏出的濃煙滾滾。
血色蒙上了雙眼,庫侖塔一把抹去,拉轉馬身,長矛回挑將身後幾個埃及士兵推開,血光交織出的簾幕下,剛剛擦淨的血跡又隨着那幾個倒下去的身影噴到臉上了。
“將軍,回來!快回來!”
似乎根本聽不見庫侖塔焦急到狂暴的喊聲,那個消瘦的身影逐漸沒入埃及戰士的合圍中,一波一波的人潮,在染着血色的刀劍下不斷將辛莫藍伽與身後的亞述戰士隔成兩個世界……生與死的世界。
血水交織着汗水順着頭髮流下,沿着額際不斷侵蝕着眼角,視線模糊成紅色,晃動的人影裡,那些充滿暴戾恣睢的眼神將人變成獸,與他們手中不斷砍下的武器一樣,冰冷的不帶絲毫溫度。
瘋狂的,不止她一個人,還有空氣。
身體傳來刺刺的痛,卻分不清是心裡的痛更深,還是身體上的傷更甚。
本能的側身,揮劍,閃躲,本能的呼吸。
看着艾希雅消失在埃及的陣營裡,她就已經瘋了。
疲憊的身體不容許辛莫藍伽去想,更不能讓她喘息,除了一味的廝殺在這些蜂涌而至的埃及人中,她只想找回那個生命裡最重要的人。
面前四五個埃及人彌補剛剛倒下的同伴,又衝了上來。長矛在戰場上比她手中的劍更加有效,卻不靈活。側身的剎那,聽着冰冷的“嘶嘶”聲從臉邊呼嘯而過,壓低身體一劍從腰間揮去,三個人受傷倒下,再反轉手腕劍光一閃,右側拿着刀的人緊跟而後也撲倒在地上。
眼疾手快的在那人倒下時,奪下他手中的刀,向前擲去,只聽見一聲慘叫,血光混合了沙塵沒看清是誰倒下了,反正也無人關心。
驟然,眼前一黑,一股莫名的冰冷穿透身體,低頭,驚。
紋金的甲身上那隻威風凜凜的雄獅默默流下血色的淚,伴隨着半刻之間傳遍全身的劇痛,辛莫藍伽一聲低呵,一手握住刺進側腹的一支長矛,劍峰一轉,那個偷襲她的埃及士兵儼然成了一具屍體,緩緩倒下。
似乎因爲這來之不易的襲擊,那些圍在她身邊的埃及人片刻呆怔,竟然忘記了繼續手裡的動作,只是看着腳步不穩的辛莫藍伽,渾濁的空氣變得很安靜。
握緊長矛,灰色的眸凝起,一縷寒光閃電般劃過這片冰箭般刺目的色澤時,她突然氣息一凝,猛然拔出了插在腹部的長矛,一蓬血色隨着長矛離開身體的瞬間噴灑而出,像失去束縛的河流,爭先恐後的離開那個搖搖欲墜的身軀。
將長矛丟到一旁,笑,揚起的嘴角掛着一條血線。殘破的笑容,因爲一蓬血霧衝口而出而變得更加詭異……
埃及人向後退了退,眼神和呼吸都流露出震驚和不意察覺的……欽佩。
半邊身體已經沒有知覺,順着盔甲蜿蜒而下的血水在腳邊匯成一片腥紅刺目的淺灘,視線在溫度的流逝裡,慢慢模糊。
掃視了一圈,那些埃及人的臉上有着硝煙和血色,閃爍着憤怒的目光層層將她包圍着。擡手按上腹部,手下一片溫熱的粘膩,麻木的神經遲緩的傳達着疼痛感,腳步虛浮的向前半步,血水順着指縫溢出,片刻之後就將手掌包裹。
忽爾,笑出聲……狂放的大笑,透着混亂急促的呼吸,劍身一橫,衝向面前的埃及士兵……辛莫藍伽的動作明顯遲緩下來,每個進攻和轉身間,身側的傷口都大量涌出鮮血。
黑色的甲,黑色的戰袍,已經在血色中透出死亡的味道。
機械性的戰鬥着,耳中沒有絲毫的聲音,只剩下自己濃重到刺破耳膜而出的呼吸聲,尖銳地快要爆炸的窒息感在身體裡叫囂着,那是更多的刀劍在她身上劃開一道一道血口時,身體裡的血液快速涌出時的熾熱。
熱烈到妖冶的色彩,在身體無法承受的同時,以一種可怕的速度離開這幅身軀,每個揮劍的動作,血光繚繞着黑色的身影,劃出一道漂亮的紅色光芒噴灑在空氣裡。
身體,成了累贅,在溫度的陡然下降間,漸漸失去了知覺。
視線,最終在埃及人不斷晃動的臉上模糊成一片光影的絢爛……
倒下的瞬間,辛莫藍伽粲然一笑。
真切的溫柔笑容,褪去了狂佞的嗜殺,那是一張女子溫和美麗的笑臉,瞬間轉爲灰色的眸底,脈脈閃動的光芒璀璨如同天上的星辰……寂寥,安靜,直到黯淡。
耳邊的聲音,是大地隆隆的轟鳴,半睜着眼,注視着手中的劍,已經染滿血污的劍身反射出一雙眼……優雅的凝視,淡淡的哀愁,永遠沉澱着星夜般的墨色瞳仁,宛若深淵般吸食着她的靈魂。
牽了牽嘴角,緩緩合上了眼……
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埃及退兵了。
毫無預兆的,平原的上空響起一聲聲沉悶的號角聲,渾厚的如同夏天午後的雷聲,滾動着幾十萬人喊打喊殺的聲浪下仍然清晰。
懵懂的不止是埃及士兵,還有亞述人。
庫侖塔帶着重傷昏迷的辛莫藍伽回到城內,醫官立即開始爲她治療,但是從醫官凝重的臉上,大家都讀出了不祥的訊息,卻還是不停祈禱着一個奇蹟的出現。
守在門外,庫侖塔沒有換下戰甲,身上的血污連帶着硝煙將他憨厚的臉凝固在急切的擔憂之下,身旁數位將軍來回踱着步,不時向門邊張望着,一臉的期盼。
時間在這種等待下,變得尤其折磨人,隨着天色在夕陽的粉紅中逐漸變成暗沉的濃黑,所有人的心情都在一寸一寸被侵蝕着。
“庫侖塔將軍,請您進來。”醫官將門打開一條縫,輕聲喊道。
怔,隨即走過去。
後面的那些將軍擁上來,被醫官攔下,那坎焦急的問道:“將軍她怎麼樣了?”
醫官眼神輕閃,繼而無奈的搖了搖頭嘆息,在那些震驚的目光中,輕輕將門關上,隔絕了那一簇簇驀然間絕望黯然下來的視線。
庫侖塔覺得腳步很重,跟在醫官的身後慢慢走進內室,迎面而來的濃重草藥味裡混合着血腥氣讓他神情一滯,擡眸看去,整個人的血液彷彿瞬間被抽盡,怔忡。
牀上的人,毫無血色的蒼白,此時此刻的辛莫藍伽看上去只是一具雕像……冰冷陌生的沒有任何氣息。
“將軍,辛莫藍伽將軍有話要和您說。”守在牀邊的老醫官走到他身邊,小聲對呆怔杵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庫侖塔說,隨後帶着幾位醫官躬身退到了外間。
遲疑的邁步,走到牀邊,“撲通”一聲跪下,頷首,肩膀輕顫。
半晌,辛莫藍伽虛弱的聲音悠悠的傳來,遙遠的彷彿天邊的風聲,令庫侖塔緊緊皺眉。“……庫……侖塔。”
“是,屬下在這裡。”突然哽咽起來,堂堂的大男人,竟然抑制不住眼中的淚水,輕顫的眼神遊移在辛莫藍伽與身下牀單一樣慘白的臉上。
“埃及……退兵了?”
“是,已經退兵了。”
牽了牽嘴角,就連這個動作都困難到讓她蹙緊眉梢。
“她成功了……”說出這句話時,她已經毫無光彩的灰眸中,閃過一絲欣慰,還有一些莫名的情愫。
怔,轉瞬意識到了什麼,庫侖塔緊跟着點頭。“是,一定是大神官說服了蒙西斯特退兵。”
空洞的眼盯着牀幔,呼吸在室內緩慢流動的空氣裡,輕輕起伏,艱難的動了動手指,庫侖塔趕緊握住她冰冷的手。
“將軍,您好好休息,不用擔心外面的事情。等您養好傷,我們在說。”庫侖塔嚥下淚,俯在辛莫藍伽耳邊輕聲安慰着,而這些無力蒼白的話,卻換來讓辛莫藍伽瞭然於心的一個微笑。
“現在不說,我怕沒有時間了……阿述新……帕,保護好……他,送他離開尼尼微,去……哈蘭納,離王越……遠越好。”她斷斷續續地說,目光始終注視着牀幔,其實……她的眼前早就已經漆黑一片了。
“是,屬下明白,我會保護他的,將軍放心。”
釋然的將脣邊的笑容擴大到眼底,辛莫藍伽輕輕嘆息,繼而顫抖着反握住庫侖塔寬厚的手掌,手指驀然收緊,庫侖塔一震。
“將軍,還有什麼事情需要屬下去辦?”
沉默,呼吸略略不穩,胸腔劇烈起伏着,片刻之間一條血線從嘴角流下,襯着她已經蒼白到可怕的臉色,更加駭人。
庫侖塔低下頭,將淚水擦去,重新擡頭時,笑容憨直的注視着辛莫藍伽,儘量忽略她口中的鮮血在她一張一合的脣邊氾濫。
“如果……她……回來,送她回……孟菲斯,不能……留在亞述……”
“是,屬下一定將大神官安全送回埃及,將軍請放心。請你休息一會兒,請你……”哽咽的再也說不下去,這個身經百戰的男人,終於忍不住淚水,低下頭輕輕抽泣。
彷彿真是累了,辛莫藍伽眼神輕閃,片縷微光劃過渾濁的灰色眼底,她的笑容凝固在脣邊不斷流下的血色裡……淡淡的,有絲無奈,有絲惘然……
感覺到辛莫藍伽緊握着自己的手,漸漸鬆開,緩緩垂下……
怔,隨即兩手一把抓起她出奇冰冷的手,想要大聲喊她的名字,卻發現自己只能張着嘴,嗓子裡乾啞的發不出任何一個聲音,任由淚水一遍一遍流下,滴落在她滿是傷痕的手臂上。
片刻後,終於沒能抑制住的哭出聲,屬於一個男人的號啕大哭,跪在牀前,望着安然如同睡着一般的辛莫藍伽,庫侖塔終於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出來。
緊閉的窗外,是黑色的夜,安靜的一如天地初始的靜謐,沉默地看着生與死的輪迴……
黎明即將到來前,一騎快馬奔進尼尼微的城門,白色的身影帶着晨露,劃破天空下最後一絲墨色的雲彩,在天際邊一片桔色柔光初乍時,停在了位於尼尼微城邊的指揮所門前。
跳下馬,丟下繮繩,拉着裙子快步跑進門裡,迎面而來的侍衛先是一愣,既而頷首。
“辛莫藍伽將軍呢?”急急的問,聲音顫抖着,不知是因爲一路顛簸的呼吸,還是因爲緊張的心。
侍衛眼神一閃,低下頭,指了指院子裡面。
皺着眉頭,朝着侍衛手指的方向跑去,艾希雅忽然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
說服蒙西斯特讓她回來,花了很長時間,幸好他最後還是同意放她回到尼尼微……
一路急馳而來,遍地的屍體讓她的心一瞬也不曾放下,想起在戰場上匆匆的一瞥,辛莫藍伽已經受了傷,不知現在怎麼樣了……可是越接近這裡,艾希雅發現她的心卻跳的越厲害,肋骨下急迫的疼痛,讓她覺得就連呼吸都是一種折磨。
“那坎!”眼見那坎站在長廊邊,艾希雅情急的大喊。
一怔,回頭。
那個總是愛開玩笑的年輕將軍此刻暗沉的臉色,讓艾希雅察覺出了一些異樣,“辛莫藍伽呢?”
不語,眼神閃爍的看向一邊,那坎緊握着雙拳,努力控制着情緒,卻還是因爲眼中的淚光泄露了某些訊息。
驚,一直不穩的呼吸瞬間一滯。
“她……”忽然不敢在問下去,下巴輕輕顫抖,目光徵詢地看向那坎身邊的幾位將軍,在他們刻意迴避的眼神中,艾希雅只覺得天眩地轉,伸手扶住廊邊的石柱,緊咬着嘴脣。
“大神官。”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遲疑的回頭,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的庫侖塔神情落莫的站在晨光下,用一雙充滿血絲疲憊至極的眼靜靜注視她。
搖了搖頭,忽爾之間覺得這幫人一定是在和自己開玩笑,一定是辛莫藍伽那個總愛戲弄自己的傢伙指示他們這麼做的,一定是……
好想笑着對他們說,“我纔不會上你們的當,我纔不會被她騙。”
然而,僵硬的脣卻不爭氣的顫抖着,當酸脹的眼角將悲憤的淚水釋放的同時,她垂下眼,將一聲一聲哽咽隱忍在了呼吸裡。
她,做錯了嗎?
她們,做錯了嗎?
爲什麼,神會選擇這樣一個結果,用這樣的懲罰,將她們的夢打碎,毫不留情的踐踏這份她們小心翼翼呵護的感情。
到底是誰背叛了神……她,辛莫藍伽,亦或是神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在寫這章時,秋的心情一直很沉重·····那種沉重,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宛若忽而之間,失去了什麼,零落又慌亂的收拾不了已經散亂的心情。
推開窗,玄色的夜,純白的月光。
一地的悲涼,迤邐在夜風中,是一種淡淡的傷……明亮,亦暗香。
擡頭望,後半夜的月光。
半盞燈火,閃爍在寂靜裡,薄薄的輕舔着微涼的臉頰,將那行淚點亮。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