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西斯特的埃及大軍在連日高溫和風沙的追逐下,比預計時間晚了十天才抵達了曼哈。一路上有士兵因爲酷熱倒下了,數量極少,但是對於漫長的路程而言,這個數字還會不斷的向上增加。
四十萬大軍的部隊駐紮曼哈城外,乾淨的水和可口的食物能夠幫助年輕的士兵們恢復體力,在這裡他們只會休息一個晚上,這個夜晚將是他們在埃及境內的最後一夜。
他們之中,有些人會永遠留在異國他鄉陌生的土壤裡,再也無法踏上這片富饒神聖的家鄉故土。
所以,今晚的營地裡特別的安靜,一種傷感的氣氛在空氣裡瀰漫開來,在沙漠中不斷呼嘯的夜風中,讓人無法熟睡。
蒙西斯特拒絕了進城休息的提議,執意與部隊一同駐紮在城外,做爲一個統帥,他深知這一夜,對於所有人都有着如何重要的意義,他亦是……
從大帳中走出來,示意侍衛不用跟着,踩着柔軟溫熱的沙礫他獨自朝着沙漠走去,腳邊的火堆“噼裡啪啦”的燃燒着,士兵們都回去睡覺了,除了站崗的士兵,營地裡看不見一個人影。
隨意的來到一個沙丘邊緣坐下,他望着漆黑的前方,幽暗深邃中彷彿藏着無數只獸,張着大口等着獵物靠近,凜冽的風聲像是它們的咆哮,撕扯着空氣,更加猛烈的撕扯着人的呼吸。
“王,已經晚了。”克阿圖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
沒有回頭,蒙西斯特輕輕的開口。“過來,陪我坐坐。”
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坐下,克阿圖循着蒙西斯特的目光向前望去,一片荒蕪,生命在這片沙海里顯得脆弱又渺小。
“你一直不同意進攻亞述,擔心的就是它們吧?”擡手指了指前方,蒙西斯特轉頭看着身邊的克阿圖,黑亮的眼沉鬱着比夜色更暗的色澤。
“是,臣瞭解沙漠,它是自然送給人的敵人,與大海一樣是無法戰勝的強勁敵手。”
沉默不語,蒙西斯特伸直了雙腿,手掌撐在沙地上,細密的沙礫翻滾着將他的手緩緩覆蓋,不着痕跡的。
“克阿圖,你應該明白,艾希雅落到亞述人手裡是多麼危險。別人不知道這層厲害關係,難道你也不懂嗎?”他問,壓抑着想要爆發的聲音,在寂靜的沙漠中透着冰冷。
“是,臣一直不贊同進攻亞述,是因爲許多擔心。但是這次大神官被亞述人擄走了,臣一定會協助王將她帶回來,臣會竭盡全力,臣已經做好了與亞述人同歸於盡的準備。”低低的說,克阿圖望着蒙西斯特的側影,目光閃了閃。
側目,他牽着嘴角笑了笑,伸出手輕拍克阿圖的肩,朗聲說道:“什麼死不死的,我們都會活着回到這裡。還沒開戰,別說的那麼悲觀。”
頷首,寬厚的臉龐揚起笑容。“是,臣會記住王的話。”
點頭,相視而笑。
視線調向空中,滿天星辰靜靜守候着這片荒蕪的沙漠,星星點點的光亮雖然微弱卻執着,如同一個忠誠的衛士,亙古不變的守護這屬於夜晚的一方寧靜。
辛莫藍伽變了,這是艾希雅幾天來得出的結論。
她仍然很忙,卻會在中午或是晚上來陪她一起吃飯,甚至下午還會陪着她說說話,即便所謂的說話,其實是大部分時間兩人沉默的坐着。
但是,她仍然會來,有時還會帶着阿述新帕一起來。
那孩子真是太有意思了,小小年紀說出的話,卻是大人有時都不會想到的,特別是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出現大人的表情時,真是讓人忍俊不止。
與此同時,艾希雅也隱隱覺得心痛這個從小失去雙親的孩子。他甚至都已經記不得父母的長相了,這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情。
但是年少的阿述新帕從未表現出悲痛。他很快樂,無憂無慮的成長,甚至是帶着囂張的氣焰在長大……不得不說,任何一個在辛莫藍伽身邊的人,都有一點這種特質。
自信的張狂,倨傲的囂張,耀眼的頑佞……很真實的感覺,如果放在別人的身上,艾希雅也許會覺得討厭。但是,混合在辛莫藍伽的身上,卻異常的有趣,甚至有點……可愛。
擡眸,有些慶幸正坐在涼亭裡的人,不知道自己找了這麼一個詞來形容她,否則真難想像,辛莫藍伽會是一幅什麼表情,大概會像見了鬼一樣。
“不行,重來。”阿述新帕一把推翻棋子,糊亂的抹了抹棋盤。
“幹嘛重來,輸了就輸了,你連下棋都輸不起,還算個男人嗎?”辛莫藍伽端起桌邊的杯子,笑着湊進脣邊,眼角瞄向葡萄架濃蔭中的軟椅上,一襲淡紫色的裙角在風中輕輕飄蕩。
一邊重新擺放石英石做成的棋子,一邊嘀咕道:“昨天你還說我是小孩子,怎麼今天就成男人了?就是地裡的莊稼,也不會長的這麼快啊,女人的大腦就是奇怪。”
一道銳利的目光掃過阿述新帕的臉,他立刻識趣的禁聲,繼續擺着棋子。
放下杯子,猶豫,還是起身繞過石桌朝着軟椅走去。層疊的葉子擋住了烈日,投射出一片妖嬈斑駁的濃蔭,在那襲紫色裙襬的搖曳中,透出一份涼爽的愜意。
“累不累,回房間去躺着吧,小心着涼。”拿起椅邊上的薄毯輕輕給艾希雅蓋上,淡黃色的絨毯下隱約起伏着一個形銷骨立的輪廓。
這場傷病讓原本就單薄的艾希雅整整瘦了一大圈,沉陷的雙頰透着掩飾不去的虛弱,不過那雙黑曜石般幽暗的眼睛,依舊閃爍着迷人的光澤。
微笑着搖頭,示意她坐下,看着她問道:“那天聽侍女說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什麼事情?”
眨了眨眼,蜷起腿,甜甜的笑容在眼中,似有若無的優雅。
“她們在議論你。”
辛莫藍伽不以爲意的挑了挑眉,笑着問道:“議論我?”
點頭,很認真。“議論你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好看。”
侍女以爲她睡着了,就在窗外小聲的聊天,原本昏昏欲睡的她,在聽見辛莫藍伽的名字時,忽然清醒了,靜靜躺在牀上聽着侍女私底下怎麼評價這位亞述第一將軍。
“真無聊。”起身,擡頭觀察着葡萄架,似乎是在找什麼,片刻後向前走了幾步,伸手摘了一串葡萄下來。
半透明的紫色皮,緊繃繃的包裹着香氣,一粒粒都透着讓人垂涎欲滴的色澤。
掩着嘴輕輕笑出聲,清脆的聲音,引來阿述新帕的目光,他丟下棋子,朝着她們走過來。
“笑什麼呢?”他問,伸手從辛莫藍伽手中的葡萄裡摘了一粒,扔進嘴裡,惹得辛莫藍伽一個白眼。
“阿述新帕,你覺得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好看?”突然話鋒一轉,艾希雅看向他,彎成新月的美眸裡盪漾着夏日的明媚陽光。
顯然因着艾希雅的問題,阿述新帕略微驚訝地挑了挑眉,繼而偏頭看了看辛莫藍伽,她正在撥葡萄的皮,低着頭,似乎對於他們之間的談話完全沒有興趣。
撓撓頭,笑的爲難,阿述新帕咕噥着。“我又不是女人,怎麼知道她穿什麼好看。要我說,穿盔甲最好看,威風凜凜的。”
忽然聽他這麼一說,艾希雅有些期待辛莫藍伽穿着盔甲的模樣了,女子穿上沉重卻耀眼的盔甲,持劍與男人一同在戰場上拼殺,那該是怎樣一種英姿勢颯爽的震懾,不知道穿着盔甲的辛莫藍伽在戰場上又是一種怎樣的風情。
脣邊一涼,愣,看着嘴角的東西,艾希雅的視線有那麼片刻叫做侷促無措。
“看什麼,吃不吃?”不耐的口氣,猛然提醒還在發呆的艾希雅。
張開嘴,葡萄滑進口中,甜中帶着一絲酸頃刻間溢滿齒間,一抹淺笑在艾希雅驀然漲紅的臉上漾開。
而辛莫藍伽的臉上,瞬息之間綻放開來卻是透着絲玩味的調笑,惹眼的笑容。
“我也要,你撥給我吃。”阿述新帕的聲音在兩人間響起,他對着辛莫藍伽笑的讒媚。
“架子上多呢,自己摘去。”摘下一粒,小心翼翼的將皮撥掉,眼皮都沒擡一下。
皺眉,沒好氣的說:“哼,小氣。”說完,轉身朝棋盤走去。
笑意盈盈的望着他們倆個總是這樣沒大沒小的鬥嘴,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感,彷彿一家人歡聚享受着天倫之樂,艾希雅即羨慕,又有些嫉妒。
“肩膀感覺怎麼樣了?”
“好多了,還有一點疼,不礙事了。”
“是嘛。”她笑了笑,斂眼,視線投在手裡的葡萄上,將上面最後一絲皮撥開,遞到艾希雅的面前。
眼神閃了閃,輕輕含住,脣不經意間碰上辛莫藍伽的指尖,艾希雅臉一紅,急急偏開臉。
“嗯……那個……”舉在半空的手,慌忙地收回來,辛莫藍伽忽然有些結結巴巴的,忘記了自己剛纔想說什麼。
沉默,葡萄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垂懸在軟椅邊的長裙在風中輕輕擺動,帶着一片活色生香的妖嬈,潛在一些花香與果香交雜的香味中,妖嬈的如同艾希雅偷望辛莫藍伽的目光,一絲迷濛,一絲不知所措……
就在脣與指尖不經意觸碰的剎那間,她感覺到來自辛莫藍伽微涼指尖的一絲輕顫,似乎輕顫着的還有自己的心思……
就那麼輕輕的一顫,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四面八方襲來,撩了夏日午後的清悠,亂了呼吸裡規律的節奏,燙了眼神裡平靜的溫度。
“薩米都知道令符的事情,孟菲斯有叛徒。”艾希雅瞄了一眼涼亭下的阿述新帕,輕輕開口打破沉默,辛莫藍伽一怔,皺眉看她。
似在思忖,沉吟半晌,她壓低聲音,視線同樣望向正在自戰自迎玩的不意樂乎的阿述新帕。“誰?”
“阿普赫拉特。”深深嘆息,輕輕蹙眉,愁容深鎖在眉宇間,繚繞不去的悲傷。
一驚,埃及的宰相,竟然是亞述的奸細。
“確定了?”
“應該沒錯。”
手裡的葡萄被丟在軟椅邊的桌上,拿起桌上的銀壺洗手,一縷清涼乾淨的水纏繞上指尖,她低着頭,斂眼看着水流從修長的指縫間滴落,動作悠然。
“你打算怎麼辦?要不要告訴蒙西斯特?”放下銀壺,她問,看着艾希雅的眼底有片海洋般洶涌的波濤在翻騰。
無奈的笑,向後一靠,艾希雅淡淡的開口,聲音有些悵然。“我能做什麼,我連尼尼微都出不去,又怎麼通知蒙西斯特?”
手指在腿上輕輕打着節拍,斂眼,片刻,她堅定的說:“我來想辦法通知他。”
怔,瞠着目,瞬時又換上一幅似笑非笑的面孔,眼底透着無盡的感慨。“你瘋了嗎?你這樣做就屬於通敵,如果讓薩米都知道了,你是死罪一條。”
“不會讓他知道。”
“辛莫藍伽,你爲我做的夠多了,你沒義務去冒這個險。”忽然感覺很無力,不知是肩上的傷又開始痛起來,還是心裡有什麼一點一滴的溢出,直逼眼角快要絕堤的酸脹。
想笑,卻只是牽了牽嘴角,艾希雅眼底的光芒,深深灼傷了她的眸,在毫無意料的時候。
“就算是爲我失信在先的懲罰吧,你不用擔心,我知道該怎麼做,絕不會讓王知道的。”停了停,她起身繞過軟椅,走到葡萄架邊,那是一片寬闊的水域,叢叢連連生長着茂盛的青草,一些叫不出名的小花一簇一叢的散落在綠草之間,引來蝴蝶上下鄱飛。
“給我一件信物,讓蒙西斯特對我的話能確信無疑。”
猶豫,沉默。“謝謝。”
低頭笑出聲,轉身歪着頭打量着艾希雅,片刻後輕輕頷首,對於艾希雅沉重的目光不以爲意,戲謔的語氣一如既往不變。
“能爲大神官效力,是小人的榮幸。”
愣,隨即笑意灩瀲,斑駁陸離的陽光下,一層淡淡的紅暈在精緻嬌好的臉上散開,輕盈的好似一抹夕陽餘輝蒙上臉頰,連同黑色的眸子,也在微風中驟然明亮開來。
綻放的微笑後是艾希雅一絲惘然若失的愁,不知何時駐進心間,更不知因何而來,卻清晰的不容她逃避。
如果,她說,她們之間是友誼……那這份跨越沙漠,跨越國界,跨越仇恨的友誼,是否最終會消失於茫茫的戰火之中。
如果,她說,她們之間這說不清理不明的感情,不是友誼……那麼,艾希雅不願意繼續想下去,她沒有勇氣,她寧願懦弱的屈從於現在的小小滿足……
滿足於陽光下那張永遠自信狂妄的笑臉,在那雙淺灰色的眼眸裡折射出的燦金中,她放縱自己的靈魂恣意的沉淪,放肆的覬覦那雙手臂帶來的溫暖,在片刻休憩於那懷抱時,她對自己說……
就這樣好了,一下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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