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道:“不如爺你去吧,我們還是先回去瞧瞧,天黑了,只有鈴兒丫頭一個在屋裡,這會子她估計正害怕呢。
等會我們再來接你。”
“嗯,那你們先回吧。”
賈清說完就往燈燭已明的蘅蕪苑走進去。
晴雯擔憂的瞧了兩眼,生怕賈清真如黛玉所說的那樣掉溝裡。仔細一想,這裡並沒什麼溝道,也沒幾步路好走,才放在心來,拉着惠香上山。
賈清敲開了蘅蕪苑的院門,然後優哉遊哉的走在院子裡面。蘅蕪苑不比怡紅和瀟湘重在精美,它很寬敞,裡面多是奇花異草,鋪滿了內中的假山和圍蒲,縱然是這個季節,裡面也充斥着淡淡的清香,輝映着天上的明月,如詩所云:
三徑香風飄玉穗,一庭明月照金蘭。
寶釵素性喜潔,和賈清等玩鬧了一個下午,回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所以此時由鶯兒出來接待賈清。
“寶姐姐呢?”
“我們姑娘在洗澡……”
賈清下意識的望了望東邊一間通明的房間一眼,明白那裡面此時必然有絕美的風光,可惜他是瞧不見的,莫名遺憾,一邊隨着鶯兒進屋,他一邊道:“你怎麼不去伺候?”
鶯兒笑說:“二爺也太不體諒我們丫鬟了,難不成我們就不能有一點得閒的時候?”
賈清不過沒話找話而已,也不爭論,卻道:“你又不是我的丫鬟,我幹嘛要體諒你?不過呢,說起這點,你們這裡確實是個問題,人也太少了些,還不如林妹妹那裡一半多。素日見姨媽也挺大方的人啊,怎麼在你們姑娘這裡便這般捨不得,我瞧着,寶姐姐似乎就只有你一個丫鬟在身邊跟着呢!”
鶯兒笑着說:“怎麼就奇了?二爺屋裡人不是更少?我可聽說二爺你的‘凸碧山莊’裡面就只有晴雯惠香和鈴兒她們三個,夜裡連個上夜的人都沒有,也不怕失了盜?”
鶯兒是大着膽子和賈清說笑,見他只笑不答也不敢多問,又道:“我們太太自然是最疼我們姑娘了,幾次說要再添兩個丫鬟伺候,只是都被姑娘拒絕了。姑娘素習雅靜,她說她也不做什麼大事,身邊有我跟着就夠了,犯不着再使喚別人,沒的空勞人力。
所以,姑娘身邊一直就我一個人伺候。就連臻兒,也是爲了這次進園子裡住太太才安排到姑娘身邊的。”
其實鶯兒還有話沒說。寶釵對薛姨媽說的原話還有:我們家也不比從前了,雖說祖宗留下的家業頗多,到底根基不如以前足了,又何必再去講那些個排場?沒的招人眼罷了!
因爲寶釵的主張,薛家上下自薛姨媽起,行事都從簡單實際出發。以至於薛姨媽本人,身邊也只留了兩個大丫鬟和幾個小丫頭罷了。
這一點,和王夫人沒得比。更否說賈母了,她老人家身邊伺候的丫鬟,少說三四十個。
這並不是說薛家沒錢了需要節儉。說起來,就算是現在的薛家,也比榮國府不知富了多少倍,就算是寧國府,一時也不敢和薛家比財富。
寶釵所慮者,乃是自她爹薛公死後,薛家就不再是正兒八經的皇商了。直觀的一點改變是,薛公以前常和內務府打交道,辦了事也是從內帑拿銀子。現在,雖然還是辦的同樣的事,卻已經和皇家搭不上太大的關係了,有什麼差事都是和戶部交接,名頭也掛在了戶部。
一點之差,幾可謂天壤之別。前者,可謂皇帝心腹,後者,真的就只是一家掛着“皇商”之名的行商之家罷了。
商人,就得有商人的本分。不該有的東西有了,就算是違制,而違制,是有可能出事的。
事實擺在那裡,難的是能夠認清事實,還願意去承認且爲此做出改變。
寶釵爲人,難得至此。
不過賈清可沒能想得到這麼多,他只是覺得寶釵太“冷”了,說她冷,她卻能得幾乎所有人的好感,可見她這種冷,不是冰冷,而是一種淡然的冷,讓人不生厭惡,卻也難以過度親密。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憑他的“魅力”,輕易就能夠和所有姐妹都親密無間的打鬧玩笑,卻獨獨只有寶釵有些例外。
寶釵對他,始終親切而不親密。
以前他覺得因爲寶釵是後來者,還未能融入他們。現在看來,卻是天性使然。
弄明白這一點,賈清頓時輕鬆愜意起來。既然不是他的問題,那他就有把握能夠鋼鐵化爲繞指柔……
嗯,看來今晚沒白進來坐坐。
坐了一會,賈清居然有睏意襲來,知道是酒精的作用,也不理會,閉着眼睛和鶯兒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直到寶釵走了進來。
“寶姐姐~”
賈清頓時站起來,微打了個趔趄,站穩後熱切道。就差上前挽着她的胳膊了。
寶釵笑道:“清兄弟怎麼來了,鶯兒,還不給二爺倒碗醒酒茶過來。”
鶯兒一砸吧嘴道:“嘻,光顧着和二爺說話,竟忘了這茬。”
於是趕緊去倒了茶來。
賈清對寶釵道:“我沒什麼事,就來瞧瞧姐姐,難道姐姐不歡迎我?”
寶釵笑了笑道:“你要來我自然高興,就怕你林妹妹知道了不甚樂意。”
“她爲什麼不樂意?難道她還怕我把姐姐家裡吃窮了不成?哼,這個沒良心的,只知道心疼姐姐。”
寶釵莞爾一笑。她剛纔半是真話半是戲言。她豈會看不出來,黛玉看賈清重的什麼似的,還不說她早已在黛玉身上感受到過敵意,自然明白黛玉不喜歡賈清親近她。
不過她卻不會當賈清面說什麼,她的玩笑話,多是點到爲止,不傷人,也就不傷己。
寶釵不接話,賈清也有些訕訕。只有在寶釵面前,他感覺引導話題也挺難的。
無聊中瞧見倒完茶的鶯兒在給寶釵梳理髮飾,剛好拿着那金鎖往寶釵身上戴,賈清一個箭步上前拿了過來。
“這就是常說的姐姐的金鎖?一直沒機會問姐姐賞鑑,今兒我倒要好好瞧瞧。”
賈清隨口說了這兩句,也不顧寶釵有些羞臊的臉,坐回椅子上觀看“稀奇”。
果然和料想的一樣。是塊純金的金鎖,炸的金燦燦的,鏨在同樣金制的項圈上,倒也好看。
若是如此,也不過是件較大的金首飾罷了。奇就奇在瓔珞上面的八個字: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賈清輕聲念着這八個字,忽然笑道:“這玩意兒有點意思,照它說來,寶姐姐若是一直戴着它,不就可以永駐青春年華了嗎,恭喜寶姐姐……
好姐姐,你看能不能打個商量,等我老了的時候,可不可以把它借我幾天,也讓我變年輕如何?”
寶釵原本暗惱賈清沒經過她同意就拿了她的貼身之物。不過後面見他真的只是在認真觀賞,並無一絲淫邪之意,才略過此節,回說:“不過是被人鐫了兩句吉利話在上頭,清兄弟還當真了。莫說它原來沒這功效,就算真有這種效果,怕是對你也無用,嗬嗬。”
寶釵說着居然竊笑了起來。
鶯兒也笑道:“這是個癩頭和尚送的,說必須要鏨在金器上,將來……”
寶釵不待鶯兒說完便嗔她一眼道:“你也太話多了!”又問賈清瞧完了沒。
賈清道:“瞧好了,我給姐姐戴上。”
寶釵臉一紅,連道:“不用,我自己來。”
從賈清手裡接過金項圈,自己解開排扣戴了進去。那襦裙排扣一解一閉之間顯露的些許白嫩,賈清沒忍住多瞧了兩眼。
此時賈清就站在寶釵身邊,能夠清晰聞到寶釵身上傳來的清香之氣,和院子裡百草的香味不同,他笑問:“寶姐姐身上好香啊,莫非還是冷香丸的香氣。”
寶釵擡頭瞧了賈清一眼,心想他多半是和家裡的姐妹親近慣了,說話才這般不顧忌,倒不好因此責備,搖搖頭說:“這大半年來,我竟沒吃那藥了。”
她身子挺好,並不需要一直用藥石保着。上年裡那甕藥吃了一半她就覺得沒什麼大礙了,遂將之封存。果然這大半年來也沒再發過病,自然也不用再吃。
賈清奇異:“既然沒吃冷香丸,那這香氣哪裡來的?”
動動鼻子仔細嗅了嗅,確定香味就是寶釵身上來的沒錯。
見賈清疑惑不解的模樣,鶯兒有些得意,忍不住插嘴道:“二爺你哪裡知道我們姑娘的好處,這只是其一呢……”
寶釵生怒,喝道:“鶯兒!還不下去,在這裡多什麼脣色。”
這樣的事也是能隨便對人說的。
鶯兒倒也沒怕,只是不敢再說,歉意的看了賈清一眼,收起茶杯出去了。
寶釵哪裡知道,薛姨媽揹着她給鶯兒交代了一些話,不然,鶯兒又豈會這般輕易的出賣她來討好賈清?
賈清見鶯兒沒把這麼“重要”的信息說完,心中有些可惜,但見寶釵面上有些掛不住了,倒也沒敢再尋根問底,一笑置之。
“寶姐姐對這裡可還習慣?要是有什麼不合姐姐心意的地方,只管和小弟說來,或者和秦氏說也行,她就住在山下的嘉應堂中,也方便,寶姐姐可不要和我們客氣生分,不然小弟心裡就不安了。”
乾坐着無趣,賈清只好找點話說。
寶釵搖頭:“並沒有不合的地方,這裡一切都好,倒多謝你關心了。”
兩人相對而坐說着些沒營養的話,正好晴雯和鈴兒兩個來接賈清回去,他便起身告辭了。
寶釵送他們出院門口,臨走前,賈清忽然回頭對她講道:“寶姐姐,你要是個男兒身,我肯定要聘你做我的軍師!”
啥?
衆女皆莫名其妙,賈清卻不解釋,轉身走了。
寶釵也是怔怔的望着賈清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忽地輕啐一口:“好個口沒遮攔的傢伙!”
鶯兒等都大詫,姑娘,居然也有這般嬌羞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