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不大,沒一會兒就來到了西頭的一處房子前。
這房子跟村中其他的人家相比,格外破敗,牆體剝離,地基偏移,房頂上都沒有瓦,而是用那松樹皮曬乾之後鋪就的。這樣子的房子,夏天悶熱潮溼,冬天陰冷,一到了下雨、下雪天,裡面的人就不得安生,但凡有些錢財的人都不會是這般模樣的,想來這個王麻子家,是真的很窮。
小屁股在路上跟我說了這王麻子的情況,他有三十多歲了,早年間也是勤快小夥兒,後來跟一姑娘處對象,結果家裡窮,人家最終沒有嫁給他。普通人遭受到這種挫折,要麼是發奮圖強,發誓也要拼出一個未來,要麼就一蹶不振,從此得過且過。
顯然他是屬於後者——小屁股告訴我們,王麻子在外邊的工地上打工,後來嫌累,四處漂泊,還撿過破爛討過飯,三年前回家來後就不再出去,平日裡做些零工,但是也少,主要是靠他老孃過活着。
我心中默然,說起來,王麻子的遭遇我也曾經有過一些,但是跟他不同的是,我站起來了。
人若無自強、自尊之心,便是一灘爛泥,連路過的人都會唾棄。
我們這一羣人足足有十好幾個,除了小虎他們叫來的人外,還有些村裡看熱鬧的,亂哄哄。來到房前,萬老爺子一擡頭,之前回話的那個中年人立刻去敲門,扣扣扣……敲了半天,房裡面也沒個動靜。中年人有些疑惑,回過頭來詢問。萬老爺子是個何等精明之人,揮了揮手,那中年人表示知曉,返回去,使勁兒敲那破門,擂得震天響,瞧那動靜,我都擔心這搖搖欲墜的危房,要倒塌下來呢。
終於,裡面的人坐不住了,嚷嚷了兩聲,過了好幾分鐘,門開了,走出一個頭發凌亂的男人來。
這個男人身形高瘦,長得尖嘴猴腮,不像是個好人。
他穿着一件黢黑的老棉襖,幾十年前的老款式,腳下蹬着一雙拖鞋,睡意未消,頭上的亂髮跟一年後火遍網絡的犀利哥有得一拼。他抱着胸口走出來,看着門口圍着這麼一大圈人,眉頭蹙起,不耐煩嚷幹什麼咧?一堆人圍在這裡,是要給咱們家送溫暖不成?
這時分都是下午三點多了,還在睡覺,果真是個懶漢子。我看他的臉上,確實有一些細碎的白麻子。
難怪會被人叫做王麻子。
他剛睡醒,並沒有洗漱,說話間嘴裡面臭烘烘的,中年人一臉嫌棄,低聲說王麻子,整天睡睡睡,要麼就是喝酒,真不讓你老孃省省心,你狗日的惹禍了你還不曉得?王麻子揉了揉眼窩子裡的眼屎,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然後環顧了周圍這一夥人,哈哈大笑,說馬二貴,老子在家裡面閉門睡大覺,整日裡不出門,還闖個球的禍事?難道這國家,還規定我不能夠睡覺不?有事說事,沒事老子還要睡覺呢。
說完話,他也不招呼衆人,返身回去要關門。
也不用人招呼,立即有兩個年輕漢子走上前來,把這門給攔着,不讓他關。見着王麻子如此囂張,高昂他娘一肚子邪火沒地方發,見左右也沒人攔着,便衝上前去,破口大罵,都是些本地罵人的土話,然後伸出手,往王麻子的臉上撓去。
這婦人罵起街來頗爲厲害,但是顛來倒去,攏共都是幾句粗俗不堪的話語,遠不及肥母雞罵得清新淡雅。我忍不住回頭,看站在雜毛小道肩頭上的虎皮貓大人,只見它腦袋一栽一栽地,好似拜神磕頭,見我望它,撇了撇嘴,罵一聲“傻波伊……”,它尾音拖得老長,然後轉過頭去,繼續睡覺。
高昂他娘常年在地頭勞作,一雙扳老玉米棒子的手粗糙極了,氣力也大,像頭母老虎似地撲上前去;而那王麻子雖是個男人,但是身體卻虛弱,沒兩下竟然被撓出了一臉的血痕。
我不知道萬老爺子爲何如此肯定王麻子就是放蠱咬傷高昂的人,反正瞧他這還不如娘們的渣渣戰鬥力,我是真心瞧不上的,若是,則簡直丟盡了養蠱人的臉面(在這裡糾正一點,其實普通的養蠱人因爲常年受毒素的影響,身體其實很差,若無調養之法,便如同羅二妹這般常年病患、癱瘓在牀的慘狀,也有可能,跟身懷金蠶蠱的我是沒法比的)。
我們袖手旁觀,兩人廝打了一會兒,那王麻子被抓得哇哇大叫,直罵潑婦,而臉上的白麻子倒是被抓脫了好多。正在這時,從遠處跑來一個老婦人,口中發出殺豬一樣的大喊,然後衝到近前,跟高昂他娘拉扯成了一團。
這老婦人足足有五六十歲,一臉的皺紋,頭髮灰白,雙手枯瘦如鷹爪,一邊跟高昂他娘拉扯,一邊大聲哭泣着,說莫打我崽,莫打我崽……樣子十分可憐。旁人見了,紛紛上前勸阻,而高昂他娘雖然惱恨王麻子的蛇蠱給自家孩子咬傷,但卻也不是一個能對老人下手的婆娘,在最初的驚詫過後,往後面退去。
老婦人像保護小雞的老母雞,摟着王麻子,警惕地看着我們這一羣人,悲傷地哭泣着,說你們這是做啥子?你們這是要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是吧?是要欺負我們老王家窮是吧?
說實話,看着這老婦人憔悴的面容和粗糙得可怕的雙手,我心中不由得一軟,又見她哭得極爲傷心,更是心有慼慼然。而那王麻子則一臉戾氣地瞧着我們,微眯的小眼裡發出閃亮的光,如同細碎的刀子,狠狠地紮在每一個在場的人臉上,這怒火要能夠量化,足以把我們給焚燒殆盡。
中年人跟這老婦人解釋,說老嬸子,你誤會了,不是這樣子的。他停頓了一下,指着被人攙扶的高昂,將之前發生的事情跟她一一道來。
我注意到,當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老婦人雖然斷然否認,但是卻很奇怪地瞧了她兒子一眼。
這種下意識的反應,讓我知道她顯然知道這事情跟自家兒子是有關係的。而左右也都有精明之輩,自然也瞧得出來。只是王麻子臉色如古井,波瀾不驚,彷彿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高昂母親頭腦的熱度消退之後,又變得清醒許多,她竟然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拉着老婦人的褲腳哭泣,說老嬸子,我家高昂才十歲,他可是老高家三代單傳的獨苗苗,要是就這樣死去了,我可活不成了,他爹要回家來,可不得把我給打死啊……
她哭得悲傷,老婦人臉上有不忍之色,然而望向自家兒子那狼狽模樣的時候,又咬了咬牙,說你們都說是咱家王柱子害了高昂這孩子,那有啥子證據不?若沒有,這沒憑沒據地往咱老王家潑髒水,是啷個道理?
見王柱子抵死不認,而老婦人又說得如此堅決,人類的天性向來都同情弱者,旁邊湊熱鬧的人紛紛說些討巧的好話,言下之意,倒是有些怨我們責怪錯了人。萬老爺子臉色轉冷,死死地盯着王麻子,也不說話。他之所以在村中威望甚高,除了是萬三爺的大哥,萬家房族的長房外,本身處事也是極爲公正,不偏不倚,才使得人人敬重,倘若沒有證據便胡亂指責無辜,確實是會讓他的名聲受污。
像他這種一輩子自詡威名的人,最忌諱的,也就是這種事情。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越說越偏向了王麻子娘倆——王麻子這個人雖然懶得出奇,但是畢竟在村子裡也沒有什麼惡事,旁人只覺得他是個不孝順的懶漢子,但跟自己卻沒有半分關係。這場面鬧哄哄的,我瞧着那萬老爺子臉色難看,想着畢竟是萬三爺的大哥,兩家人也親近,不如賣他一個好,我來出這個頭,也好得讓萬三爺高看我一眼,盡心幫我治手。
如此尋思了一番之後,我隔着木門往房間裡瞅,仔細地瞧着,甚至還上前兩步,準備走進屋子裡去。
我這一舉動,一直捂着臉的王麻子立刻走過來攔住我,說幹嘛呢?怎麼就往裡面闖啊?
王麻子這竹稈兒一般的身材哪裡能夠攔住我,我直接把他的手甩開,大步踏進房內。蠱毒一道,自然是金蠶蠱最爲擅長,尋找同類的事情,它簡直是駕輕就熟。我走進房門之後,也不停留,直接往裡間走,一直來到了昏暗的廚房裡,舉頭瞧着房樑上吊着的一個竹籃子,看着它在一根繩子上面只晃悠。
我從門後找來一根掃帚,準備去將那竹籃給挑落下來,緊跟進來的王麻子臉色大變,伸手過來要攔我,我哪裡會讓他得手,用掃帚一挑,那竹籃就跌落下來。
竹籃一跌落,立刻從裡面游出一根碧綠的細蛇,長度僅僅如同一根2b鉛筆,一下子就朝我躥來。
我不願在這些人的面前將金蠶蠱給亮出來,轉身朝外面跑去,王麻子伸手將那條細小的綠蛇給拾起,他實在惱恨揭穿了秘密的我,然後朝着我追來。跑出房子,沒走幾步,便看到王麻子僵直在門口沒有動彈。我有些奇怪,順着他的目光往外瞧去,只見兩個男人從路的對面慢慢地走過來,爲首的那個,氣勢如山。