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着奔騰的底格里斯河,坐落於河畔的古老神廟像一位沉默的老者,靜靜聆聽着由時間與空間交織出的美妙樂曲,默默注視着這條經由山谷而來,匯聚了無數生命的長河從腳下奔騰而過。
當巨大沉重的石門在身後合上的瞬間,一線陽光消失在暗沉的室內,伴隨着擦着門邊吹進的最後一絲微風,輕輕消散無形。
擡眸,迷濛不清的眼在望向石臺上的身軀時,驟然凝起兩波水光,輕瀲微灩。
慢慢步向石臺,沉重的步伐如同此刻的心跳,沉悶的想要突破胸膛而出的悲傷,在每個邁步間瀰漫開來,寂靜無聲的隨着浮游的空氣充滿整個大殿。
石臺後巨大的阿舒爾石像俯瞰一切的眼神,穿透空氣裡的浮塵投射在艾希雅的腳邊,宛若留戀晨風的朝暉般輕柔……在那靜靜守立的沉默而高大的身影中,這位亞述人世代信仰的神流露出不同以往的神情,似乎他也意識到眼前悲傷的女子眼中除了淚光,還有一片決然的纏綿。
“爲什麼不聽我的話?”擡起的手忽然停在半空,顫抖的指尖猶豫着不知該落向何處,片刻,艾希雅輕輕抽吸,輕輕撫上辛莫藍伽蒼白如雪的臉頰,指尖的溫度亦如雪涼。
淚,潸然而下,無聲亦無息。
“總是這麼衝動,像個孩子一樣,堂堂的金獅將軍爲什麼總像個孩子呢?”抽泣聲裡艾希雅的聲音已經碎成千萬片,如同她的心,她的身。
手指無限眷戀的遊走在那線條俊朗的輪廓上,冰涼的溫度從指尖傳來,曾經幾時這個倨傲的將軍有過這樣陌生的體溫,記憶中那溫暖人心的力量,此刻又去了哪裡……
“我們也許是觸怒了神,也許這一切都是懲罰,又或者是神的嫉妒,如果神也懂得了卑微陰鬱的嫉妒之心的話,那他們一定是在嫉妒我們的幸福。”
跪在石臺前,俯下身趴在被血色籠罩的身體上,艾希雅感覺到來自辛莫藍伽身上的溫度正從那些個血洞中飛散,隨着緩緩溢出的血色,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重到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大殿裡的時間在辛莫藍伽身下的血跡蜿蜒成片的流下石臺時,緩緩凝固成扼殺呼吸的匕首,一寸一寸將艾希雅的悲傷分割成美麗的瞬間……無數個瞬間……
無數個微笑相擁的片段,無數個回守粲然的笑容,無數個自信又驕傲的眼神。
無數個……
瞳孔在一波水光中輕輕縮了一下,隨即她緩緩起身,倒退了數步,眸光流轉出異樣璀璨的光芒,一片絢麗的金溢滿墨色的眸底,黑曜石般剔透的色悄然無息間被耀眼的金色取代,魔魅異常。
寂靜的大殿裡突然颳起一陣風,波浪般翻卷着侵襲而來,撩起艾希雅白色的裙裾烈烈翻飛,身後墨般深沉的髮絲四散飛揚,無拘無束的張揚狂妄……
“以伊西斯之名,開啓命之門……以此召喚辛莫藍伽的靈魂。”平靜的面色,蒼白的平靜,悲涼的平靜,卻透着一絲隱約的淺笑,若即若離的遙遠。
“在通向冥府的路上,我願虔誠的等候神的宣判,我願放棄今生,我願放棄來世,我願放棄……”驀然停下,艾希雅深深地望着如同熟睡般安靜的辛莫藍伽,眼底金色的波光熠熠閃動,明媚的寒冷。
“我願放棄輪迴,我將安靜的守在神的角落,以微塵般的渺小守護着與神的約定。”
擡手,掌心一片寒光,忽然間卻覺得很溫暖,因着那片光芒從手心激射而出時,旋轉出一圈色如深海的冰藍,層層疊疊逐漸擴大開來,眨眼功夫已經將偌大的殿堂充滿。
如同置身於深海之中,波光粼粼的漣漪在身邊漫不經心的漂過,耳邊似乎聽見一串低吟聲,似遠又近模糊不清,依稀在光影中浮現一個身影,心底一陣抽痛……
沙漠上,策馬奔馳的身影,灰色的眼中永遠倨傲張揚的笑,那樣的颯爽英姿清晰的就像在昨天。
“以伊西斯的名義,與衆神簽下召喚的契約……帶回辛莫藍伽的靈魂,帶走我的一切。”
驀然,悠然漂浮的藍光赫然一滯,半刻之間寂靜無聲,深海般的死寂……
半刻之後,這片藍光卻如同跳動的心臟般波浪狀向四周顫動開來,規律的節奏,甚至能聽見一聲聲沉悶的敲擊,如戰鼓,又如脈搏……
“啪……”輕輕一聲脆響,肩膀上一道最長的疤忽然間裂了開來,極細的血絲隨即從那縫隙中迫不及待的涌出,隨後,第二道,第三道……那些縱橫交錯於艾希雅肩膀上早已恢復得很好的傷疤,轉瞬間,爭先恐後地在她身上重新綻開。
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身體無法承載的痛楚。
輕顫,在極力控制的情況下,身體仍然抑制不住的在一波一波敲擊聲中顫抖着,倔強的邁步,艱難的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腳下,一串鮮豔的血滴,妖冶的色,混合着藍光越來越奪目。已經分不出身體和血液,究竟誰比誰更無溫度……
無風自揚的發,輕輕掠過眼前……一縷……銀色。
擡手,托起身側柔軟的黑色長髮,纏綿在細長指間的柔軟髮絲,不多片刻,忽然褪成一種淡淡的白……
眼神輕閃,隨即揚起一個淺笑,淡然。
目光從發間移向石臺上依舊安靜的辛莫藍伽,她的身體已經被藍光層層包裹,溫柔的色澤在她的身邊構築起一道水漾空間,輕輕託着她的棕發緩緩的飄動,一如她站在風中般輕盈無束。
鬆開手,髮絲掙脫束縛重新揚灑於半空,從髮根至髮梢一抹耀眼的銀白,陡然間一頭黑髮顯出層層疊疊死一般的蒼白。
同她此刻的臉龐一樣蒼白的顏色。
一滴鮮紅在她雪白的裙上化開,無聲無息,脣角溼熱,艾希雅擡手輕觸脣邊,指尖一點腥紅,刺眼的色。
忽然,一種冷冷的感覺從指尖傳遞過來,直滲入心臟某個部位,扯開一個澀然的微笑,她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手指。
以未知的代價換一個生命……
這,就是代價嗎?
這是與神的交換,一個在埃及大神官的血液裡流淌的秘密,一個只有歷代大神官才知道的秘密……一生只此一次,可以挽救任何人的生命,卻要以自己的永世不在爲代價,一種不屬於人類的詭異力量。
眼前開始發黑,艾希雅漠然的望着身下因自己的血液而逐漸匯成的淺灘,嘴脣是冰冷的,心跳亦是冰冷的。
身子突然一斜,在一次**般的顫動後,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頹然跌倒在地上。
擡眼,視線在額際那道疤痕破裂流出的鮮血裡模糊成紅色,又近亦遠的飄浮不定,努力看向石臺,努力的撐着已經不聽使喚的身體朝那個方向爬過去,身下的血跡拉出一條長長的拖痕……冰冷的呼吸,熾熱的色澤,殘破的身體。
“辛……”脣角動了動,無力的發不出任何聲音,長長的銀色髮絲沾染着肩上不斷涌出的血液,透出詭異的光澤。
失去意識前似乎聽到隱隱一聲輕微的嘆息,伴隨着一層柔軟的溼熱,將自己逐漸冰冷的身軀悄然覆蓋……輕輕的,如同微風般的溫暖,宛若陽光的溫柔,不着痕跡的柔軟……
眼角一絲冰冷劃落時,艾希雅含着一抹淺笑,沉重的眼簾在那抹恬靜的微笑中輕如羽毛般緩緩的落下了。
如從經久的沉睡中醒來一般,當辛莫藍伽睜開眼時,看見無數張關切焦急的臉,那些沒有經過修整的臉上滿是胡茬子,除了不修邊幅的邋遢,還有滿滿的疲憊和……驚喜。
她,怎麼了?
記憶中有一片無力的空白,很茫然的感覺。
侍女激動到顫抖的雙手扶她起坐,有那麼片刻她覺得眼前有陣眩目,身體裡有種奇怪的感覺……有種大病初癒的虛弱,更多的則是輕盈和一種難以言語的舒暢。
“太好,將軍醒了!”那坎率先跪下,隨後他身邊那些將軍們也跟着一同跪下,神情激動,又隱隱透着一絲與往不同的敬畏。
蹙眉,腦袋還是有些混亂,記憶似乎還停留在自己在戰場上倒下去的瞬間,之後的畫面,只是一些飛快模糊的片段……
“我?怎麼了……”低下頭,看着身上的白色袍子,擡手本能的摸上側腹,她記得那裡曾經被埃及人用長矛刺穿了,隔着衣服,手掌下是一片平滑的皮膚,並沒有受過傷的樣子,甚至連疼痛感都沒有。
遲疑,擡眸,在人羣裡尋找着答案。目光落在庫侖塔身上時,在他剎那間一閃而逝的逃避目光裡,辛莫藍伽蹙起的眉擰的更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再次發問,她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先前的低沉,一種不容質疑的威嚴流露出來。
庫侖塔低下頭,沉吟半晌,開口。“將軍,你剛醒過來,需要好好休息,等你有精神了,我們在來看你。”說着,他揮了揮手,跪在牀邊的那些將軍頷首起身,陸續退了出去。
冷眼看着他們一個一個離開房間,眼見庫侖塔最後一個離開,她眯了眯,道:“艾希雅呢?”
一怔,眼神裡的光芒泄露了他的心虛,卻還是輕聲勉強着說道:“大神官並沒有回來。”
庫侖塔在隱瞞什麼,辛莫藍伽隱約能猜到一些。
她不置一詞的揮了揮手,有些無力的躺下,聽着門邊的腳步聲漸遠。半晌,坐起身,侍女立刻過來,謹慎的問道:“將軍,您需要什麼嗎?”
凝練在灰色眸底的光芒,深沉的如同陽光無法照到的海底,侍女在這種目光的直視下,將頭垂的更底,緊張的瑟瑟發抖。
“知道什麼,說。”
侍女顯然被嚇到了,忽的跪下,身體和聲音一同顫抖着,卻只是沉默地俯在地上,不發一言。
深深吸了一口氣,猶豫了一下離開牀,走到一面落地鏡前,一拉腰間的帶子,扯掉身上的長袍,瞬息間呼吸一滯。
鏡中的自己,完整乾淨的皮膚上,沒有絲毫的傷痕,就連經由大大小小數十場戰鬥留下來的那些曾經每天都可以撫摸到的舊傷,都消失殆盡了。
光滑的皮膚,健康的色澤,奇異的現象……她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侍女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身後,拿起地上的袍子蓋上辛莫藍伽的肩膀,之後又退到一旁跪下,動作安靜溫順,一如她們的表情,堅決保持着沉默。
一聲嘆息傳來時,辛莫藍伽穿好了袍子,掃了一眼跪在腳邊的侍女,她走到桌邊坐下,手指在桌上划着圈,一種習慣性的動作,眼光瞥向窗邊時,似乎是被那雪白的紗簾所吸引,她怔怔的出神。
直到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沉思,她纔回過神,望了過去。
“辛莫藍伽!”阿述新帕飛奔過來,少年的臉上寫滿焦急和悲傷,他上下打量着辛莫藍伽,直到確認她一切完好後,才突然笑了起來。“我快擔心死了,他們說……說你死了,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怎麼會死,你是亞述的‘阿舒爾’啊!你瞧,這不是好好的嗎?”
阿述新帕的話說的又快又激動,以至於剛剛醒過來的辛莫藍伽有點迷惑不解的茫然,她安靜地看着激動的滿臉通紅的阿述新帕。
沉吟半晌,微笑着摸了摸他的頭,這次沒有惹來他的閃躲,只是讓他皺了皺眉。
“誰說我死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大家都說你死了,我不信,就從家裡偷溜來了,直到……”
“直到什麼?”
“直到庫侖塔他們都說你戰死了,我才……”低下頭,阿述新帕的眼裡已經溼了,這個要強好勝的小子,自從他斷奶後,似乎還沒見他哭過。
眉頭的結因爲他的話擰的更深,庫侖塔竟然說自己死了,可她現在不是好好的活着嗎?但是那些傷又去了哪裡?就算最好的藥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治癒這些致命的重傷,更何況還是痊癒到不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阿述新帕,你還聽說了什麼,都告訴我?”急急的拉着阿述新帕在身邊坐下,她問。
點頭,努力的想着,“大家都很慌亂,我也沒聽到什麼。”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歪着腦袋有些疑惑的說道:“我昨天來的時候,無意中聽見那坎在吩咐把什麼運走,好像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因爲是由多那柏親自押運的。”
眼神輕閃,神色輕斂,“運去哪裡?”
“不知道,他們看見我,就不在說了。”
“你看見是什麼東西了嗎?”
仔細回想了一下,因爲當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天色有些昏暗,而且他無心管那些事情,只是一個勁的擔心辛莫藍伽,所以並沒有留意,匆匆一瞥下,好像……
“馬車被罩的密密實實的,什麼都看不見,感覺上面應該是……人。”
神色驟然一凜,一把抓着阿述新帕的手臂急切的問道:“是人?你確定嗎?”
被辛莫藍伽怪異的行爲嚇了一跳,阿述新帕遲疑的點了點頭。“雖然罩的很密實,但是那些簾子應該是人坐的馬車上常用的,而且瞧他們那麼緊張的樣子,應該是吧。”
緩緩的放開抓着阿述新帕的手,她起身走到窗前,明媚的陽光灑在眼底,如同盪漾着金色光芒的海面,波光粼粼的耀眼疏淡,熠熠升輝的寧靜悠遠……
輕風一陣吹過窗前,雪白的紗簾不經意間飛揚而起,妖嬈的撩上手臂,恣意的輕撫着陽光下的身體。
眼神輕斂,看着手臂上繚繞的輕盈光影,半刻之間,辛莫藍伽的眼底聚起兩簇火光,隱隱燃燒在這片明媚的灰色海洋裡,攸忽明滅的莫測。
庫侖塔眼中一閃而逝的逃避,想要隱瞞的大概就是這件事情了……
艾希雅……她,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秋爲這場戲,很早就在小說裡就埋下了二處伏筆,如果心細之人,應該能找的到。
秋是一個神明至尚的人。所以,不要對秋說,神是不存在的。
如果你相信愛情,就應該相信神明····愛情原本就是神對世人開的一個玩笑,不輕不重,卻很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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